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爱的进程
——《仲夏夜之梦》中的四位恋人
勒内·基拉尔(René Girard)文,唐建清 译,
摘自《莎士比亚:欲望之火》,
南大出版社·守望者,2021年。
感谢出版社授权
《仲夏夜之梦》在世界各地的戏剧观众中很受欢迎,但通常不受哲学批评家的欢迎。后者喜欢英国乡村的诗情画意,但不喜欢他们认为是虚假的爱情辞藻。他们徒劳地寻找智性和精神上的养料。乔治·奥威尔(George Owell)注意到这部“最受欢迎的戏剧”是莎士比亚戏剧中最不受人赞赏的作品之一,他显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地方。这种鄙视背后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塞缪尔·佩皮斯在看完演出后,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平淡可笑的戏剧。”
三个次要情节似乎同样毫无意义。没有头脑的恋人甚至对他们所做的事都不负责;迫克——淘气鬼,奥布朗的助手——不停地往“错误的眼睛里”倒他的爱汁。谁会在乎与“真爱”(true love)无关的嫉妒和不忠呢?在雅典公爵忒修斯的婚礼上,当地一些乡巴佬荒谬地排练一出拙劣的讽刺剧,而有谁会真正在乎他们的滑稽行为呢?这两个故事之间唯一的联系是脆弱的神话故事,但这种联系似乎纯粹是形式上的,没有重要的内容。
我自己对此剧的看法有所不同:我将《仲夏夜之梦》视为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成熟的杰作,一部名副其实的天才之作。剧情与伦理没有“直接关系”,但从其他角度看,戏剧也可以很有趣。它的剧情可以不连贯,但作为一件艺术品和一种智性陈述,它是连贯的。古希腊悲剧始终涉及混乱,但又远非混乱。乍一看,莎士比亚似乎随意制造了恋人们的反复无常,并没有什么目的,但他们在追求不同目的方面的天赋是绝对可靠的,绝非偶然。他们总是选择最有可能产生挫折和冲突的道路。
……
夜晚伊始,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都疯狂地爱着赫米娅;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抛弃她,这似乎是荒谬的。“真爱”是作者在此剧中的正统视角;不言而喻,所有恋人都应该永远保持对彼此的忠诚。然而,几乎在一瞬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拉山德抛弃赫米娅,爱上了海丽娜。赫米娅刚把她的名誉,甚至她的生命,托付给了这个年轻人,而现在,在没有任何事先警告的情况下,他无情地利用她的睡眠,把她一个人留下,让她成为森林野兽的潜在猎物。这种兽性的行为意味着拉山德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爱人”,当然,除非可以证明当他严重违背“真爱”的时候,他的头脑并不清醒。迫克的爱情魔药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了精灵的帮助,一个聪明的剧作家几乎无所不能。
仲夏夜的剧情进展很快;在我们从拉山德的不忠中走出来之前,狄米特律斯同样忘记了赫米娅,爱上了海丽娜。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恶狠狠地虐待这个可怜的姑娘,大声地侮辱她,但是现在,这两个青年男子却同样大声地赞美她的天仙之美。当第一次看起来难以置信的事情几乎立即第二次发生时,我们的惊讶会大大增加,当然,除非我们意识到重复是由于摹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惊讶就消失了。相信“真爱”的人有很强的信仰能力,从不认为在激情的情感世界里有模仿的可能性。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欣然接受爱情药汁,把它作为一种优于摹仿欲望的解释。莎士比亚不想动摇他们的信仰,所以他写了第二轮的“枉然之爱”。
如果仔细阅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到处都有更愤世嫉俗的解读的线索。首先要注意的是,虽然这两个青年男子从来没有长时间地爱过任何一个女孩,但他们在任何时候都爱着同一个女孩。我们也可以在他们两人的话语中看到很多相似之处,当他们都从一个女孩转向另一个女孩时,两人的话语并没有改变,当然,除了海丽娜是一个高个子金发女郎,而赫米娅是一个矮个子黑发女郎这一事实所引起的细微调整。下面是拉山德的话:
跟赫米娅心满意足吗?不,我真悔恨
和她在一起度着的那些可厌的时辰。
我不爱赫米娅,我爱的是海丽娜;
谁不愿意把一只乌鸦换一头白鸽?
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
理性告诉我你比她更值得敬爱。
《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二场:111—116)
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都坚信,他们新的一见钟情是他们所做过的最自然、最理性的举动。这种“理性”甚至不如迫克的“爱汁”有说服力。狄米特律斯在和拉山德较劲的过程中,话语听起来更加夸张和刻板,但这种差别不值一提:
啊,海伦!完美的女神!圣洁的仙子!
我要用什么来比附你的秀眼呢,我的爱人?
水晶是太昏暗了。啊,你的嘴唇,吻人的樱桃,
瞧上去是多么成熟,多么诱人!
你一举起你那洁白的妙手,
被东风吹着的陶洛斯高山上的积雪,
也显得像乌鸦那么黯黑。
让我吻一吻那纯白的女王,
这幸福的象征吧!
《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二场:137—144)
批评家们并没有认为莎士比亚本人相信精灵的存在,但他们觉得莎士比亚的喜剧结构是围绕着精灵的,这几乎同样糟糕。他们误将《仲夏夜之梦》当作一部玄幻剧了。但尽管有精灵,这部作品还是非常现实的;它所包含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从各种事件中可以很容易推导出一种摹仿性逻辑。让我们从狄米特律斯开始,他的情况最明显:他模仿拉山德,因为拉山德从他那儿带走了赫米娅,像所有被打败的竞争者一样,他的生活离不开获胜对手可怕的介入。他对赫米娅的欲望依然强烈,只要拉山德为之提供一个榜样;一旦拉山德转向海丽娜,狄米特律斯也移情了。这只完美的鹦鹉是普洛丢斯的更喜剧性版本。模仿对他来说是如此不可抗拒,以至如果人群中有第三个女孩,他肯定会爱上她,但不是在拉山德爱上她之前。
拉山德自己怎么样呢?当他移情海丽娜,他并无可以借鉴的榜样,因为没人爱这个可怜的女孩。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欲望真是自发的?为了说服我们自己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回到戏剧开始前发生的事情。第一场概述了仲夏夜的前史。这是一个关于情欲替代(erotic substitutions)和背叛的故事,就像此剧本身一样。所提供的信息简明扼要,没有什么戏剧性影响;讲述这个故事唯一可能的原因是它揭示了四个恋人之间所有的性爱恶作剧的系统性。
一开始,海丽娜爱狄米特律斯,狄米特律斯也爱她。这种幸福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温柔的海丽娜在独白中解释说,她的爱情被赫米娅毁了:
狄米特律斯没有看见赫米娅之前,
也曾像下冰雹一样发誓,
说他是完全属于我的,但这阵冰雹
一感到身上的一丝热力,便立刻溶解,
无数的盟言都化为乌有。
《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一场:242—245)
赫米娅为什么想要引诱狄米特律斯离开她最好的朋友?由于赫米娅现在想嫁给另一个青年拉山德,她的动机不可能是“真爱”。还能是什么呢?我们一定要问吗?这件事的摹仿性质,再一次由它与《维洛那二绅士》的相似之处暗示出来。赫米娅和海丽娜是与凡伦丁和普洛丢斯同一类型的朋友:她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她们一起受教育;她们总是以同样的方式行动、思考、感受和渴望。
在前史中,我们有了第一个同《维洛那二绅士》中的一样的摹仿三角,只是性别颠倒了。海丽娜是这部喜剧中的凡伦丁,赫米娅是普洛丢斯,狄米特律斯是更狡诈的西尔维娅。开头一样,但结尾不同:精力充沛的赫米娅成功了,而普洛丢斯失败了。
狄米特律斯仍然深爱着赫米娅,因为是她甩掉了他,就像狄米特律斯之前抛弃海丽娜一样。积极进取的赫米娅先是偷走了她最好的朋友的爱情,然后对他失去了兴趣,这让两个人都极度不开心,而不是一个人。如果赫米娅生活在我们的时代,她可能宣称,像她这样聪明、现代、独立的年轻女性需要比狄米特律斯和海丽娜更具挑战性的朋友。对赫米娅来说,狄米特律斯和海丽娜似乎不够具有挑战性,因为她发现支配他们太容易了。首先,她在为狄米特律斯而战中彻底击败了海丽娜,这毁掉了这位朋友作为中介者的声誉。由于不再具有摹仿性竞争的力量,狄米特律斯也失去了声誉,似乎不再受人欢迎。每当模仿者成功地占有他或她的榜样所对应的客体时,变形机(transfiguration machine)就停止工作了。在看不到任何有威胁性的对手的情况下,赫米娅觉得狄米特律斯缺乏生气,便转向更特别的拉山德。
这个解释同样适用于狄米特律斯,我们第一个有关不忠的例子。他屈从于赫米娅的甜言蜜语,因为海丽娜太温柔、太慈爱了,她没有给她的爱人制造足够的麻烦。当摹仿欲望受挫时,它会增强;当它成功时,它就枯萎。《仲夏夜之梦》是一部谨慎而系统地利用这两个方面的戏剧。两者共同构成了仲夏夜的动力学。
……

《莎士比亚:欲望之火》
[法]勒内•基拉尔著 唐建清译
ISBN 978-7-305-23716-4
定价:90.00元 页数:548
出版时间: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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