陈丹青、彭薇、刘铮与张然谈：从薇薇安·迈尔看我们自己

薇薇安·迈尔是摄影界最火的话题之一，是最神秘的美国摄影师。本次今日美术馆“寻找隐匿的天才：薇薇安·迈尔”聚焦于薇薇安·迈尔的自拍系列作品。

3月26日下午，展览开幕后的首个公共教育活动——“她比梵高走得更远”，围绕薇薇安·迈尔自身特点及摄影艺术展开。这场对谈沙龙，邀请到嘉宾作家、画家、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展览总监、艺术家彭薇，艺术家刘铮，以及今日美术馆馆长兼展览联合策展人张然，共同就薇薇安·迈尔的摄影及在当下的意义，进行了精彩和丰富的探讨。

针对此次两小时沙龙内容，小今将分两期呈现给大家。

对谈开篇，考虑到部分观众可能尚未走进展厅，今日美术馆馆长兼联合策展人张然首先对展览进行了概括性介绍：此次展览是薇薇安·迈尔在中国首次美术馆级个展。薇薇安·迈尔作为一个普通保姆，拍摄了超过10万张底片。她是一个极为独立的女性，独自一人行走于街上不断拍摄，令人难以置信。她的作品多是生活的日常，很多是被人们所忽略的瞬间。今日美术馆精选了83张自拍摄影作品，9个超8毫米影像，以及获奥斯卡提名的纪录片，以此对薇薇安·迈尔进行相对完整的呈现。同时进行了展览中的场景设计，通过中古家具来还原上世纪50年代芝加哥的家庭陈设，还原了薇薇安·迈尔在雇主家的卫生间暗房。同时邀请艺术家杜蒙为展览量身制作了艺术作品并展出。

关于薇薇安·迈尔和梵高

张然在介绍展览后，向展览总监彭薇提问：在开幕式时曾谈到，像梵高这样死去后再被追认的大师很难再出现了，但薇薇安·迈尔横空出世了，而且全球风靡。这背后更深层次、广泛的原因究竟为何，她是否代表了现今社会人们需要或所关注的。

彭薇：梵高和薇薇安·迈尔生前都是边缘人，死后方被发现，被追认。同时薇薇安·迈尔作品是毋庸置疑的好，她的摄影有大师相。她也让我想起我们的老朋友木心，活着时没人关注，在纽约非常孤单清贫，一辈子就守护着自己的文学和艺术。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失败者，loser，都是孑然一身的人。薇薇安与梵高一样，他们从作品到生活，以至于死后的成功，都牵连出很多传奇般的故事。其实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成功。梵高的成功是因为其弟媳十年的推广，才有了梵高的神话。薇薇安·迈尔是因为发现她的马鲁夫等人，不断去挖掘她的作品和故事。

但是，薇薇安.迈尔与梵高不同，梵高一辈子都渴望被艺术圈认可，希望卖画，成为成功的艺术家，且非常渴望谈论艺术，他与弟弟的通信有字典那么厚，几乎全在讲自己的艺术。美国批评家罗伯特·休斯曾说：研究梵高太容易了，他已经写完了自己的美术史，而且是亲自写的。但薇薇安·迈尔不一样，她从来不在乎别人认可，也不跟人谈论，隐藏在大家身边，拍了一辈子，还不给人看，这真是一个谜！她不关心别人的想法，但同时她好像知道自己的作品可能某一天会被发现，她完整的保留几乎所有的摄影。而且她是一位女性，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一位女性完全凭保姆的工作要这样做太难了，所以我觉得她比梵高更酷。

刘铮：薇薇安·迈尔与梵高的对比，我也有一些感受。在中国做摄影差不多30年，孤独确实是我内心最强烈的一个感受。跟所有艺术形式相比，摄影在中国被远远的低估或者远远的被边缘化。尤其当代摄影以后，摄影更是经历了前所未有巨大的转变，这个冲击对于专业摄影领域人员来说可以说是从未预料到。

说到薇薇安·迈尔的横空出世或被发掘，这里就涉及针对摄影师的发现机制、成长机制或者建设机制，在国内这其实是空白的。提起“大师”两个字大家心里都发虚，没有人敢跟这两个字形成联系。这一点是我在摄影界这么长时间里的深刻感触。中国向来不缺乏优秀摄影家，只是缺乏发现机制，这种机制不是什么奖项、比赛，而是一个非常完整的、艺术的、学术的机制。

陈丹青：大家知道，梵高是个性格有问题的人，生前没有任何展览，据说只卖掉过一张画，但他渴望全世界知道他。他在信里说，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念他的名字。薇薇安·迈尔和他不一样。迈尔活在一个摄影艺术发掘机制的黄金时代。如果她像梵高那样渴望被大家知道，她完全做得到，她有很多机会，但她没尝试过一次。她甚至没有这样的念头，否则不可能直到死，上千个胶卷都还没冲印。显然她根本不想这件事，为什么？这是谜，从这个意义讲，她真的比梵高走得更远。

彭薇提到木心先生，我非常了解木心。木心的一部分，非常像梵高，渴望人们读到他的美文，但另一面，木心又非常像张爱玲和薇薇安·迈尔，他躲避人群，严格筛选跟他来往的人。木心一辈子独居，除了晚年有人照顾。大家都知道，所有社会、所有时代，人群中都有那么一些人不跟世界来往，把自己关起来。所以我不会强调薇薇安·迈尔寂寞，寂寞是人类的普遍问题；我也不会说她独居，独身在现代社会非常普遍。

薇薇安·迈尔性格闭锁，但她喜欢摄影，她永远在观看。她给我最深刻的一个谜——为什么不肯跟人分享？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薇薇安·迈尔拍的照片，曾经呈现给另一个人看。她从未试图分享，甚至大部分照片她自己都没看过，唯一的快感就是1%秒按下快门，这是到现在为止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沙龙对谈主持人张然在三位嘉宾发言后，强调了薇薇安·迈尔内心的丰富性，并分享了一位看展朋友的观点：摄影在某种程度是在一瞬间里把一个陌生人，不属于自己的场景拍下来，拥有近乎“偷盗”或“占有”的心理。像薇薇安·迈尔这样一个生活底层的保姆，在按下快门瞬间，实现了对眼前一切的拥有。

自拍与社交网络

针对时代特点，张然随后向嘉宾提问，薇薇安·迈尔一生经历了二战、女权运动、民权运动等如此多的社会性事件和转折点，那这几十年里今天该如何看待她摄影作品的艺术价值或其他需要关注的价值层面。

陈丹青：薇薇安·迈尔在做一件低成本的，几乎没有成本的事情。她不是记者，没有做职业摄影师的野心。在她的时代出现了很多类似无为而拍的风格，只为留下眼前看到的那一瞬间。我非常熟悉她拍照的环境，再乏味不过，后院，或者房屋某一角落，或自己的影子。但这种乏味也是她心情和身份的乏味。

这时，摄影的意义是什么？第一，打发无聊，第二，把乏味转化为摄影，说得漂亮一点，就是转化为艺术，转化为永恒。战后很多人在做类似的事情，譬如罗伯特·弗兰克。我跟彭薇交流过，我觉得迈尔有些品质甚至比布列松、弗兰克更好、更细腻、更微妙、更有一种女性的共情。我很难评论她具体哪一件作品如何好，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解读。

如果把摄影看做一个生命，那么摄影从一开始的目的和功能，就是为了传播。数码摄影、电脑、智能手机出现后，大家拍照不再是为了拍照，而是立刻发给别人看，或立刻上网，这种功能实现了初期照片不敢想的事情。不管多无聊、多有趣，就是为传播而传播，当今世界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传播。

以前遇到读者要合影，我会配合，现在我很抗拒，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发出去，对我没兴趣，对这张照片也没兴趣，只对转发有兴趣。而薇薇安·迈尔的作为，是在反传播，她热爱摄影，但她不要给别人看。照片只是“我”的，跟“我”有关，跟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但是整个世界的文化，尤其是摄影文化，正在向她相反的方向发展——摄影就是为了让别人立刻看到。我对过度传播的趋势是抗拒的。

彭薇：虽然这次来的作品几乎每张都有她的身影，但这与当下自拍完全不同。如今自拍是为了秀。但薇薇安自己出现在照片里，绝不是要给人看她自己，不管是她影子还是镜子里的反射，都是组成一张完美照片的重要细节。但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薇薇安·迈尔被发现与社交网络有密切关系。最早发现她照片的马鲁夫在网上建了一个博客，把薇薇安·迈尔照片发上去，被网民点赞，在网络上不断传播，被报道，最后才被艺术界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虽然薇薇安·迈尔不想秀，但发现她的人却有这样的想法，同时将这些照片放在社交媒体上也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途径。

对这个现象，主持人张然总结，也正是因为发现者马鲁夫上传了照片，才得以在今日美术馆呈现薇薇安·迈尔如此精彩的世界。同时，也向在场三位嘉宾追问，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薇薇安·迈尔的自拍与当下人们自拍存在何种关系？

彭薇：两者绝对是完全不同的！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不是自拍。在展厅内很多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会有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在构图里非常重要，当然我是从画家角度来看，如果这张照片没有这个影子真的会非常平庸。又比如薇薇安拍镜子，镜子里投射了一个变形的自己，她是因为这幅景象有意思，才按下快门，她对镜头看见的世界有兴趣，对布列松说的“决定性的瞬间”有兴趣，才去拍，而不仅仅是自己。现在的自拍，是为了秀自己，怎么拍自己更好看，所以才有了美颜功能。

陈丹青：我对她的自拍有另一个理解。有人问我为什么画自画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恋吗？不是，因为画画的人手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模特，最简单就是画自己。薇薇安·迈尔更是这样。大家去街上拍照试试看，很难很难的，一万张里没一张可看。当她没有素材时，就拍自己，包括自己的影子。独孤的人常会下意识地面对镜像。

刘铮：每个摄影家都有一堆自拍照，从十几万张底片找几百张自拍照很方便。

针对自拍，张然提到另一位女性艺术家——辛迪·舍曼。在展的一件作品中，有一幅薇薇安·迈尔穿着花裙子，面无表情的站在橱窗的作品。而辛迪·舍曼也有一张类似的，但化妆成完全不同的人。在薇薇安·迈尔的作品看到的是真实的、让人相信的瞬间，而在辛迪·舍曼作品里看到的是一个假象或者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思。

刘铮：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两种摄影方向，是不同的两个领域。希望今日美术馆及更多的美术馆举办好的摄影家作品展览，为当下专业艺术摄影找到更多出路和办法。

鉴于篇幅原因，本期小今只截取一部分沙龙精彩内容，后续将继续为大家分享，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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