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艺术史学家、批评家及策展人巫鸿
巫鸿现任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艺术史教授,同时也是东亚艺术中心(Center for the Art of East Asia)主任,以及芝加哥斯马特艺术博物馆(Smart Museum of Art)的顾问策展人。
关于巫鸿:巫鸿分别于1963年和1980年在中央美术学院获得美术史学士、硕士学位,并于1987年在哈佛大学获美术史与人类学双博士学位。随即在哈佛大学美术史系任教,1994年获终身教授职位。随后受聘于芝加哥大学亚洲艺术的教学、研究项目,执“斯德本特殊贡献教授"讲席。2000年建立东亚艺术研究中心并任主任。同年兼任该校斯马特美术馆顾问策展人。巫鸿的研究领域主要为中国古代美术史和中国当代艺术。
巫鸿的研究方法融合了历史文本、图像、考古、风格分析等多种方法,对理解中国古代不同材质、时期、主题的美术作品都颇有启发性。1990年,他的第一本专著《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The Wu Liang Shrine: The Ideology of Early Chinese Pictorial Art)获全美亚洲学年会最佳(传统)中国研究著作奖。1999年,艺术杂志《Artforum》将他的著作《中国古代艺术和建筑中的纪念碑性》评为“1990年代世界最佳美术史著作"之一。2007年,巫鸿成为了美国文理学院院士。2011年,他的著作《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Art of the Yellow Springs)获得了美国十佳艺术和考古学著作国家文化遗产奖。
《时间的形状》书影
1962年,耶鲁大学的一位名叫乔治·库布勒(GeorgeKubler)的教授写了一本叫做《时间的形状》(The Shape of Time,耶鲁大学出版社)的书,在当时的美术史、人类学和语言学等领域中得到相当大的反响。书中的一个主要提议是对美术史的“形状”进行反思。在他看来,以风格发展为主轴的美术史叙事不过是十八和十九世纪学者们的发明。这种叙事无一例外地把美术形式的发展描述成为“滥觞期—成熟期—衰落期”的三段式系列,其结果是把汇合了不同时段和艺术形式的一部美术史建构成若干这种系列的硬性综合。在库布勒看来,这种以生物的成长、衰老和死亡为比喻的历史叙事是相当幼稚的,只是代表了美术史学科刚开始系统化时的思想水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极为陈旧。新一代的学者必须抛弃这种简单的“生物模式”(biologicalmodel),以更复杂、严密的历史叙事取而代之。《时间的形状》就是他的这种反思的结果。
自库布勒的书发表以来将近半个世纪又过去了,我们是否真正已经找到一种可以“取而代之”的美术史叙事模式了呢?答案可能会是否定的,其主要原因有二。第一个原因是库布勒没有充分估计到他所批评的“生物模式”的现实性及其在人们历史想象中的顽强程度。实际上,并不是仅仅“生物”才有着由生到死的经验。任何人造物体——小到一本书、一页纸,大到一座建筑、一个城市——也都必然经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换言之,他所称为“生物模式”的时间性并不是虚构和过时了的,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们的感知和环境之中。我们因此也就难怪为什么直到今天,“滥觞期—成熟期—衰落期”这类词汇和概念仍然在不少美术史著作中出现。原因很简单,虽然这些概念在美术史理论中似乎已经是老掉牙的了,但在现实中它们仍旧提供了最容易被人理解的叙事方法,勾画出一个最醒目的美术发展的轮廓。
第二个原因则是由于库布勒本人的历史局限。写作于“解构主义”和“后现代”等观念盛行之前,《时间的形状》仍然希望找到能够描述美术史整体发展的一种普遍的叙事模式。也就是说,虽然库布勒批判以“生物模式”为基础的美术史,但他仍然认为美术的历程具有着一个完整的形状。他所提出的“连接性解答”(linked solutions)理论并不否定美术形式的发展系列,而是把这种系列看成是人们对重要历史问题做出的不断解答,而不是美术形式自身发展的结果。在他看来,由这种“连接性解答”所形成的系列是开放的而非封闭的,面对将来的而非面对过去的。每一新的解答给已存的系列加上了一个新的链环,因此也都重新构造了以往的历史。他所希望的因此是赋予历史以一种内在的主体性:不同于把风格的变化看做是形式的自发性成长和消亡(有如一个动物或植物无法决定它的生死过程),他把美术史塑造成一代代人们对形式和意义的积极寻求。
库布勒的这个“连接性解答”理论在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曾经产生过一些影响,但是在随后的“解构主义”和“后现代”狂潮中很快就被忘却了。新一代的美术史家不再对美术史的整体形状感兴趣。恰恰相反,他们中的许多人希望通过自己的研究和写作解构任何的“整体”概念。在这些学者手中,美术史变成散点和多元的;美术品的创造反映了多重的主体性和多种的客观环境;艺术风格不但不是自身发展的结果,而且也并不全然出于艺术家的创造;“赞助者”和“观看者”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社会、宗教、文化、技术、性别等因素越来越吸引年轻一代美术史家的注意力。这些研究对于现代美术史的发展确实起到了革命性的作用,把这个学科真正地纳入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轨道。但是当各种类型的“个案研究”(case studies)至今已经进行了二三十年之久,一些悬而未决的老问题又开始浮现。一个问题是:美术史真的不存在形状?虽然我们可以否定笼统的整体概念和单一的发展线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形状”和“线条”的彻底消失,因为多元和多线条只不过是构成了美术史的不同形状。这是什么一种形状?我们如何去接近它?理解它?在这种探求中,库布勒的“连接性解答”理论仍然可以给我们以一定启发,但是我们需要把这种机制看成是诸多历史线条中的一个。

这几天正在读赖德霖的新作《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其中几篇文章使我把对艺术史“形状”的这个思考联系到梁思成、林徽因在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进行的对中国建筑和建筑史的一系列探索。这些探索可以说是在三个层面上同时进行的。第一个层次是对历史实物和文献的发掘和整理,梁、林对唐、宋、辽以降各代重要建筑的调查,以及对《营造法式》等传统建筑文献的诠注都是在这个层次上进行的。

1937年梁思成在五台山佛光寺调查

梁思成手绘汉代石阙

梁思成在善化寺普贤阁二层



大同华严寺

善化寺

蓟县独乐寺山门

南京博物院,1936年

扬州鉴真纪念堂,1963年

如果我们用这三个因素来审视一下梁思成所提倡的现代“中国建筑风格”,我们可以同意他所做的确实是一种“复古”努力,但是这种努力的本质不是守旧,而是一种积极的、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寻求。我们也发现,虽然他的追求是一个二十世纪的现象,与中国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在世界上的崛起密不可分,但是其基本的逻辑和手段把它纳入了一条时代悠远的“复古”历史线索。回到库布勒的“连接性解答”理论,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理论很适合于解释这个线索,因为属于这条线的各种“复古”艺术和理论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主动性,但是并不构成风格的延续和发展。这些艺术和理论的创造者都不满足于现时流行的风格和样式,他们所追求的“古”不过是一种当代性的表现。这里所说的“当代性”不局限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而是不同时代都可能存在的对某种特殊艺术风格和理论的主动建构,因此意味着艺术家和理论家对“现今”的自觉反思和超越。在“前卫”(avant-garde)出现以前,“复古”提供了建构这种当代性的一个主要渠道。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张丑《清河书画舫》引)

《双松平远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赵的这段话把我们带到更远的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写的一段话说明,不但美术史中的“古”“今”对立不是赵孟頫的发明,而且张彦远早在九世纪时已经把“古”分解为两个层次,明确地称之为“上古”和“中古”:
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论画六法》)

春秋时期黄国国君孟及夫人合葬墓中出土的两组玉器,一个是新石器时代的古玉人像;另一对是吸取古玉人风格之后制作的“当代”玉饰。
回到梁思成的史学著作和建筑设计,虽然他的建筑史确实受到了温克尔曼著作的直接影响,但是他的建筑理念在更深的一个层面上持续着中国艺术中这种创造性的“复古”逻辑。也正是由于这个层面的存在,一部根据西方模式构造出来的中国古代建筑史能够成为他缔造现代中国建筑风格的武库。和中国古代的一些艺术家兼历史、理论家一样(如赵孟頫、董其昌、石涛等人),他们所写的艺术史未必是真实的历史,但是他们对这个书写历史的使用变成了真实的艺术史。人们大可以质疑“豪劲”一语是否能够概括唐、辽、北宋的建筑风格,但是梁思成意图表现“豪劲”的建筑设计确实体现了一种真实的艺术追求和实验。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可以把这个追求与以往许许多多类似的追求连在一起,描绘出中国美术史若干“形状”中的一个——一个既非进化也非退化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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