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格言体”

格言(Aphorismus)一词来自希腊语动词aphorizein，意为“划界”(abgrenzen)。因此，其任务似乎就是做出定义，通过找出某一现象与有关更普遍存在之间的特定区别而将其从中分离出来。然而实际上，格言与其说在于一种形式逻辑的确定，不如说更在于相对于迄今一直被认为真的东西的一种“划界”。格言将检验这些东西，将它们放置到新的光线下，批评它们，必要时纠正它们。与格言不同，习语(Sprichwörter)在其应用的文本联系中带有证明性，被安排在讲话中确定的位置，经常构成某一修辞描述的顶点。当习语确定地结束了一次思想进程时，格言却正好刚开始某一思想运动。“烫过的孩子怕火”这样的成语建立在长期经验的基础上，其有效性被认为是已被证明的，并且是被大多数人证实的。一种这样接受的真理很快就使自己成为多余的，变成了老生常谈。与此相反，格言则背离习惯，打破常规，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形成新的东西。格言语不惊人不罢休的爱好使其看起来与小说或奇闻逸事有某种亲缘关系;其攻击性使其与戏剧性演说和反驳的好战性联系起来。由于格言完全不是现成的、可以信手拿来和好掌握的(nicht das Auf-der-Hand-Lieg-ende and Griffige zum besten gibt)，所以对于其听众和读者来说是不轻松的，而是要求他们极其努力，才能理解。它不是一个入口，它要求思想者破门而入。

从许多方面来看，格言都是主观化的。如果说习语的起源大多是匿名的，那么，格言则对抗已经确立的一致意见，来源于一个确定的作者，完全不否认其作者的独特和任意的思想和感受方式。其内容不是建立在某种可客观化的观点之上，而是建立在个人自己的经验和认识之上。格言表达的不是某一集团，某一阶层、民族或文化阶段的智慧，同样，它也不具有通用的箴言和名言(Maximen und Sentenzen)所具有的普遍效力。格言通过其修辞影响人，多于通过其逻辑影响人，与其说是澄清不如说是激发，不是提供满意的回答，而是通过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断激起新的不安和骚动。正如格言不宣布任何可证明的真理，它也不在任何牢固的和清楚界定的体系中停下来。格言的任务不是建立广泛的关联，而是将某一特别方面极端个别化(Vereinzelung)，从这一特别方面出发，新的光线甚至能够照亮广大范围的问题。

格言之放弃与对整体关系的认识经常被作为一种危机症状看待。人们或者相信作者仅具有有限的能力，最多也只能在一些不重要的形式上有所创造，或者将喜爱格言的时代，看作一些深刻动荡和急剧衰落的时代。撇开在所有时代都存在着解体和转化不论，在格言的繁荣和特定历史阶段之间确实可以看到某种联系，这些时代不是将其任务看作是现存(vorhandenen)的继续发展和完整掌握，而是更愿意将其任务看作是与过去划清界限和一种决定性的新开端。每当对传统价值和现行规范的怀疑生长起来，这种怀疑对体系的攻击往往不是一个相反的体系形成，而是通过格言和随笔作为尖锐武器，用它们来命中和穿透对方的核心。在这一关联下，我们可以认为启蒙思想家利希滕贝格(Lichtenberg)，早期浪漫派(施莱格尔，诺瓦利斯)，以及还有尼采是在为相似的目的而战。因此，《朝霞》呼吁:“警惕系统制造者!——系统制造者的戏剧性在于，为了使系统充实，完美，他们不得不像表现其较强品质那样努力表现其较弱品质。——他们希望显出完满而强大的个性。”

格言作者的个人主义与格言的个别化遥相呼应。格言是如此自成一体，以至于无须从广泛的关联中提炼其意义，就能理解它。习语和名言只有在一个确定的语境中才是合适的并依赖于这一语境，因为它们只有在这一语境中才能兑现其意义，而格言却完全是自为自立的(allein für and auf sich selbst)。与其个别化类似的是它们对其读者群众的影响:格言是通俗的，但却是高雅的，不是大众化的，而是智性的。格言之孤立于文本关联和其对接受之苛求的特性对应于其内容和形式的排外性(Exklusivitäte)。为了不成为其最凶恶敌人即陈腐性(Banalität)的牺牲品，格言需要艺术上的高超技巧和修辞上的精深造诣。简单的和平白的表述，正像所有肯定性的判断，都是格言要避免的。相反，为了出人意料地揭开复杂的和隐秘的意义维度，格言采用所有可想象的手段:对照和反转，矛盾和悖论，惊吓和暗示。

尽管格言自成一体，独立于一个广泛联系的语境，以及同样也独立于广大读者群体的多数共识(Mehrheitskonsens)，格言却很少发现自己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常处于更大的集合之中。格言之被与其他格言一起印刷和一起阅读，并没有颠覆格言的独立性，因为它也可以完全放弃与其他格言的比邻关系。另一方面，格言的主观性和破碎的片面性要求必须从一个改变的立场出发对其继续或反驳，完成或反抗。彼此相互排列、经常互相争论的格言乃是一些尝试，试图在常新的思想开端的视角中把握认识对象。不是某一作者的没有能力或某一时代的无创造力，而是只有最困难的可认识对象的课题要求格言风格，即要求接近实在的断续的尝试性的形式，而任何谬托知己的大包大揽(Zu-nahe-Kommenden)都会立刻将其拉开。尽管因为对启示的信仰和旧形而上学的基本原则不再能为一种“综合(Summa)”提供基础，认识使自己个别化并在这个过程中欢呼主体性的解放，但是，它们同时也试图克服其孤立存在状态和寻找新的结合形式。其结果不是任何归纳和演绎体系，而是一组探照灯，它们的光柱既非整流地也非弥散地在黑暗中寻找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