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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红了
文|徐勇民
越野车窗左侧,太阳落下的方向,剪影似的山形锐利硬朗,与天空交界的边缘应该有细微的色晕。新建的高速路上,车速快了看不清,拍出照片应该可见。
前方,土褐色如袈裟折皱了似的连绵山形与淡墨般泼出的天空延伸至右侧,像几天前看人类第六次登上火星发回清晰透彻的黄褐色图片。出行在机场吃早餐时,见一位出家人的袈裟形色如同这般。一条清澈的河流灌溉出的绿色顺水逶迤,一晃而过不见,从远处又续接上。
近百公里长的风力发电机沿天山延至路边,巨大人造物在绵延天山脚下仅是点缀。
越野车一落座,就是几百公里。时间长了,把自己弄舒适的什么姿势都试过。朋友送的大石榴,路上也慢慢吃完了。手指无聊,和着车载音响在膝上击节。
几天前朋友请吃,人数刚好符合防疫聚餐规定,好高兴的。围成一桌,大都是疆二代,有的已到了事功皆成或心中另有志向憋了大半辈子情怀轻易不诉说的年龄。话题来回切换,不同的职业挨个讲起,在大快朵颐时,顺嘴便是一部个人奋斗史。
总想问一些感兴趣的地理风俗等等等等,又担心一桌朋友们不得不耐住性子讲上不知多少遍的故事,愣头愣脑的问题还是不提算了。
徐勇民《速写》,2021年
启程之前的询查,身边朋友一圈,几乎都有来此的经历。聚餐时若是显示见识广,多半说的是新疆哪儿都去过。我设想回去向驴友说起此行,听者一定会嗯一声问你去过哪,你若说去的是北疆,他一定微笑摇头,可惜了可惜了,特意叮嘱下次一定要去南疆。你若是只去了南疆,他唉呀唉呀只差拍你肩说,没去北疆等于没到过新疆耶。他早料到了你必有的窘相。新疆太大,像吃刚出炉的馕,咬一口,手上还留下老大一块缺口的圆形,香味四溢。慢慢嚼吧。
高昌故城入口处玄奘像。我徒手试着雕像大步流星的步伐走不了几步,看玄奘却是在炙人的阳光下负重前行。今人习惯拿昔日受苦受难的形象作为激励的楷模,用气宇轩昂的英雄标准去度量前人。
从高昌故城远眺火焰山,玄奘与高昌国王因信仰结成的友情践诺,在刀光剑影中,已成古道上的绝唱。如今,庄严的玄奘讲经坛寂静无声。从高昌古城远眺火焰山,山影奇峻,色泽奇异,仿佛地火在深处澎湃迸发挤压出大地的折痕。此处没有游客,后来才知都挤到火焰山有金箍棒形温度计的景区拍摄点去了。
库尔勒。巧遇四十年前在北京学习时的老同学,她此行是带学生考察克孜尔石窟壁画。90年代去敦煌也有邂逅。得知她将带学生在此考察一个月。克孜尔,位于敦煌以西1000多公里。
晚餐时的维族舞蹈撩起了好多话题,又加点了羊肉串,撑得不行。当我拿把表演用的冬不拉做样子与昔日同窗合影时,一旁的食客,一气灌了半瓶乌苏,问第一次来新疆吧?
一路自己有意不去看地图,只将记忆中的常识储备与眼前浑厚奇丽与苍凉一一对应,总想体验出另番的惊艳。绕山脉奔走,方知大山也有躺平的姿态。景致,千年不变;观想,古今相同,像不容更改的教科书,早已图文并茂。你用不着举着长变焦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为找不到合适取景而嗔怪。你再怎么伸展双臂或是舞动纱巾,人的尺度在山面前总像是画面上溅上了一个多余的点。
徐勇民《速写》,2021年
此地石窟壁画保护现状(我们常说因种种原因)颇有些令人失望。
中国历史连绵不断,辛亥首义推翻帝制,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学界虽然摆脱了精神枷锁,民族与文化意识并未同步激发。比如,西北之域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其外来文化的影响在学术审视研究与认定中显得有些冷落。岁月煎熬,列强与歹徒宰割,如今,只能看到壁画残留的矿物质色与土质底层千疮百孔。
夏日阳光,贴在脸上挪不开,表情随之凝滞。石窟门看上去仅是一个隐匿着宝藏的黑洞。似乎在为救赎文化应有的自觉意识默默地在大漠岩土上献出自己支离了的美丽。
自古中国人便视宗教为具人生价值真实意味的一部分,这已铸成后世文人士者“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人生态度。先人们在自然山川间选择避免突发自然灾害的名山凿壁摩崖,以堪舆的智力与神性,吸引信众在膜拜时坚守信仰,更留下了三教融合的文化空间。地球上有哪个石窟不是在不见天日之中描绘出了所能见到最绚烂的色彩,塑造出人物情性中最难以言表的静穆?善恶因果,生生不息。
在壮阔的山川大地上行走,眼前晃过的色彩,恍如石窟中令人炫目的佛本生故事残留的色块,飞掠时空。
徐勇民《速写》,2021年
这儿随随便便出门一走,就是上千公里的出行。本地司机小王,独库公路走过不知多少回,喜好自驾的同伴却只得端坐副驾驶席,真是憋屈。四季的景观风貌,乍暖乍寒的温差,大锅慢火炖出的牛羊肉……一想到这本是前人生存的基本条件,弄得自己偶有水土不服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
在吐鲁番博物馆买新疆壁画艺术卷,库存的几本,对照图史,猜谜似的不得要领。左图右史的佛教壁画图鉴全貌如何窥得?丝绸古道遗存的文物与图像虽近在咫尺,此时,仰面天空,哪还有远去岁月的文化符码?
陪同的老李,曾在吐鲁番任职多年,一口流利维语。吐鲁番一路下来,怎么并未感到老李向我们描述的那般酷热,回去如何吹牛说盛夏时节去过吐鲁番呢。其实,天公不作美,尚能秀温情,苏莱曼拉面馆,老李介绍的,果然挤满了食客。一旁夫妻店刚烤出的热馕,伴凉爽树荫,好吃极了。
清晨,赶到苏巴什佛寺遗址,游人稀少,逼迫视线的土质城廓遗存足可发思古幽情。见入口处一溜摆放好多瓜果,说是领导要来视察。洒扫后的路面,空气好清新。
徐勇民《速写》,2021年
途中忽遇大雨,山道下坡,瞥见一哈萨克族男子倚岩石避雨,褐色外套与岩石混在一起。车子拐下了山道,那男子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只一会儿天便放晴。山坡上马儿吃草,远处两匹伊犁马在追逐,鬃毛飘起。看过马厩中的血汗马,眼睛如雨后天空淡蓝色,很动人。
车载音响曲子听多了,同伴手机蓝牙续上了《may it be》。拾起后座上一本书,法国人写的自传,内心描写出奇的精彩,这位作者谢绝了诺贝尔文学奖。此时,我可不能谢绝车窗外叠印的美景。你完全不知道路途的下一分钟还可以看到什么不同的景致。
下榻那拉提。美食街的小店小铺在吆喝,我们决意放纵胃口,来一次大排档晚餐,就如同你推我让的客套话说多了,也想爆粗几句。
这家女店主个子娇小,头巾色彩沉着,情绪饱满而平和。看她店里食客多,我们欠着身进了店。整面墙全是彩色打印的菜谱,眼睛没别的东西看。一食客在桌椅间接听电话,大意是催工程款,口气软硬兼施。末了,喘口气对伙计说,来碗汤,关上了手机。看来这家店羊杂汤果然做得好。邻桌一男子点了几样菜,手机拍照后又找女店主盛汤料,满心欢喜。一阵风卷残云,在羊杂汤锅边与女店主结账时,同伴一个劲说好吃,脸色红润。蠕动油光光的双唇,用烹调通用的词汇东扯西拉。自然,以前曾吃过的羊杂汤便成了揶揄的对象。
记不起女主人像哪部电影里的谁了,只觉得这应是第六代导演偏爱的形象。付账时顺带加了女店主的微信。我们拎着馕饼回寓所,晚上十点天色渐暗,同伴“哦”了一声,说女主人的微信名是——《回不到从前》。
徐勇民《速写》,2021年
写那拉提草原的文字肯定很多。我只记下这样几帧画面:我们在山道上停下,手臂已扩展,同时搜肠刮肚想些诗句,正要“啊”的一声。远处,哈萨克毡房旁奔来一匹棕色的马,一女子顺势伏在马背上,风鼓起宽松的毛衣,一个小孩跟着跑着,半道上蹲了下来。哈萨克女子到了我们眼前,见我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看景还是看人时,大方地笑着要合影(价格真不贵),没容我细看被磨得铮亮像面包馕样的棕色马鞍时,大伙已哄着笑着要左顾右盼的同伴尽兴。
当同伴被女子扶上马背时,我只能看到皱巴巴的裤腿和一双醒目的大号白色运动鞋了。女子着靛兰色紧口裤,宽松的针织毛衣,也是一双白色运动鞋,大方地仰头看着我的同伴。
我注意到一名脸膛黝黑的男子也在劝游客上他的座椅,没人回应。他身后的草原顺坡伸向有树丛的远方,白色毡房像在碧波之中。同伴双目低垂,已见深情的瞬间,全然没理会我们正在给他拍照。镜头里远处的小孩跑了过来。我看了一眼牵马的男子,待拍第二张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五六岁金发小男孩,腼腆地靠在马前,那牵马男子看向了别处。
回程,满目风景,一路无语。
徐勇民《速写》,2021年
夏塔古城遗址。铁丝网上锁,无人看守,游客都跑到半道上另一个景点了。孤伶伶的毡房旁,抱孩子的牧民看出我们傻乎乎真要进这个荒芜到不见任何地面遗存的古城,示意我们从已被扯开的铁丝网钻入。遗址内有踏出的土路,放牧留下的粪便。头顶的太阳如千百年前一样,就这么照着,让你只得眯起眼睛。我们呵呵满地寻找看还可不可以捡到考古专家漏掉的什么。临别,在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石刻碑前合影,一旁告示牌写有不得翻越铁丝网。四周空无一人,这儿距边境19公里。
车窗外好景连绵,眼睛却不能老是睁着。迷迷糊糊被唤醒,在一处有高高金属挡风墙的检疫站,一道一道严格而熟悉又已习惯了的疫检程序,穿防护服戴口罩当班的维族小伙用手机拍身份证时,手机中传来歌曲声,好听。小伙子能告诉歌名吗?车子启动,歌名从耳后传来,说网上可搜。
途经五台,司机小王推荐了一家马氏牛杂汤烩面馆,家传的,干干净净,好吃好喝就不用说了。墙上贴着彩色发家史。“青春就像离去的火车而我们却不能选择回程”,句子透着80年代以来难言的回想。路旁烤炉边,黝黑的第二代传人说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兵去。墙上有这么一句话“敢闯,世界才会变大。”烤炉旁绑着细竿上呼呼飘着小旗,小王告诉说这是一家全国有名的越野车俱乐部标识。我们拿着随汤送的烤饼,坐上和与标识同类的越野车,瞥见车轮厚实阔大,怎么就想起了盛牛杂汤的碗。
终于搜到了昨日维族小伙告诉的歌曲,维吾尔族歌手唱的《睡不着》。网上竟能搜出这么多《睡不着》哇。
雨天,独库公路乔尔玛烈士陵园。四十多年前,在此修路的年轻战士安葬在青松下。此刻,向他们及当年他们的战友如今的陵墓守护人致意。雨水模糊了车窗。
徐勇民《速写》,2021年
经石河子一路向乌鲁木齐,伴着播放了好多遍的《睡不着》,精神振奋起来。气温有些热了,远处烟囱冒出的白烟依着蓝天笔直升起。工地渐多,尘土伴车轮飞扬,路边一着橙色工装男子手持小旗,甩来甩去,提示路况。近看却是一模型人,还戴着口罩,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安全帽沿下注视着你。
乌鲁木齐。下榻的酒店一楼餐厅门口等待的多是年轻食客。入座,点菜。目光看着对面墙上大屏幕滚动播放新疆美食的制作过程,油烟夹杂香味漫出来似的。前方一女子不时朝这边看,我只得再盯紧屏幕。她该不是为了刚刚乘男友起身悄悄抹了口红又疑人窥见?
占满墙面的屏幕上出现特写画面,满是胡茬的双唇正在咀嚼,美食在口腔里上上下下翻滚,热气腾腾,油亮欲滴。自己也跟着咽了几次饥肠唾液。那边,传来了烤全羊上桌众人的喝采,同伴过去拍了不少照片,这边,我们用手机对准了上桌的面包羊腿细节拍了个够,相信撩拨朋友时,这香味也会随之散发。抹嘴出门,看清了店名——《石榴红了》。
徐勇民《速写》,2021年
返程前的休息日。陪我们郊游的有医科大学的刘院长。得知2020年他是新疆援汉医疗队领队,我不禁向他行了个大致不走样的军礼。无尽感叹的交谈,车窗外已见博格达雪峰。刚到景区,他就接到电话要赶回市里开会。
由抗疫驰援壮行,想起玄奘西行壮举,“心存事道,不得行于时,尚当行于己;不见信于今,尚期信于后。”试将我们的立身行己与义士先贤的辞受取与摆在一块,不禁连声自叹,还不快快行路,多多读书。
同车一名小学毕业生,捂着大口罩,小名格格,喜欢画画。参加的培训班课程已经很多了,还委屈她坐在行李厢后排椅上。看完我的速写本,她顺手装入沉甸甸的背包替我背着。她母亲是名医院拿手术刀的主任大夫(我向来有些佩服动刀子的人),热情干练,每日忙得不行。我们变来变去的行程,经她手调理的顺顺当当,让我们结识了好多朋友,意兴盎然于酒肉奶茶瓜果之间。我没见她穿手术服的样子,只能猜想她安排我们进餐拿起刀叉时,见油质四溢的佳肴会不会有该往哪下手更好的职业联想,我瞎说,她笑了。
早晨的阳光,斜射在北纬43度的停机坪。原本允诺要给格格画幅像,还互加了微信。行程紧,南疆北疆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如何是好,下次好了。
——20210807 立秋于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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