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7年,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一文中提出三大文学主张:“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儒林外史》正是这样一部符合陈独秀审美的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陈独秀曾为亚东图书馆版《儒林外史》作过一篇序,云:
中国文学有一层短处,就是:尚主观的“无病而呻”的多,知客观的“人情”的少。
《儒林外史》之所以难能可贵,就在他不是主观的、理想的——是客观的,写实的。这是中国文学书里很难得的一部章回小说。
看了这部书的,试回头想一想:当时的社会情形是怎么样?当时的翰林、秀才、斗方名士是怎么样?当时的平民又是怎么样?——那一件事不是历历如在目前?那一个人不是维妙维肖?
吴敬梓他在二百年前创造出这类的文学,已经可贵;而他的思想,更可令人佩服。
他在第二十六回和二十七回里写鲍廷玺的婚姻:他的母亲不管王太太是一个甚么样的妇人,也不管鲍廷玺自己的意见——他说:“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的好。”——错不错,一味信着金次福说的话,“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到后来,把个鲍廷玺弄得颠颠倒倒。——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极不满意于父母代定婚姻制。
四十八回里写王玉辉的女儿殉夫一事,他的女儿要死的时候,王玉辉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还拦阻你?”女儿死后,他的女人大哭,王玉辉反劝道:“你这个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经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又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入祠那日,王玉辉转觉伤心。后来到苏州游虎丘的时候,看见一个船上有一个少年穿白妇人,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热泪直滚出来。——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对于贞操问题,觉得是极不自然。
二十五回里倪老爹说:“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又看他在五十五回里写荆元的朋友于老者种许多田地过活,何等自由,何等适意!——这二处又很可以看得出吴敬梓把“工”比“读”看得重。
这三个问题,吴敬梓在二百年前便把他们认作问题,可见他的思想已经和当时的人不同了。
国人往往鄙视小说,这种心理,若不改变,是文学界一大妨碍。我从前在《新青年》里说过有几句话,现在把他写在后面作一结束:
“喜欢文学的人,对于历代的小说——无论甚么小说——都应该切实研究一番。”
民国九年十月二十五号,陈独秀。
(陈独秀《儒林外史新叙》,原载亚东图书馆版《儒林外史》)
被称为“中国标点古籍第一人”的汪原放(也就是亚东图书馆经理汪孟邹的侄子,1925年由陈独秀的大儿子陈乔年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过中共中央出版局局长),是对中国古典小说用新式标点和分段进行整理的首创者。自1910年起,即采用新式标点和分段形式整理出版中国古典小说十多种,其中就包括《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印行后,胡适便叫钱玄同做一篇《儒林外史》的新叙。于是,钱玄同便应邀写下了下面这篇叙文:
我以为《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书,就作者的见解、理想和描写的艺术上论,彼此都有很高的价值,不能轩轾于其间;但就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方面着想,则《水浒》和《红楼梦》还有小小地方不尽适宜,惟独《儒林外史》则有那两书之长而无其短。所以我认为这是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大可以拿他来列入现在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之中。
我觉得《儒林外史》有三层好处,都是适宜于青年学生阅读的。其中一层为《儒林外史》与《水浒》、《红楼梦》所共有的,两层为《儒林外史》所独有的。
一、描写真切,没有肤泛语,没有过火语。这一层不是《儒林外史》独有的好处,那《水浒》和《红楼梦》都是如此。文学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工于描写。描写得恰到好处,使看的人觉得文中的景物,历历如在目前,逼住他们引起愉快、悲哀、愤怒种种情感,这就是最好的文学。(下略)
中国古今的文章,虽说可以“汗牛充栋”,但是能够这样工于描写的好文学,却实在不多。一般人认为文学的如骈文,如桐城派的古文,他们要讲究甚么对偶,甚么声律,甚么义法,甚么起伏照应,甚么画龙点睛,所以他们做的那些陈猫古老鼠式的甚么“论”、“记”、“传状”、“碑志”、“赠序”、“寿颂”之类,都是摇曳作态,搔首弄姿,或夸对仗之工整,或诩义法之谨严,按之实际,则满纸尽是肤泛语。他们对于一件事实,一种现象,往往不愿作平情的判断,“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史通》的《载文》和《曲笔》诸篇所举之例,触目皆是;由此可见他们又爱做过火的文章。文章犯了肤泛和过火二种毛病,当然不能真切了。
还有那班做无聊的、恶滥的小说的人,描写他理想中的人物,总爱写的不近人情:如《天雨花》之写左维明,《九尾龟》之写章秋谷,叫人看了,真要肉麻,真要恶心;至《野叟曝言》之写文素臣,简直成了一个妖怪了。(《西游记》也是一部好小说。书中写孙行者,原是要写一个本能超越人类的神猴,所以越描写得神通广大,越觉其诙谐有趣。这是不能和文素臣等相提并论的。)
他们描写阴险小人,又往往写成“寿头”或白痴。一部书中罗列乞丐、皇帝、官吏、幕友、员外、安人、公子、小姐、妖怪、强盗……其性情、言语、动作,等等,都是一付板子印出来的。这也是犯了过火和肤泛的毛病。青年学生血气未定,识力未充,多读此类不真切的文章,则作文论事,很容易犯模糊和武断的弊病。要救这种弊病,惟有多读描写真切的好文学。
中国抒情之文如三百篇,汉魏的乐府,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诸人的诗,李煜、欧阳修、苏轼、辛弃疾诸人的词,元朝的南北曲等;说理之文如《庄子》等;记载之文如《左传》、《国策》、《史记》、《水经注》、《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等,其中颇有些描写真切的好文学。
此外就要数到《儒林外史》等几部好小说了。现在单就《儒林外史》说,他描写各人的性情,言语,动作,都能各还其真面目:那地位相差太远的人自不必说;如杨执中和权勿用,娄公子和蘧公孙,杜少卿和迟衡山,虞博士和庄征君……很容易写得相像,他却能够写得彼此绝不相同;又如他描写胡屠户、严贡生、马二先生、成老爹诸人,真是淋漓尽致,各极其妙,而又没有一句不合实情的肤泛语和过火语。闲斋老人的序中说,“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这句话,真能道出《儒林外史》之好处。这种“写实”的大本领,断非那些惯做谀墓文章的古文家所能梦见的!
二、没有一句淫秽语。这是《儒林外史》的大特色。中国人做到诗、词、戏曲和小说,大概总要说几句淫秽语。那些假造的古书如《飞燕外传》和《杂事秘辛》之流,及一切“色情狂的淫书”和“黑幕书”,作者本意即专在描写淫秽,那是不用去提他了。此外如宋词元曲之中,就有涉及淫秽的地方。《水浒》和《红楼梦》,其文学虽好,但是也还有几段淫秽的。独有《儒林外史》最为干净,全书中不但没有一句描写淫秽之语,并且没有那些中国文人照例要说的肉麻话。这不是他的大特色吗!照这一层看来,青年学生可读的旧小说,自然以《儒林外史》为最适宜了。(坊间所售石印齐省堂本《儒林外史》,忽然增加了四回。这四回中有许多描写淫秽的话,不知是甚么妄人加入的。吴敬梓的原本固然没有这四回,就是齐省堂的改订本也没有这四回,有木板的齐省堂本可证。)
三、是国语的文学。适之先生的《水浒传考证》中说:“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我以为这话说的很对。但是白话文学之中,有“方言的文学”和“国语的文学”之区别。《水浒》还是方言的文学,《儒林外史》却是国语的文学了。《水浒》和《儒林外史》之间,并没有国语的文学之大著作,所以《儒林外史》出世之日,可以说他是中国国语的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下略)
以上的话,都是为介绍一部国语的文学作品《儒林外史》给青年作国语读本而说的。至于吴敬梓著《儒林外史》的见解和理想,则非把这书专门研究一道,是不能乱下批评的,我现在决不配来批评这书。不过我平日爱看这书,觉得其中描写那班“圣人之徒”的口吻,真能道破我们的心事,妙不可言。(下略)
吴敬梓在二百年前(吴氏的生卒是一七〇一—一七五四)能够讪笑举业,怀疑礼教,这都可以证明他在当时是一个很有新思想的人。
一九二〇.一〇.三一,于北京。
(节选自《儒林外史新叙》,原载亚东图书馆版《儒林外史》)
胡适本人则为吴敬梓作传,盛赞吴敬梓为安徽第一个大文豪:“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的吴敬梓。”(《吴敬梓传》)
鲁迅则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中国小说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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