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以来的每一年,我们都借愚人节,集体回忆张国荣。
我们不妨先来重温一遍20多年前这场“惊世骇俗”的演出:
跨越97演唱会之《红》
为什么香港能孕育出张国荣这样特殊异质的艺术家?
有人说,89年的告别乐坛事件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张国荣和香港的经济、流行文化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此之后,才逐渐体现出一种特殊的异质。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张国荣不仅受到香港性别运动的影响,更有着自己强烈的主体意识。(洛枫《禁色的蝴蝶:张国荣的艺术形象》)
那么,为什么说张国荣是一个特殊异质的艺术家?他的“主体意识”又是什么?
为了寻找答案,我们不妨一起重新回顾“荣史”——这一次,把焦点放在那些“异色”的足迹上。
80年代:游牧少年的“性”、“爱”张力
《烈火青春》(1982)、《胭脂扣》(1988)
80年代初正值香港新浪潮电影兴盛之时,张国荣作为初入影坛的新人参演了五部新浪潮电影(《喝彩》、《失业生》、《烈火青春》、《柠檬可乐》、《三文治》),其中《烈火青春》被他视为自己真正的电影处女作。
哪怕放在剑走偏锋的新浪潮电影谱里,《烈火青春》也称得上是一部“异质的”作品。导演谭家明设置了这样四个游牧民式的主角,他们放浪形骸,对制度和秩序摆出对抗的姿态。Kathy(夏文汐 饰)和阿邦(汤镇业 饰)在行进的电车上做爱——这段戏让影片上映时差点被下档重审,而Tomato(叶童 饰)和Louis(张国荣 饰)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先性后爱。
很难用通常意义上的“恋人”一词去定义这两对香港青年的关系,因为他们从不把自己框进固定的恋爱关系中,他们的性与爱是开放的,更是流动的。片中有这样一个隐喻性的画面:一帘缥缈的纱帐,为同枕共眠的四人笼罩上暧昧的光晕。
Louis的房间里贴满了David Bowie的照片,
代表他对异质文化的痴迷
演员张国荣的80年代,被新浪潮式青春片和都市爱情剧占去了大半。我们可能不会记得每一个角色的名字,但他们集合起来重叠成了一个清晰的形象:魅力和情爱欲望过剩,安全感和责任心匮乏。《烈火青春》的Louis如此,《胭脂扣》的十二少亦然。
张国荣在一次演讲里提到,十二少这个角色是“相当复杂也是相当简单的,他舍得为如花放弃丰厚的身家,但在生死抉择之时,又表现得极其懦弱无力,乃至逃避……他是一个‘色鬼’,也是一个‘无胆鬼’,演这样的角色是一项挑战,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充满了‘性’与‘爱’的张力。”
十二少在《胭脂扣》最初的剧本里只有三页戏份,对白不过十多句,原定由郑少秋出演。张国荣接手后,李碧华和关锦鹏看到他身上和角色契合的独特气质,为他大量加戏,这才造就我们看到的这个因复杂矛盾而精彩的十二少。
这种气质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超越了简单刻板的“阳刚”和“阴柔”,在“阴”和“阳”之间找到了变动不居的自由状态。用“雌雄同体”来形容也不完全恰当——它依然没能脱离“雌雄”的预设,或许我们终于可以用上“酷儿”这个词(它反对僵化的二分法,指出了一种多元流动的可能性):张国荣挖掘出了十二少深处的那一点“酷儿”。
90年代:与恐同意识角力
《家有喜事》(1992)、《霸王别姬》(1993)、
《金枝玉叶》(1994)、《春光乍泄》(1997)
我们最熟悉的张国荣角色都诞生在90年代,常骚、程蝶衣、顾家明、何宝荣无一不是异质于主流的人物(当然,旭仔和欧阳锋也是异质的,但我们在这里主要考虑性别维度)。当我们接受了“酷儿”的概念和它带来的可能性时,反而会发现,这些角色都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酷儿的暧昧性,而选择了对大众来说更清晰可辨的性别表达:大部分观众都能指认出他们的跨性别、双性恋、同性恋者身份。
常骚和表姑妈
在港式贺岁片《家有喜事》中,无论是“娘娘腔”常骚还是“男人婆”表姑妈(毛舜筠 饰),他们的人设都是纯功能性的,完全服务于影片的喜剧效果。
张国荣称自己把常骚演出了camp风格(苏珊·桑塔格认为,坎普的实质在于对技巧和夸张的热爱),当我们把这种“过度”和“浮夸”的演绎看成一种坎普实践时,这个角色便站到了酷儿的阵营,站到了主流文化的对立面。
更进一步讨论,常骚让我们想到了生活中和电影中那些“娘娘腔男孩”(随着同志运动的发展,“娘娘腔”这个词也从污名变成了一种反讽式的自我命名,就像“酷儿”一样),他们之中既有异性恋者又有同性恋者——那么“娘娘腔”在酷儿的图景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为了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请程蝶衣“现身说法”。
如果说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泥足深陷的爱情”,那么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则给这句话里的第一个“男人”加上了引号。相当多的解读者选择用“环境论”(戏班的乾旦训练)或“移情论”(人戏不分地将自我投射到虞姬身上)来解释蝶衣的性别认同,从而赋予这个角色一套标准的“跨性别异性恋者”身份,让他成了“她”。
而另一些观众把蝶衣看成男同性恋者,他的阴柔使他拥有了“女性的”特质,而他和“男性的”段小楼、袁四爷的同性恋情则是对异性恋模式的模仿。这样一个角色,无疑符合异性恋社会对男同性恋者的惯常想象。
无论如何,这种迫切为角色寻找标签的解读方式,恰恰站在了酷儿的对立面。酷儿意味着反传统、反中心、反归类,我们应该警惕这样一种做法:表面上反对压迫,实际上却建立起了新的教条来压抑事物存在的多样性和内部差异。回到上一个问题,“娘娘腔”也好,阴柔男性也罢,当他们可以直视并展现自己的欲望时,便具有了一种反叛的力量。
然而,这种潜在的反叛力量往往被权力结构和主流意识形态压制。《家有喜事》的商业策略和类型程式决定了常骚只能是一个扁平人物,张国荣的演出除了让角色更招人喜欢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发挥空间。《霸王别姬》则不同,张国荣在程蝶衣身上注入了演员的自主意识。
《霸王别姬》片场
其实早在1981年,导演罗启锐为香港电台电视部拍摄电视剧版《霸王別姬》时,就有意邀请张国荣担演程蝶衣一角,虽然他十分喜欢这个角色,但碍于偶像歌手的身份而未能接拍。数年后,张国荣退出歌坛专注表演,他曾说:“我不想做明星,因为我已经是,我希望做一个真真正正的演员。”于是,当机会再次降临时,他用尽全力去争取。
张国荣为《号外》杂志拍摄的戏装写真,
据说正是这组照片吸引到了陈凯歌的注意
陈凯歌在电影里选择了与李碧华小说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理方式,他增加了菊仙(巩俐 饰)的戏份,让异性恋人物去“平衡”蝶衣和小楼之间暧昧不清的同性之爱。电影、原著各有千秋,与其简单地把这种改编归因于导演的恐同意识,不如看看演员是怎么反其道而行之,让角色夺回自我的。
《霸王别姬》花絮:陈凯歌讲戏时,
张国荣还沉浸在角色的情绪里
原著的最后,苍老的蝶衣和小楼在香港的一间澡堂重逢(偶遇),两人之间那些情愫已经烟消云散,而电影版则让蝶衣在“舞台”上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个结尾是张国荣和张丰毅的想法,张国荣曾经详述其中的原因:
“一是虞姬个性执着,要死在霸王面前。故事中,蝶衣其实就是虞姬,虞姬也就是蝶衣,二人的命运是互相影叠。‘霸王’既已无用武之地,与霸王演对手戏的‘她’——虞姬,是再也不能苟延其情的了,故死也要死在霸王面前。第二,蝶衣想以自杀来完成故事的情节。蝶衣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喜爱舞台上那种热烈生动的演出,也只有舞台上与师哥合演‘霸王别姬’时,他才能遂其心愿与师哥成为真正的一对。舞台是蝶衣实现其梦想的地方。所以当蝶衣发觉在现实生活里,他与师哥没有了以往那种亲密的感觉时,他宁可选择以虞姬的角色来结束他的生命,做一场真正的‘霸王别姬’。第三,年华老去,不能接受,蝶衣选择自杀,因为他是曾经那么芳华绝代而又颠倒众生过。”
对于表演本身,张国荣认为“演员应有开发的胸襟,而电影亦可以是独立于文字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演员可以透过全新的演绎给予角色另一番生命。”他清醒地认识到陈凯歌对原著当中的同性爱元素的刻意削弱,而迂回地“把他对同性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持,借着适当的眼神和动作,传递给观众。”
“说好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
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师哥,你别走。”
“小楼打小是怎么待你的?”“您知道就好。”
街头重逢
蝶衣戒烟成功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当蝶衣还是小豆子的时候,银幕上的“欲望片段”层出不穷(被张公公猥亵、铜烟袋捣嘴、舔舐师哥的伤口等等)。到了成人阶段,欲望的表达反倒收敛了许多,观众需要靠自己的想象来填补那些镜头之外的时刻,最好的一个例子便是蝶衣和袁四爷的那场幽会,镜头没有交代任何肌肤之亲,但他凌乱的戏妆已经暗示一切。正像张国荣说的那样,或许我们只有看向最细微处,才能揭开程蝶衣的欲望,进而接近这个心思细腻、“极度空虚”又“极度自恋”的人。
一年后,张国荣在《金枝玉叶》中再次改写了角色的结局。当顾家明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性取向,承认对男人的情感时,女扮男装的林子颖(袁咏仪 饰)却身着一袭浪漫白裙跑来对家明表白:“其实我是女人啊。”按照原本的剧本来看,这样的编排可以说是一种倒退,让易装和同性恋角色彻底沦为点缀的噱头,重新巩固了异性恋中心的性别秩序。
顾家明怀疑林子颖是同性恋
张国荣自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甚至表示过,假如让他一人分饰二角演绎曾志伟的同志角色,摆脱那些刻板印象的丑化,效果会更好。他为影片结尾添加了一句台词:“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中意你。”这个小小的改变,却力挽狂澜,把《金枝玉叶》从恐同意识里解救了出来。
1997年,《春光乍泄》上映,何宝荣成为了张国荣二十余年演艺生涯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同性恋角色。
把《霸王别姬》拿来和《春光乍泄》作个对比,两部电影都因特殊时代背景而富有政治维度的解读空间,但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春光乍泄》首先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它再现同性恋的身体和欲望。
假如把电影对同性恋身体的呈现方式当成一条坐标轴,那么它的两端则分别是“奇观”和“日常”。王家卫的《春光乍泄》,显然偏向日常那一端。不论是开场的性爱还是天台的挑逗,都不加矫饰,自然而然地发生。
张国荣形容表演是在“不同的生命之间穿梭”,这意味着每一次入戏时的全情投入。陈凯歌回忆道:“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令人心寒的绝望和悲凉。停机以后,张国荣久坐不动,泪下纷纷。我并不劝说,只是示意关灯,让他留在黑暗中。我在此刻才明白,张国荣必以个人感情对所饰演的人物有极大的投入,方能表演出这样的境界。”
《霸王别姬》片场的张国荣
然而在拍摄《春光乍泄》时,他却遇到了障碍,甚至曾经走到与何宝荣同名的摄影师跟前对他说:“何宝荣,你好难演啊。”何宝荣的难演在于他的难测,他对黎耀辉有感情,但却与他人纠缠不清,我们难以抓住他的性格,或者说善变本身就是他的性格。和《烈火青春》里的Louis相似,他们都是流动的、不安的、难以捉摸的。
就是这样一个“难演”的角色,却在当年被某些电影奖项评委当作张国荣的“本色出演”。而几乎每当非异性恋演员出演非异性恋角色时,都会招致类似的质疑。我们需要反思造成这种荒谬偏见的原因:现实社会将性少数群体贬为边缘人,剥夺他们的话语,让他们不被看见;同时,性少数的银幕再现依然匮乏。
回归歌坛后的“异色”实验
跨越97演唱会、热·情演唱会等
1997年是重要的一年,除了《春光乍泄》之外,这一年张国荣还迎来了回归歌坛后的第一场演唱会。
张国荣在纪录片《男生女相》里承认自己是一个“很自恋的人”(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关锦鹏和编剧林奕华都是已经出柜的同志),而跨越97演唱会就是一场纳西索斯式的表演。我们来回顾两个段落:《红》和《偷情》。
《红》不是张国荣的首次易装,早在《花田喜事》时,他就把自己扮成过聂小倩,《春光乍泄》的片场工作照也透露出何宝荣曾有过女装扮相。
1993年《花田喜事》里的易装笑料
《春光乍泄》流出女装照
但从《红》开始,张国荣才真正把易装和性别表演联系到了一起,不断在舞台上创造出经典的酷儿形象。观察《红》这场表演,很难找到固定性别的元素:造型是红唇、亮片西装,蕾丝腰带、黑色丝袜、红色高跟鞋,舞步是挑逗的,神情是魅惑的,它在传达一种暧昧不清的异质性别(在这个意义上更接近酷儿了)。或许正是因为“自恋”,才让他敢于突破二元性别论对于美的传统定义。
《红》之前的《偷情》,利用身体颠覆了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黑色的主调营造出私密的氛围,鼓风机吹起他的睡袍衣摆,露出赤裸的胸膛,此刻,台上的张国荣看不到台下的“偷窥者”,却操纵着他们的目光,无疑是对看-主动,被看-被动这种通常意义上的权力关系的挑战。
2000-2001年的热•情演唱会可以称得上是张国荣舞台艺术的巅峰。他请来法国服装设计大师Jean-Paul Gaultier亲自操刀,这也是JPG首次为亚洲艺人设计服装。JPG最著名的设计即是男士裙装,热•情给了他极大的创作空间。从天使到美少年、拉丁情人,最后化身魔鬼,造型的转变与曲目一一对应,即“从天使到魔鬼”的主题,其中以《左右手》和《陪你倒数》为高潮,象征着对爱与性别的思考和对上帝的背叛。
JPG为张国荣设计的服装
热·情《陪你倒数》的撒旦造型
热·情延续了跨越97《红》对性别符号的拼接,学者周惠玲的发现很有意思,她认为张国荣盘发造型中的发簪比长发更有性别符号的意味,因为男人会留长发却一般不会用发簪——也许这正是张国荣设计发簪时的考虑。
热•情巡回到内地时,长发造型被禁,张国荣则以长丝巾代之。整场演唱会犹如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不论是剧情式、承担叙事功能的曲目编排,还是演、唱一体的表演,或者精细到话筒颜色的舞台、形象设计,都显示出了张国荣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清醒、执着和先锋性。
热·情演唱会内地巡演,张国荣以丝巾代替长发
90年代后期张国荣在音乐创作上更加大胆,无论是《红》、《陪你倒数》,还是《Untitled》、《大热》,都可以说是“概念专辑”,而他也从没有停止过“异色”的探索。
1996年的专辑《红》中,除了《红》和《偷情》之外,《谈情说爱》也在强调身体、欲望和开放式关系。《怨男》的MV则通过夸张的易装狂欢,来揭露都市人的假面。
《红》专辑封面
1999年发行的《陪你倒数》缔造了“张国荣的十月”,其中则有描写多元性向的《左右手》、《同道中人》。2000年发行的EP《Untitled》把同性恋的主题放到了《你这样恨我》的MV当中,讲述一段非传统三角恋。同年,《我》诞生了,多年来一直被LGBTQ运动当做标语和宣传曲。同一张专辑里的《大热》也配上了颇有实验性色彩的MV,张国荣的坎普造型和亚当、夏娃、伊甸园的意象,都表明这不是一首单纯的快歌。
《梦到内河》的MV由张国荣自导自演,每个版本的剪辑都有所不同。在这一整个梦境般的非叙事性段落里,日本舞蹈家西岛千博在张国荣的目光中独自起舞,时而两人又交叠在一起。这似乎不仅是对屏幕上下双重凝视的展演,更是一个谜团,我们可以从不同的侧面加以审视:如果我们把西岛千博看作欲望的客体,那么这就是一场关于身体迷恋的同性之爱,我们也可以把他看成是张国荣的“超我”,那么这就要涉及到更复杂的精神分析了。
2000年,张国荣和西岛千博在热·情演唱会上表演《梦到内河》,可惜这一场没有被官方发行的碟片收录
2013年4月2日,西岛千博受邀为荣迷组织的Love Journey纪念音乐会表演,重现热·情版《梦到内河》(图片来自新浪微博:宇文卿)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说张国荣是一个特殊异质的艺术家?他的“主体意识”又是什么?
我想,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所做的只是继续寻找他多年前埋藏下来的线索和宝藏。
“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他在这个星球、这个时空的生命旅程已经结束,但在影像和乐音的吉光片羽中,他依然年轻,并将永远年轻下去。
Miss you much, Les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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