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Ben Davis在为artnet写到关于何里欧·奥迪塞卡(Hélio Oiticica)的展评时说:“在没有驯化他之前,策划一场关于他这样的艺术家的展览是非常、非常困难的。”这种困难同时也体现在了撰写他的稿件上——我们该如何叙述这位享年42岁、令人疑窦丛生的天才艺术家的生平与作品?
出生在富足的艺术世家,却在后半生陷入不断迁徙流离的况遇,1968年离开巴西抵达伦敦之后,他用一种当时鲜有的创作方法打破西方艺术的叙事框架,而故土是就此远离了他,还是至始至终都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他是艺术家,却一度使用极有争议性的材料(可卡因)进行创作,我们该如何定义何里欧·奥迪塞卡?他是不法之徒,还是一位英雄?而纵观何里欧·奥迪塞卡的“脱轨”一生,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始终可以称得上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反叛者。
Hélio Oitic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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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传统艺术的反叛:
把艺术从画框中解放出来
1954年,巴西本土的一个艺术团体 Grupo Frente 成立了,这个团体深受欧洲抽象主义影响,根据创始人伊万·塞尔帕所说,成为 Grupo Frente 成员唯一条件是:打破旧学院的公式,愿意质疑艺术并独立存在,何里欧·奥迪塞卡就是成员之一。


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奥迪塞卡就已身处里约热内卢的前卫艺术圈子,20世纪50年代,奥迪塞卡早早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此时,处于发展中的巴西正在努力融入当时的世界经济发展体系:经济、文化、艺术也呈现出一种向外打开怀抱的自由状态。
拥抱这种充满希望的精神,奥迪塞卡在1957—1958年期间,以蒙德里安的抽象为灵感创作了Metaesquema 系列绘画,却打破了完美方块与平行线条的几何抽象模式,画面充满律动的空间节奏。




尽管这个团体在两年时间内就解散了,但从 Grupo Frente 走出的艺术家都相继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并且促进了接下来“新具体主义”的诞生——这群当代艺术的“反叛者”敏感地察觉到了西方艺术中受桎梏以及虚伪的那一部分(殖民主义色彩),并试着重新拾回自己的主张,去重新定义艺术是什么:艺术不应该是那些晦涩、抽象的艺术概念,或者,艺术至少与日常生活相连。
在新具体主义宣言中,费雷拉·古拉(Ferreira Gullar)说道——
“蒙德里安的作品本身就是如此鲜活和充沛,高于一切理论冲突。如果我们不能将注意力放在作品创造的新空间,那么去探寻蒙德里安对平面的破坏、构图或线条,将变得毫无意义。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区分艺术品和科学仪器,艺术家的直觉和物理学家工程师的客观思想可能很有趣。但是从美学角度来看,艺术品恰恰是因为超越了这些外在比较,才引起人们的兴趣——艺术寻找并揭示普世的存在意义。”
那些传统又守成的艺术理念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八音盒:精美但充满令人疲乏的重复性,而打破过往的旧观念,才能带来突破性的新观念。
作为新具体主义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奥迪塞卡开始将艺术从画框之中解放出来,1960年,奥迪塞卡创作了 Grande Núcleo,一个可以进入的艺术空间。


一些明黄色的滑动面板被悬挂在空中,面板和地面的距离营造了一种灵活的空间性与建筑性,大面积的明黄色带来纯粹的审美体验。在奥迪塞卡看来,“这不是复制蒙德里安的问题,而是为一幅纯色、纯空间、纯时间和纯结构的绘画开辟道路。”
1960年,奥迪塞卡魔术一般地将这些黄色“拼接”在一起,变成了这件 Penetrable PN1,他以邀请式的姿态欢迎观众在这个微型迷宫中探索,以打开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

当一件画作以建筑雕塑的形式耸立在人们面前,这种实验性的艺术理念在今天或许已经屡见不鲜,但在20世界60年代初期,奥迪塞卡给周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刺激——让大家重新思考观众与艺术作品之间的平等关系了。“Penetrables” 的词意是“可穿透的”,对于观众而言,艺术成为可穿过的有趣体验;对于艺术家们而言,那些庞大但老旧的观念又何尝不是可以一击即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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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阶级制度的反叛:
桑巴舞与马脸之死
1964 年,年轻的奥迪塞卡开始频频出入里约的贫民窟。对于出身艺术世家他而言,眼前的景象是颠覆性的:可以俯瞰繁华城市的贫困的山顶棚户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边缘人群(小偷、妓女、毒贩、流民……)组成了这个复杂的地带。与之对比的是,当时奥迪塞卡宽敞的房子位于 Jardim Botânico 上方的一座小山上,可以俯瞰壮观的海洋景色,站在陡峭的山脚下,基督救世主伸出双臂高高耸立在山顶。

In his studio at Engenheiro Alfredo Duarte Street, Rio de Janeiro © Projeto Hélio Oiticica.
在棚户区极度的混乱之中,他亲眼目睹了集体创造下纯粹生命力的爆发——民间流行的桑巴舞,受到这种来自民间的大众艺术形式启发,奥迪塞卡一反当时社会阶级常态地加入了曼盖拉桑巴社区学校,并由此创作了可穿戴的艺术品Parangolés,在巴西俚语里这个词被用来代替“事物”或“正在发生”这个词,起源正是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
在奥迪塞卡的世界中,这个词指的是参与者在跳桑巴舞时在环境中创造色彩表现时穿着或携带的布料材料,而这些与舞蹈相关,与当下真正发生关联的作品一以贯之地融入了奥迪塞卡的部分创作理念:“防止艺术过度知识化。”

五颜六色、缤纷艳丽的披风、服装象征了节日与庆祝,在服装之下,艺术与身体、艺术家与观众、作品与观众之间的界限被消解了,碎片式布料的拼接承载了关于底层最美好的想象,但回到贫民窟,枪支、暴力与死亡才是自始至终的底色,如同狂欢彻夜后的疲软无力。

流连棚户区的那段时间里,奥迪塞卡认识了一名被大家伙儿叫作“马脸”(Horse Face,本名为Manoel Moreira)的青年,当时不过23岁的马脸因从小生长在贫民窟,早早就开始了偷蒙拐骗的犯罪生涯。在里约以北地带参与游戏时,马脸陷入了一场枪战被警察伏击,最终导致了警官米尔顿·德奥利维拉·勒科克的死亡。被指控谋杀后,马脸在全国4个州被 2000 名警察追捕。5周后,马脸被发现死在拉各斯地区的家中:警察向他开了100多枪,其中62枪打中了他。
奥迪塞卡对警察报复性的枪杀行为感到恐惧和愤慨,作为对马脸的致敬,他创作出了B33 Bólide Box 18。在一个没有顶部的盒子里,保留着当时报纸上刊登的马脸的死亡照片,盒子的底部,一个装满彩色颜料的塑料袋被帆布遮住,上面写着“它在这里,它会留下来!思考它英勇的沉默”。

* 处决马脸的 Scuderie Le Cocq 是一个准军事组织,于 20世纪60年代后期在瓜纳巴拉(现在的里约热内卢)成立,它由警察组成,与政客联系,由商人维护。目标是消灭被认为对社会有害的人。“清理城市行动”包括消除政治或经济上的对手,这个组织直到2005年才被正式认定解散。

* 标有“做不法之徒,做一个英雄”字样的横幅上展示了另一名死去的罪犯阿尔西尔·菲盖拉·达席尔瓦的形象。
对于奥迪塞卡来说,这桩惨剧暴露的是贫民窟乃至巴西上下的社会、制度、政府等种种问题,而非那里居住的人。身为边缘人群的个体在压迫下为求生存的自毁式的反抗,他们绝不是道德无瑕疵的,但究其原因还在于始终纠缠他们的环境。

Hélio Oiticica, B11 Box Bólide 9, 1964
同年3月31日,一场由美国政府在背后主导的军事政变推翻了左派总统若昂·古拉特领导的民主政府,改为由一个压迫性的右翼政府掌权,有时不公与苦难成为了一种催化剂。在1964年—1968年期间,大量的批判性艺术、文学作品涌现,音乐家、艺术家和作家更加决心通过创造力争取言论自由。


与此同时,奥迪塞卡在1968年前往伦敦筹备他的首次个人回顾展。他将这次展览命名为“白教堂实验” (The Whitechapel Experiment),奥迪塞卡刚刚离开巴西,巴西执政党便宣布民主政府的终结, 并开始动用强硬手段摧毁一切反对派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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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所处世界的反叛:
成为异乡人


正如《忧郁的热带》中作者所描述的那样,“印度与欧洲是一块织物的两面。印度是毛边模糊的反面,而欧洲是清晰的正面。”对于清晰的、充斥着掌声与喝彩声的欧洲而言,巴西这片热带也成了这块布料的反面。
20世纪60 年代后期,巴西艺术家发起了一场名为 Tropicalia 的分水岭文化运动,音乐作为其中的标志性符号联结了所有人。


1967 年奥迪塞卡创作的 Tropicália 的源头就来自于此。此时公众的抗议并未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压制,但政治倾轧与不公每日可见,而与这种水深火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边西方主流国家对巴西田园诗般的海滩、街头的狂欢和古铜色美女的赞不绝口。


Tropicália 是一件奥迪塞卡标志性的实验性作品,观众可以沿着鹅卵石小路,或是赤足在“沙滩”上漫步。贫民窟棚户区一般的盒子建筑上悬挂着布料拼接的外墙,通过植物、电视画面和笼中的鸟类的植入,参与者仿佛进入了一片安静美妙的热带地区,奥迪塞卡也允许大家在任何地方进行娱乐,无论是休憩或是阅读。

Hélio Oiticica's Tropicália installed in Carnegie Museum of Art,1967 © Projeto Hélio Oiticica
奥迪塞卡用这片祥和美好的图景展示了何为“热带主义者”——那些选择性地挪用和模仿来自巴西和国外的文化习俗的人,而在这种和平热带“花园”的理想形象之下,是与彼时彼刻巴西公民每天遭受的暴行之间的裂痕。

1970-1978 年,奥迪塞卡在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后移居纽约,在众多关注的目光与赞誉声中,他却逐渐从主流艺术世界中隐形了。

Hélio Oiticica in front of a poster for Neil Simon’s play The Prisoner of Second Avenue, in Midtown Manhattan, 1972 © César and Claudio Oiticica
但与此同时他的生活本身已经成为艺术的一部分,两者互相缠绕。在这期间他停下了原本的那种艺术形式,转而开始进行电影制作和写作。
奥迪塞卡与电影制片人 Neville D'Almeida 在 作品 Cosmococa 中构想了 Block-Experiments,这是一系列九个“超感官”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包含幻灯片投影、配乐、可卡因粉图和一套给观众的说明。


纽约时报当时对 Cosmococa 的报导
年幼时候读的尼采、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书埋下了根因。亚里士多德相信哲学始于 otium ——这个词是西班牙语单词 ocio 的词根——意思是闲暇时间。对应地,奥迪塞卡发明了新词“crealazer”(Creleisure),意思是“创造性休闲”,强调观众以一种休憩的、享乐的方式介入到作品中。
Cosmococa 与当时席卷西方国家的反主流文化浪潮达成了一致,一度在纽约引起了轩然大波。作为奥迪塞卡的理想缩影,休憩的人与展览现场一并构成了他将个人“生活体验”与艺术相结合的图景。
Hélio Oiticica, Block Experiments in Cosmococa, ‘CC5 Hendrix-War’, installation view, 1973, at the New Museum, courtesy of Projeto Hélio Oiticica, Rio de Janeiro

1974年,奥迪塞卡在位于纽约二大道的公寓内遭到了抢劫,1978 年,根据报道所说,厌倦了纽约、厌倦了美国移民当局的骚扰,奥迪塞卡重新回到了里约。
两年后,奥迪塞卡因为中风结束了天才般的一生,在42年的如浓缩一般的精彩、混乱的一生中,那些映射了现实的创作姿态从未枯竭,如他自己所说,“普通人成为艺术家,我则成了发明状态的煽动者。”

展讯:
何里欧·奥迪塞卡
「HO in Motion」

何里欧·奥迪塞卡的中国首次个展今天在里森画廊已经揭开帷幕。此次展览致力于向观众介绍奥迪塞卡的创作方式和创作理念,呈现的作品均为其核心代表作,其中包括 1957-1958 年期间创作的 Metaesquema 系列绘画,创作于 1960 年、迄今为止多次出现在重要展的空间雕塑,以及一件实验性影像作品,将奥迪塞卡艺术生涯中复杂而多维的蜕变尽收其中。
尽管我们已经不能再与奥迪塞卡本人产生直接的对话,但他的作品是无声的语言,将那些热带地区真正真实的文化场景向我们进行了描绘。借这个机会,我们通过里森画廊与何里欧·奥迪塞卡的侄子小凯撒·奥迪塞卡(César Oiticica Filho)进行了一次采访,从一个后辈的视角重新解读这位艺术家。

展期
2021年9月2日–2021年10月30日
地点
里森画廊
上海市黄浦区虎丘路27号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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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ésar Oiticica Filho
策展人、电影制作人
🟡许多国际重要艺术机构近年来为奥迪塞卡举办了大型回顾展,为何他能在短暂的艺术生涯中创造出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为何将他的作品带给今天的观众依旧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何里欧·奥迪塞卡是当代艺术中最具革命性的艺术家之一。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坚持不懈地创作出了一系列极具创新意义的作品。他超越了巴西具体主义的范式,从 Metaesquema 系列作品开始,创造出了一种打破框架并在空间中解放绘画的方法。
随着新具体主义时期的到来,他打破了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等级制度,促进了对艺术作品的参与。同时,在整个艺术世界中他的作品也打破了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界限,促进了它们的融合。由于这些原因,我相信他的作品仍然有值得解读之处,尤其在与身体的互动性方面。

🟡在奥迪塞卡跨度如此之大的创作之中,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是他的“创造的状态”,一种引发全民创造的环境。他的作品成为了让公众进入这种状态的媒介。作品不再只是一件物品,而是一种介入生活的状态。就像他当时常说的:“纯粹的创造状态……”


🟡 在过往的报道中有提到策划何里欧·奥迪塞卡的展览其实是一件很困难事,这一次里森画廊的展览是以一种怎样的思路来策划的?中间有哪些有难度的地方?
策划何里欧的作品是非常快乐的,就像在迷宫中找寻一般,有很多路径选择,也可能会迷失。HO In Motion 所关注的“动态运动”,是奥迪塞卡革命性思维的起点,能帮助大家了解他的创作。
重要的是,展览从奥迪塞卡早期的绘画开始,以后期的手绘胶卷影像作品 Helioframes (1979)结束。联系起了奥迪塞卡创作生涯的首尾,展现了从静态艺术的形式到动态。这也与他的艺术创作方式息息相关,奥迪塞卡总是在城市中行走,探寻生活本身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这一点贯穿于他的整个艺术生涯中。

🟡 从二维的、色彩大胆的几何抽象画到三维空间中对颜色和形式的探索,奥迪塞卡的创作似乎一直在演进,是什么促成了他的不断转变?他的创作有哪些标志性的阶段?
一开始,他是一个名为 Grupo Frente 的艺术团体成员。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他开始打破常规作画,并创作了 Metaesquema 系列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旧的形式被打破了,他开始去掉框架的单色画创作。

他用他的 Nuclei, Spatial Reliefs, 和 Bilaterals 把自己从单纯的绘画形式和墙上完全解放出来,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艺术上的“革命”,但他选择更进一步,通过 Penetrables 将观众转变为参与者。
1960年,他创作了 PN 1,这是第一件人们需要进去用手与之互动的作品。1963年,他创造了 Bolides 和另一种类型的 "非物体 "艺术,混合了诗歌、绘画与雕塑。
就在 Bolides 之后,他开始了他的 Parangoles 系列,旗帜、帐篷、斗篷,你必须穿着它们舞蹈,这与他当时在贫民区社区桑巴学校学习舞蹈的经验息息相关。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关于“创新”的,他宣称,每当他创作一件作品时,观者都能参与其中。

🟡作为新具象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奥迪塞卡如何通过他的作品去表达复杂的人类现实?
新具象主义运动可能是在巴西发生的与艺术有关的最重要的事情了。当时,反对圣保罗具象主义的艺术家们希望在艺术中提出一种新的建构主义方法。在奥迪塞卡以及在利吉娅·克拉克(Lygia Clark)的过往作品中,“可参与性”是关键。不仅在形式上,这种“参与”还可以揭示公众与艺术之间的另一种关系,提出关于艺术中的阶级理念同时也是生活和政治的隐喻的问题。它们将过去的旁观者转变为参与者,甚至是演员、共同创作者。
🟡 在你看来,巴西的民族文化土壤、政治背景如何塑造了奥迪塞卡?到后期去到伦敦发展对他的创作造成了哪些方面的影响?
1960年代中期的政治形势完全改变了巴西的文化场景,何里欧·奥迪塞卡是巴西最伟大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家之一的孙子,创作了许多最强势、激烈的作品来反抗发生于1964年的巴西政变。幸运的是,他在伦敦白教堂美术馆有一个展览,让他得以在最紧张的时候离开巴西。
巴西的其他革命思想家和创作者,如卡埃塔诺-维罗索(Caetano Veloso)和吉尔伯托-吉尔(Gilberto Gil)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他们都被关进监狱。奥迪塞卡曾在他们流放期间在伦敦接待了他们。而当我们深入研究他的作品时,我们可以了解到它们不仅在信息上是政治性的,并且在本质上完成了一种更超然的表达。

正在展出 | 里森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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