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谪仙馆主亲撰《七十五载一回首》,追忆逝水年华,以志因缘际会传奇胜缘。香港艺文杂志《明报月刊》今秋十月号近日刊发此文,芳华流转,必令藏界引颈以待。中国嘉德书画部特于此全文转载,分享同好!

张大千(1899-1983)
陈巨来治「谪仙馆」纹龙印
· 七 十 五 载 一 回 首 ·
谪仙馆主

林文月(注 1)教授在《回首》一书中,如此记载她一九五六年在台湾的大学毕业旅行。
“那年即将毕业的同班同学十余人,由当时的系主任静农(注 2)师带领,去中南部毕业旅行。当时台大中文系的学生人数不多,师生间有极亲近浓郁的感情,故而大学生举办毕业旅行,竟然劳驾系主任参与。毕业旅行费时几日?旅游过哪些地方?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我们在系主任带领之下,去访问雾峰乡北沟村,参观了那时暂设在该地的故宫古物馆。
我们一行人自台北搭乘火车到台中,再改坐公共汽车到一个简朴的乡村。庄慕陵(注 3)先生当时为故宫古物馆馆长,他和二、三位工作人员站在砖造的平房门口迎接我们。在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尚未建造以前,自大陆运转来台湾的故宫古器物都暂时收藏在气候比较干爽的中部,而由大陆护送那些古器物安然抵台的慕陵先生和他的家庭,便也与古器物同时移居北沟。那时珍贵的文物并未对外公开展览,而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北沟的山洞中,由于尚未有除湿及空调的科学设备,所以定期轮流移出若干件数于与山洞毗邻的库房内曝晾,以为维护。我们班上的同学,有幸因静农师与馆长多年的交谊,遂得藉毕业旅行参观了一部分的国宝。
那砖造的库房傍依山洞而盖,四十年后的现在,我仍记得那一排只糊水泥而没有任何装饰的简素平房。慕陵先生引领我们进入那平凡却意义非凡的屋中。犹记得有一间是摆设钟鼎类古铜器。白布覆盖着可能是极寻常的桌几,上面罗列着许多件商代、周代的名器。毛公鼎单独放置在一方桌上,占据库房的中央部位,既无安全措施,亦无玻璃罩盖,几乎伸手可触那举世闻名的宝物。我们轮流在那前面拍照留影;至今,学生时代的相簿中仍贴着那一方照片。 ”

多么朴实无华的形容和感情,却又隐藏着中华文化数千年的美丽与哀愁。
误认为李香兰的小鹤卿
若是用电影来形容五十年代的台湾,应该是李丽华林黛尤敏电懋邵氏的那种黑白小银幕,若是要看特艺七彩阔银幕的影片,就要去首轮戏院看米高梅福斯和日本东宝大映。但是那些彩影明星不是中国人,不够亲切。家中有一本厚厚的《锦绣中华》,除了封面是七彩印刷,里面介绍中国每一个城市的特别风景,却都是黑白旧照片。在我脑海中,万里长城中国故宫杭州西湖,都是黑白一片,但是就有一种亲切感,愈看愈有味道。忽然有一天中山路上「沁园春」对面的「台中戏院」上映李香兰的《白蛇传》,色彩是从来没见过的鲜艳,中国的西湖居然从《锦绣中华》中跳出来,桃红柳绿般的盛放,虽说是日本电影配音国语版本,但是李香兰就是李香兰,就是有某种中国情怀。

谪仙馆主一九七一年剑桥大学表演《贵妃醉酒》
科技这门学问确是日新月异,也没想到不够十年,华语电影居然全都以彩色阔银幕霸占了整个市场。时代正在进步中,当时的生活方式就完全向西洋看齐。学校的历史美术课开始提到了吴道子和明四家,但是老师从来没有让我们看过唐伯虎和仇英的画是怎样的。老师们却不断地灌输西洋的野兽派、印象派和古典派。于是我就在那些灿烂的色彩中,慢慢成长。

《明皇纳凉图》之“杨妃拜月” (局部)
回到香港之后,崇洋的心态更加变本加厉,想到游学欧美,更是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梦想,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游学所需要的本钱,却是一个自行编排哄骗洋人的「新派中国古典舞蹈」节目。古装电影中学来的扮相,人胆大心傲远,居然从洛杉矶跳到纽约再跳到英伦,在尚未流行中国热之前,六十年代末期居然在洋人的世界中混得糊口的盘川,更没有想到在剑桥大学表演之际,遇到郑德坤教授夫妇。郑教授对节目中的《贵妃醉酒》特别有好感,除了赠送「宣晖堂」精印《明皇纳凉图》中的贵妃拜月图贺卡,还邀请英式下午茶。也就是在郑府中第一次看到高岭梅编印的《张大千画》。那是一本美奂绝伦的印刷品,打开织锦画盒,郑教授一页一页地向我解释中国画的奥妙。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中国画,还是在剑桥郑德坤教授家中。教授翻到一张水墨淋漓的花旦美人,我马上被这独特戏曲写实的造型吸引,画上题款“一九六〇年二月日本电影来摩诘放映李香兰白蛇传……”我禁不住心头上的兴奋,说道这李香兰的《白蛇传》,我在台湾「台中戏院」看过。郑教授告诉我,其实大千先生画的不是李香兰,而是川剧名伶小鹤卿的《断桥产子》,只不过用李香兰打开话题。画中的美人完全意笔写真,却又如此传神,大千先生确实五百年来第一人。也是这幅被我误认李香兰的《小鹤卿断桥产子》把我真正带入了张大千的世界。也是郑德坤教授启蒙我进入了中国画的世界。
更没想到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台北历史博物馆的秦景卿主任把我真正带入了摩耶精舍。
访张大千得见《小鹤卿》
那天午后,很随意地为大千先生写真。那些年,我正年轻力壮,手脚灵活,拍立得换胶卷打反光板都是一脚踢。花了大约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就大功告成。很奇怪,那天的照片居然成为我摄影生涯中的经典作品。秦主任说,你的手脚真快,拍了好像没拍,那就有足够的时间和大千先生摆个龙门阵。今年九十三岁的白姐雪仙不知是称赞抑或是消遣,说我对长辈总是有一套本领,嘴巴不用吃甜食,就会没大没小的把他们折服的体体贴贴。

吃口点心喝啖茶,一坐下来就把《张大千画》中那幅小鹤卿误认李香兰的故事说出来,又说那画怎样启蒙了我的中国画世界。大千先生听了我的故事,莞尔一笑,说是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于是让秦主任带着我到花园闲逛。进入园中,这才知道这里的每一颗植物,不是京都运来的千年古柏,就是巴西运来的奇石,都是来头不小,那时长廊还没有围墙,有些剪了翼的珍禽在花园自由走动,楼上还有三两长臂猿跳跃活动,很有天趣。秦主任都还没来得及更多的解释,就已是晚饭的时间。秘书小姐说是大师在客厅有画给我看,却见张夫人手拿一卷立轴,走到画案前,陪着大师打开那小小的立轴,却原来就是多年来梦中的《小鹤卿断桥产子》。
《夏山高隐图》首度曝光
离开外双溪,一路上感谢秦主任将我带到摩耶精舍,打开了无穷的眼界,多年后甚至有机会暂藏《桃源图》于「谪仙馆」中。同样得到秦主任的引荐,我的朋友「容斋」主人赵汉钟先生就数度出入精舍,求得不少稀世珍品。赵先生在收藏界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求画绝不斤斤计较,易手亦不长吁短叹。齐白石的《九秋图》、《可惜无声》,张大千的《灵岩山色》,皆为敌国之富,「容斋」主人拍卖转让之际,绝无悔意,日后升值百倍,亦无微言。话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李秋君家中流出两件大千先生宝物,十二把成扇和一张临王蒙(字叔明)《夏山高隐图》。其中《夏山高隐图》在香港「集古斋」已印制目录,却在展览前夕被「容斋」主人捷足先登。我的朋友傅申先生九十年代末曾经向我展示《夏山高隐图》照片,说是四十年代的旧照片,异常珍贵,得来不易,又说此画从未曝光,亦不知真迹尚在人间否。


《夏山高隐图》是大千先生一九四七年写给红颜知己李秋君的巨作。四五十年代是大千先生艺术成就的高峰时期,此时精力充沛,先生吸取日月精华,带着艺术和自信云游四海,独领风骚,六七十年代目疾之后,更创泼彩泼墨,别有洞天,直至八十年代炉火纯青,与世无争,静默接受「五百年来一大千」的美誉。
台静农谈张大千的最后岁月
文月女史的毕生良师益友台静农教授在《伤逝》一文中如此记载大师最后的岁月:
“话又说回来了,这天整个下午没有其他客人,他将那幅梅花画成后也就停了下来。相对谈天,直到下楼晚饭。平常喫饭,是不招待酒的,今天意外,不特要八嫂(注 4)拿白兰地给我喝,并且还要八嫂制的果子酒,他也要喝,他甚赞美那果子酒好吃,于是我同他对饮了一杯。当时显得十分高兴,作画的疲劳也没有了,不觉的话也多起来了。

张大千 致李秋君夏山高隐图 (局部)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他毕竟老了,看他作画的情形,便令人伤感。犹忆一九四八年大概在春夏之交,我陪他去北沟故宫博物院,博物院的同仁对这位大师来临,皆大欢喜,庄慕陵兄更加高兴与忙碌。而大千看画的神速,也是令我喫惊,每一幅作品刚已解开,随即卷起,只一过目而已,事后我问他何以如此之快,他说这些名迹,原是熟悉的,这次来看,如同访问老友一样。当然也有在我心目中某一幅某些地方有些模糊了,再来证实一下。
晚饭后,他对故宫朋友说,每人送一幅画。当场挥洒,不到子夜,一气画了近二十幅,虽皆是小幅,而不暇构思,着墨成趣,且边运笔边说话,时又杂以诙谐,当时的豪情,已非今日所能想象。所幸他兴致好并不颓唐,今晚看我喫酒,他也要喫酒,犹是少年人的心情,没想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兴致,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晚餐。数日后,我去医院,仅能在加护病房见了一面,虽然一息尚存,相对已成隔世,生命便是这样的无情。 ”
人去人还在,文学和艺术是何等的丰盛。《夏山高隐图》绘制于丁亥年四月,抗战胜利后二年,既是歌舞升平却又动荡不安,如此复杂心情之下,大千先生创出此巨作,却又因缘际会,深藏不露,时至今日,屈指一算,回首恰是七十五载整。
张大千 致李秋君夏山高隐图 外观
张大千 致李秋君夏山高隐图 (局部)
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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