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涂飞：在明天音乐节，用噪音与民族填补音乐世界的空白

在关于城市年轻人的段子里，深圳青年们吃饭喝酒谈天说地时都在“搞钱”，但在现实中的深圳华侨城创意文化园B10现场，从5月21日开始的连续三晚，我都见到超过500名乐迷汇聚于此——听Live，他们是认真的。

明天音乐节此前已经举办六届，2020年因为疫情不得不暂停一年，至今国外的音乐家依然无法前来表演，所以在2021年举办的，并不是一场完整的第七届明天音乐节，而是称之为“返场七十二小时”的特别策划。

涂飞是明天音乐节和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的策划人，也是华侨城创意园旧天堂书店的合伙人。音乐节期间，书店也顺理成章地变成音乐家表演完之后和观众们进行After Party即兴表演的固定场所。涂飞表示，“返场”是他某次在出差的飞机上突然想到的一个概念。普通的演出中，音乐家会因为观众的欢呼而返场演奏，而在这场策划中，他找来众多此前曾与明天音乐节结缘的音乐家们，让他们用新的“视野、生活哲学和处事经历”，去演奏可能是20年前的老作品。

让四五十岁的音乐人回首二十多岁时的创作，也是一种创造独一无二现场的方式。

参与演出的音乐家风格多样。民谣方面，最引人关注的或许是小河、张玮玮、郭龙的组合，他们演出的主题“飞的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也正是小河首张个人现场录音专辑的名称，他们也被涂飞笑称为票房保障。曾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门口演唱十多年民谣的杨一，自2000年旅居德国后，又在2012年定居大理担任幼儿园书法和吟诵课教师，致力于传统古诗词吟诵，创作了《将进酒》《飞来双白鹄》等作品，已有十多年未在国内进行民谣表演。他这次前来返场，现场演绎的主题为“内部参考”，用全新的方式诠释了20年前的歌曲。很荣幸，台下的乐迷也给足了共振，作为本届音乐节的第一场表演，就因为乐迷的热情安可了整整两次。被誉为“中国摇滚圈最好的歌词作者之一”的舌头乐队的主唱吴吞，也在多年后再次独立演奏起自己创作的民谣歌曲，歌词的讽刺意向辛辣、幽默，令人拍手称快，值得每位身处大时代中的普通听众深思。

6501和摇滚IZ乐队，是这次“返场”中的摇滚代表。6501由法茹克、翟晓明、法如克组成，强烈而相对简单的节奏极具洗脑性，让整个场子里的歌迷能跟上节奏摇摆，整场演出中也几乎没有歌词出现，完全用节奏与歌迷进行对话。但对新加入鼓手的摇滚IZ乐队来说，普通的摇滚乐范畴内的击打似乎已经无法满足他们，当金属鼓槌狠狠敲击改造过的金属鼓时，强烈的回响就如闪电般划破观众的感官，特别契合当晚主题“闪电来的人”。

电子与噪音，也通常是明天音乐节的常客。电子乐队另外两位同志，带来的是充满迷幻气息的氛围感，比如在几首歌中，选择单一的文字，比如“啊”作为主体，进行由缓慢到激烈再到歇斯底里的演绎，带领观众进入一种余味悠长的境地。要说整场演出最噪的，那还是当属王凡带来的“阿曼达拉振荡或者没有茶”，涂飞透露，彩排的时候，他刚开演就直接让四个喇叭冒烟，在正式演出开始时，也因为巨大的音量导致了一点点技术故障。此后，他的噪音长时间保持着极高的分贝，时而出现的超低频鼓点，直击观众的心脏，就连隔音耳塞也无法抵挡，全身肌肉都仿佛在随着鼓点震荡，从听觉和触觉上同时直击灵魂。

这些表演主题和曲目选择，完全由音乐家自行决定，涂飞完全没有进行干涉。音乐家们也有各自的坚持，哪怕在安可阶段，台下的老狼、仁科、阿茂、张晓舟等人带着观众起哄喊着一首经典曲目，他们也会顺着此前的表达进行下去。涂飞表示，在演出前他只会提醒，“我就会把以前的现场发给他们看看，一旦他们看到之前的，就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提醒他们，乐迷是很挑剔很厉害的。”

丝毫不用担心这些先锋、民族和民谣音乐，会因为其创作年代而失去对当下年轻观众的吸引力。涂飞表示，“第三天的票10分钟就卖完了。别的音乐节，大多都是因为认识他们才买票，都在经验之内，但现在在明天音乐节，能听到新的不一样的东西，能唤醒我们跟观众一起共振，这种感觉特别好，那些乐迷的眼神、激情，甚至被冒犯的愤怒都是美的，他们一起待着就是一种体验。很多音乐家也会被其他音乐家吸引成为观众，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他们自己表演的表现。”

这也是明天音乐节存在并持续至今的意义，据我有限的音乐经验，或许全中国只有这一家能够看到如此类型丰富、音效极佳、演唱技巧高超且能够不断与乐迷共振进行即兴演奏的音乐节。“我们的意义，就是填补空白的人，做一些没人做过的事，要把墨水留在历史书上的。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们音乐节能撑20年，有多少年轻人从中学的时候来看，一直看到自己上台演奏，那是多好的故事啊。”

下文是全现在对话涂飞：

01

先锋和民族，可以是一家

全现在：今年明天音乐节表面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因为疫情没有国外艺术家前来，感觉让主题从先锋变得更加民谣、民族。

涂飞：其实很多人觉得明天音乐节是纯先锋的，这并不完全准确，我们有很多民俗的、摇滚的，想呈现的是多元的审美。当然先锋音乐我们也喜欢，但我们更想借这个平台把多种音乐的乐迷集合在一起，喜欢先锋的也能听听民族的，是不是自然而然就能接受一些新的声音，让彼此认识。明天音乐节是挺开放的，可能是一种先锋的姿态，但也会有不同的主题。

全现在：这次明天音乐节的主题是“返场七十二小时”，为什么会策划这个主题？

涂飞：疫情带给我们很多反思，我们的视野必须要回到国内。疫情刚刚发生不久，我们的昨天音乐节在线上播出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明年还有疫情该怎么办？怎样去做主题策划？我是在飞机上突然想到“返场”这个概念，让一帮音乐家以现在的视野、现在的处世哲学，去回看当年的自己，唱20年前的作品。

有了这个策划，我就需要跟音乐家进行沟通，让他们知道不是复制当年的专辑和演出，而是用现在的手法去完成当年的作品，做一个句号或者分号。他们一听就觉得好，比如杨一，十几年都没有演了，包括“民谣IZ乐队”也很多年没有演，能为了“返场”而来，我觉得意义非凡。我们既可以让老乐迷感受到新东西，也能让新乐迷回看过去。

民谣IZ乐队，台上是两把吉他

而摇滚IZ乐队，台上是两把贝斯

全现在：你会对他们的选歌提出一些建议吗？

涂飞：不会，我就让他们演老的作品，怎么演我不管，所以马木尔把民谣演出了噪音的味道（笑），但这就是他们最新的民谣。他很少重复自己，前些天我们在书店录制了三天的返场唱片已经发行，他演过民谣就不想演重复的东西，现场koi要演新的民谣。唱片里的民谣非常民谣，现场的民谣是他对自己的否定，了解他的人会觉得欣喜。所以我从来不会给音乐人什么限制，除非是我特别不能接受的曲风。

全现在：哪种曲风你最不能接受？

涂飞：比如有的欧美大师级自由音乐家，为了钱去吹奏什么发烧的芭乐。有的人会觉得中国乐迷不了解（他们），来吹点“好听的”就行。我就会把以前的现场发给他们看看，一旦他们看到之前的，就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给的不是建议，是提醒，提醒他们乐迷是很挑剔很厉害的，他们才会愿意去跟他们一起共振。

其他的都是以音乐家的想法为主，第一天王凡就烧了我4个喇叭，彩排的时候4个喇叭直接冒烟（笑）。

王凡可能是现场坐在电脑前最冷静的演奏者

却带来整个音乐节最“噪”的表演

全现在：王凡的噪音太厉害了，第一次感受到心脏和身体完全在共震，生理上的，而且我觉得前排的乐迷们太厉害了。

涂飞：感觉到震荡吧？他们是音乐节演奏者的一部分，在进行合奏。观众要用情绪感染台上的人，他就会反馈给你更多东西，每个人都参与并乐在其中，这是音乐节很好的状态。

全现在：而且这么多场几乎都有“安可”，大家都非常投入在其中。

涂飞：对，但我也担心时间太长。很多乐迷习惯一演出完就跑到书店，以往的惯例，After Party会演到3、4点，但这几天音乐家和工作人员真的太累，所以After Party少了一些。

02

明天的存在，就是填补空白

全现在：“返场”这个策划可能只能在这次试用一次，10月的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乃至明年的明天音乐节怎么办？

涂飞：对，下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招了（笑），可能要画家来演奏音乐、音乐家画画了（笑）。

其实爵士音乐节我们主要是当代音乐的概念，节中节的三天就是狂欢，全世界各种不同风格的音乐都有，各种不同的当代爵士乐音乐家都会来。但在中国，这方面的土壤刚刚开始，不可能有那么大体量来承载。策划的角度，做一个国内音乐家为主的节中节不太自然。但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可以透露一点，比如我们可以线上和线下一起现场即兴，舞台和屏幕通过视频的方式互相看到，但技术上会有一些问题，就算不延迟，音质也会损失非常多。而且我觉得音乐节就是要现场的，感受空间和压力，同时也在进行释放。

我们的策划肯定是围绕这些很棒的音乐家的，说不定我们会纠集一帮音乐家去一个山头（演出），必须突破我们的想象（笑）。我们不喜欢挖空心思非要去打造个啥，而是在一些自然契机和变化的基础上，（尝试）可不可以这样或者那样。

可能我们下一届会把乐队打乱，比如这个乐队的贝斯去那个乐队弹，那个乐队的吉他手去这个乐队弹，然后再合演一次。这种想法我们有很多，但关键是怎么执行、整合，要去预估风险，要做一系列的研究才能串起来。我们不缺创意，缺的是一种自然的机会。

全现在：相信这些乐迷都还是非常期待，今年我觉得是这几年我参加的平均人数最多的一次，几乎每晚都爆满。

涂飞：对，我们第三天的票10分钟就卖完了，这些人就是票房保证（笑，指向旁边的小河、张玮玮、郭龙），用他们来“骗”前两天的乐迷（笑）。其实慢慢来，该来的都会来，就跟朋友聚会一样，票房还是不错的。

一般在音乐节开始前一个月，我们就不考虑钱的事，多少钱都得干，不计代价，关键要把事给办了。如果事没办、钱没挣到，心态也不舒服，这就没有意义了。我们只有半年前讨论预算的时候才考虑钱。很多人会回报你，不会让你失望。

我们的意义，可以说得自我标榜一点，就是填补空白的人，做一些没人做过的事。不论在全世界还是全国范围内，我们都在填补空白，要把墨水留在历史书上的。我们整个团队挺好，年轻人都在往前冲，所以我们明天音乐节亏了五年，第六年开始挣钱，爵士音乐节第九年开始赚钱。

大家很多是口耳相传，会焕发出一种艺术精神，可能觉得自己没有接触过，但（存在）肯定有它的道理，想去感受一样。一个人真正的艺术精神，是他愿意去感受一个并不掌握、并不了解的艺术品，而不会抗拒。让一些观众不觉得烦，我觉得这是我们10年来最大的进步。

别的音乐节，大多都是因为认识他们才买票，都在经验之内，但在明天音乐节，能听到新的不一样的东西，能唤醒我们跟乐迷一起共振，这种感觉特别好。那些乐迷的眼神、激情，甚至被冒犯的愤怒都是美的，他们一起待着就是一种体验。

全现在：这种现场的感觉，可能只有来到现场才能感受得到，可能还有很多乐迷向往但难以前来。

涂飞：疫情期间我们没有闲着，出了10张唱片，就是明天音乐节和爵士音乐节的系列。疫情期间不能做演出，我们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出版上，这也是很好的传播，现在唱片在全世界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只要我们出，很多粉丝就会买（笑）。

我们的音乐节无处不在，在生活、在工作、在意念里，你得行动，别闲着，闲着就麻烦了。哪怕做了，现在没有（回报），但以后会有。

全现在：这么多年，明天音乐节和爵士音乐节都在创意园B10这里，似乎也成为深圳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品牌名片。

涂飞：我也不是拍马屁，这个园区真的很好，所有人都把音乐节的事当做自己的事，这也是很重要的共鸣，所有人都为一个事去做就会纯粹，也就会有纯粹的人来支持，一来一回就可以持续很久，这是我最欣慰的。我们这群人能用微弱的火柴照亮一点点，人家看到这儿发亮了感到新奇，这是好事。而且明显感到，这群人每年都在增多。

全现在：开玩笑说，今年最满的时候，感觉场子里跟早高峰的地铁一样，有可能还进不来，而且室外有个吸烟区，很多音乐家和乐迷就在那里交流，感觉特别好。前两天就看到老狼、张玮玮、仁科、阿茂他们几位跟普通观众一样聊天。

涂飞：（交流）这件事很重要，很多音乐家也会被其他音乐家吸引成为观众，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他们自己表演的表现。为什么呢？一位没来过中国的大师，他第一天看到演出原来是这样，会被刺激到，那他就要想，第二天自己表演怎样才能演得更好。

可能在策划上，或者在音乐美学上，他们彼此看上去是不相关的，但实际上有内在的逻辑，都会互相吸引。做噪音的，也会对民族音乐感兴趣，因为精神内核一样，我们观众构成的内核也是一样的，殊途同归。他们能在一起震荡，冒出更多的火花，远比我们划起的这根火柴亮堂。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们音乐节能撑20年，有多少年轻人从中学的时候来看，一直看到自己上台演奏，那是多好的故事啊。

03

音乐无处不在，不要对不懂的流行音乐指手画脚

全现在：经过《乐队的夏天》，大家似乎对不同音乐类型接受度更高，也让更多音乐人被观众熟悉，现场有不少女生围着仁科合影，你怎么看这种发生在音乐人身上的变化？包括前年Click#15刚下节目就来爵士音乐节演出，会不会引起一些争议？

涂飞：他们（Click#15）早就定了我们的场地，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火了，我们答应了这个契约，就做好服务。不能说年轻乐队上了综艺火了就不接吧，这不是另一种装吗？我觉得一个人的成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在音乐上，有种人天生就能成为明星，比如五条人就是应该出圈，而且他们都是很棒的人，我太希望他们能变商业了，能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唯一遗憾的是，我借他们出圈的事没有成功（笑），他俩当年本来想找我当经纪人，我给拒绝了推到了摩登，我就错过了人生唯一的赚钱机会（笑）。

全现在：下次可以去找音乐综艺当评委试试，也能出圈。

涂飞：不会的，我这种人在流行音乐乐坛上当不了评委，因为我摄入量有限，而且我不认为这些音乐有审美上的高下区别。如果你都没有听过那些流行歌，去评啥？我一个听噪音、听民族的，为啥要去弄不了解的事呢？为啥不懂还要去怼别人呢？流行是另一个行业，我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媒体和乐评人，仿佛（上节目后）失去了理智。就好像马木尔说过，出名、流行很难，你得真的是那个人才能散发出（那样的魅力），我们不行的。别老认为很容易，有些人总说他一天能写100首现在的网络神曲，我就说你写，写两首我给你两百万。真的太难了，写不出来的，就别对人家指手画脚了。

我觉得音乐无处不在，它没有统一的形态，我也是听八十年代港台流行歌长大的。音乐和娱乐之间有没有界限？可能有时候有，但有时候又没有，因为我们要相信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之所以我们愚钝、愚昧、愚蠢，是因为我们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我是最正确的。你的明白，十年以后看十年前的自己永远觉得傻吗。我们的个性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全现在：或许是疫情基本平稳后带来的影响，现在全国音乐节越来越多，光是这几个月山东就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音乐节，你怎么看今年音乐节市场的爆发式增长？

涂飞：人们在疫情期间压抑了很久，需要一些情绪的释放，音乐节毫无疑问是一个比较好的而且行之有效的集体释放，而且亏损率不高，这很重要，一个事儿老亏也高兴不起来（笑）。我不认为音乐节模式有什么不好，慕尼黑可能一天就有100个音乐节，东京一天有1000场演出，这不是问题。关键是持续，如果持续有这么多音乐节，那就会慢慢变化出小的音乐节和新的乐迷。这都是一个池子里的动物，我不认为他们跟我们是隔离的，我们不是孤绝的，顶层的音乐家活得越好，越能把整个池子激活了，总能找到几个“过路人”是我们的。

如果我们的乐迷因为明天音乐节变得狭隘，这是我们最失败的地方。我们希望他们变得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宽容、越来越坦然面对自己的缺陷，就像我们面对自己的缺陷一样，这样才可以不断前进。赤城坦荡地为艺术奉献，为生活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