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吉星
对成立十七年的上海老牌艺术机构沪申画廊来说,2021年新展「非浪潮」是画廊历史上举办的首场抽象艺术展。这场汇集了南北方14位艺术家、年龄跨度从1930至1990年代的群展,「如何做出不同以往的陌生感」,是年轻策展人张吉星需要思考的问题。
第一次去见画廊总监之前,张吉星手上就只有一张画廊空间的平面图。他用了三周时间完成了「非浪潮」从主题陈述到艺术家选择的展览提案。「我只知道我必须拿一个完整的方案去打动总监」。方案初步确定后,张吉星又单独来过画廊几次,现场测量展墙、规划展览动线。到第二次会面的时候,他已经拿着自己制作的展览空间三维立体图,现场演示关于「非浪潮」作品展陈的整体构想了。
「陌生感」最先体现在海报设计上。
「我特别希望能够做出一个区别于传统抽象艺术展的海报,做得更有错觉感,就像电影海报一样。」张吉星对崇真艺客解释道。
海报上的14个人由近至远纵向笔直排列,准确地说,是1个人背影的14次复拓。「14个人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群体,但其实他是同一个人,他是一个个体。」如果说「浪潮」是对集体式行为的某种指涉和盲目追随,那么「非浪潮」则主张个体需要保有精神独立性,警惕被「浪潮」裹挟。
「其实对我压力蛮大的,这是画廊更名后的一次亮相,无论对画廊内部还是外部(形象),我都有责任尽我所能呈现一个高质量展览,重新点燃作为上海老牌画廊的艺术姿态。」
面孔
14位艺术家中有很多是张吉星并不熟悉的,他唯一有的就只有存在自己ipad里的展览方案和空间效果图。此外,2个月的展览筹备期,面对14位艺术家,如何用方案打动他们,按照自己的标准拿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张吉星觉得,自己面临的挑战才真正开始。
董大为作品 纸上马克笔作品陈列 2015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参展艺术家董大为回忆,策展人能从上海到自己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只是为了确定群展的参展作品,这一行为本身就挺让他吃惊的。但对张吉星来说,了解艺术家作品背后的创作状态、创作理念和日常生活,深入他们的工作室是自己选作品最重要的事情。
「当我身处艺术家工作室的时候,我才能更确信自己选作品的眼光和直觉,只看图片是无法获得这种真实感受的。」
潘微作品 《年.月.日Year Month Day》2017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潘微在展览现场倚墙而立的12根彩色立柱式的作品,原本是通过悬挂来呈现的。张吉星记得,当时去潘微工作室的时候,其中的两三根也是这样靠墙摆放,让他觉得很有意思。「这些有书法笔触的作品,正好可以通过陈列方式的差异化,与它周围同样有书法意象的作品,在观看节奏上产生不同。这些感觉也只有在艺术家的工作现场才能自己跳出来。」
张吉星相信,策展本身并不只是针对一场展览的概念输出,它需要时常让自己保有一种策展思维,将日常累积的信息和经验的细微感受,不断通过「契机」得以慢慢实现。
张健君作品《自然系列 #32》 Nature Series no. 32 1987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对90年代生人的年轻策展人来说,能邀请到活跃于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艺术家张健君参展,也来源于某种「契机」。在UCCA edge《激浪之城》的展览现场,张吉星偶然看到了一本英文读本,里面介绍了上世纪90年代上海发生的艺术现场,这是他第一次通过图片认识了张健君和他的早期作品《自然系列》。「他早期的抽象创作看上去很物派,当时就觉得很棒。」又因为展览的「契机」,与艺术家相识相知,理解了作品背后源于艺术家早年的敦煌之行,以及与物派一样,都源自对东方哲学的思悟。
「我和每个艺术家去聊,了解上海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一直到2000年的艺术都在发生什么,他们的观念和信息都使得我即在当下又不在当下,成为观察上海艺术的旁观者。」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崇真艺客:抽象艺术在上海有先天的土壤,有很固定的一批从事抽象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在一个相对容易操作的层面上,如何输出你作为策展人的独立思考?
张吉星:有两个基准线。第一个基准线是大家常见的上海艺术家的不常见系列是我要展现的。比如说余友涵、张健君两位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除非做大型回顾展,一般是很难看到的。薛松老师我特意选择他没有色彩的、黑白灰为主的作品,就是要打破观者对艺术家作品固有的视觉认知。申凡老师的实验性作品也很能体现他的创作观念。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另一个基准线是我是在上海生活的北方人,所有除了上海艺术家之外,我还要找基于我个人语境下的不常见的北方艺术家作品。比如赵大均老师我选择的是他后期纯抽象的作品,你可以看出展出的三张作品非常不像北方艺术家的创作风格,这就是个体性的差异化显现。林栋铝板大漆创作的方式和他作品呈现的面貌也是在上海不常见的。董大为此次的现场创作也不同于以往的规则色块,这种曲面的色块更体现一种轻盈感。
虽然做的是一个中国艺术家的群展,但并不想要强调已经隐含在艺术家作品中所谓的“中国语境”下的抽象艺术,而是希望观者能看到每一位艺术家个体,在他们各自的时间、语言体系中,关于艺术、关于自己、甚至是关于文化的思考。特别是老、中、青三代参展艺术家作品并置的时候,观者也能体会到抽象艺术实践经历不同时代和社会语境下的个体关于抽象艺术的差异化表达。所以我告诉我自己,《非浪潮》应该要放在国际语境里去考量的,所以这个展览无论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它都应该是成立的。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观看
在探访艺术家工作室的时候,张吉星最深刻的感受是,无论艺术家名声多么光鲜,作品卖得多么贵,作为创作者每天日常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安静的在自己工作室里,面对眼前的作品,决定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
黄渊青位于上海宝山区半岛1919的工作室是上个世纪建造的老厂房,老式大铁门时常半掩着。在张吉星的印象中,透过铁门上的玻璃窗,最常见到的景象是,艺术家总是手执点燃的香烟,独自坐在距离画布5米开外的椅子上,神情凝重的望着眼前的作品。
黄渊青作品 丙烯油彩 《2021-5》 2021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薛松用来做作品的火盆就是一个铁的垃圾桶,在工作室内,灰色,很旧了,见他的时候他还指给我看呢。他十点到工作室,习惯了不吃早饭,中午食堂随便吃一口,如果晚上不外出,可以一直工作到六点半。」
薛松作品 综合材料 2020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李文光的工作室是一套老公寓房改造而成的。天热的时候他会在厨房画画,靠北边凉快,唯一的空调也在那里。艺术家的几何抽象绘画大都在工作台上完成。这间布局紧凑的复古老宅,处处显现着艺术家生活和工作的痕迹。张吉星甚至发现,自己脚下的木地板竟镶嵌了一块艺术家的石膏作品。
李文光作品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其实他们工作日常是孤独的,沉默的,单一的。但也正因此他们的思考才是持续的、有意义的。」
这种状态很像艺术家董大为在《非浪潮》的现场创作《尘归尘之非浪》。色粉笔在墙面涂抹形成不同色块的过程,也最终与散落在地面粉尘的方式相呼应。每位艺术家也通过各自的生命弧线,刻画着属于他们的艺术形态。
当年轻的策展人不断走向一个个真实的现场,观看着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创作者们,历经时代变迁却依然保有朴素的生命状态,也让他不断反思,「当我们谈论抽象艺术时,我们还能谈论什么?」他把这些触动内心的点滴感动,当作艺术创造的能量载体,经由展览的方式,希望带给观者同样的情绪共鸣。「《非浪潮》的初衷不是展现中国抽象艺术的创作群体,相反地,是以群体的方式呈现每一位独特的个体。」
董大为现场创作作品 《尘归尘之非浪》墙上色粉 2021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崇真艺客:展览融合了南北两地的艺术家,又同时涵盖了老、中、青三代的艺术作品。十四位艺术家,如何表述你要传达的策展主题“非浪潮”?
张吉星:这个展览里,我设计了地域和时间这两个观看维度的并列。展览从余友涵和张健君两位老师的早期抽象/观念代表作品拉开整场展览的序幕。
30年代生人的赵大钧一直生活在沈阳,他的艺术是从具象转到抽象的,与他并列展示的是60年代生人的上海艺术家黄渊青。黄老师从来没有过具象绘画的经验,他抽象绘画里的书写性是源自他从小的书法学习。
林栋作品 《线际 Margin Line no. 20210711》铝板大漆创作 2021年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薛松、林栋、潘溦三位老师在一个展览动线上,因为他们把书法、水墨、大漆等这种东方的材料,通过拼贴、极简的西方创作手法隐含在了作品中,展现了东西方文化思想之间的一种碰撞与对峙。
如果从创作观念和作品形式呈现的理性秩序上来理解,那么申凡老师在报纸上的涂抹、覆盖和再创作,曲丰国老师不断在重复中展现对时间的认知,陈墙老师近年的最新创作中则体现了规则/理性与直觉性的融合。而年轻艺术家李文光更是将这种几何元素通过手绘的方式达到某种极致。这几位艺术家的创作就好像行为艺术一样,他们也在创作理念与行动之间建立一种对抗又平衡的关系。
申凡作品 《标点-倒影-001-3-1》纸上综合材料 2015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画廊的中庭考虑到观看节奏需要产生变化,就特别安置了艺术家王一创作的不同形态装置作品,在观看的过程中其实也和张健君老师的两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形成一种时间、空间上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也在小展厅的王一和董大为的作品关系中进一步得到强化。
如果「浪潮」是用集体主义的方式去解决个人问题,那么「非浪潮」我希望传达,当我们面对任何一种社会现象的时候,都应始终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正如这些参展艺术家们,作品面貌才能呈现多样性和丰富性,否则展览也会变得趋同。
曲丰国作品、陈墙作品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艺术工作者
事实上,对策展人张吉星而言,创作与观看、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探讨始终是他关注的核心。在去英国攻读硕士之前,他就很清楚的知道,未来一定会将「社会性」作为思考系数纳入自己策展的议题。
2014年第十届上海双年展《社会工厂》,是张吉星至今回忆起来对自己「影响巨大」的展览。「首先是规模,那一年做了新天地附近的公共艺术展,有纸质地图,需要按照地图去找作品。我记得当时是和一个外国人一起去找,体会到当代艺术与城市之间的交互;然后就是先锋性,除了PSA主场馆外,当时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作为分展场举办了《人机未来》的展览,探讨人类和机器的关系。我看着德国团队用机械臂3d打印的建筑,以及机械臂扫描人像后再完成的素描。」
王一 作品 镜面不锈钢综合材料作品 2021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社会性生产」和「社会事实」是当年上双讨论的两大话题,旨在将过分追求美学化和技术化的当代艺术重新面向社会,重建当代艺术的普遍性。那届参展艺术家们共同的艺术哲学就是,以生产性为艺术的核心价值,关注、介入、推动社会发展。「这些对于进入艺术领域的北方学生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2020年毕业回国正直疫情肆虐,作为对全球灾难的直接感受和回应,张吉星在大连策划了女性艺术家群展《默默无闻》。展览聚焦女性艺术家身份背后承载的社会文化属性,并以此作为创作语境而折射出的艺术实践。
「在创作过程中的很多细节,比如漫长的等待,反复的练习和想法的纠结,它们都代表着形成作品的关键因素,对于普通观者来说是很难通过作品本身而察觉和体会的。它们被隐藏在“默默无闻”中,却与展示成果一样鲜活动人。」 张吉星曾在策展前言中写道。如今亦可以视作此次《非浪潮》展览中关于群体与个体讨论的序曲。
SGA沪申画廊“非浪潮”展览现场
学生时代的张吉星曾独自坐过中国最长的一条火车线,从吉林长春到云南昆明,全程三天三夜,是当时最慢的火车。在这趟火车上,他见到了处在各种不同生活境遇下的人。有抱孩子没座位的年轻妇人、有被人嘲笑每顿吃三包方便面、见人就叫老板的农民工、还有不远万里一心只想找回女友的男青年...「其实我是能买到卧铺的,但我当时就是一个穷学生,我觉得自己就应该坐硬座。」
这趟火车在张吉星的内心留下了很深的印迹,也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人间百态」。
崇真艺客:你理想中的策展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素养?
张吉星:首先是学术基础,这个学术基础是综合的,不仅仅是艺术史,还有对社会敏感的观察、哲学作为根基,艺术只是作为参考的维度。然后需要有处理和平衡各种关系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态度。
我对策展人这个词的理解不太一样,curator实际上是拉丁文cura演变的,然后英文cu re是治愈照顾的意思,所以creator实际上是照顾者、照顾展览的人。其实我特别希望我是个隐身的人、隐藏的人,就是在展览开幕后给观众导览完,其实就结束了,甚至都不应该导览。就是它应该是发生在展览开幕之前的,而真正的主角是那些展现艺术作品的艺术家们。策展人不应该被那么过分的被强调,或者说你对curator有自己的一个标准在那里。所以我更愿意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和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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