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访谈 | 汤哲明谈刘旦宅——“斯人·伊人”名家访谈系列④

汤哲明谈刘旦宅

以下内容整理自汤哲明先生口述

人物画在近代中国的变革

中国的人物画到了近代，经历了一次大变革，晚清民国以前，是以文人画为主的，文人画主要关注的是山水花卉题材。从宋元以降人物画逐渐衰落，到了明清以后，画人物的画家非常稀少，明朝只有唐伯虎、仇英、陈老莲等为数不多的几个画家画人物；清朝也不是以人物画见长，只有宫廷里的画家画人物。大概就是到了晚清以后，上海开埠，人物画从上海开始复兴。因为市民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以市民为受众的画家开始涌现了出来，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海上四任”，特别是任伯年，就是以画人物见长的画家，后来也产生了张大千这样的画家。

到了建国以后，强调艺术要为政治服务，要为人民大众服务，于是特别强调人物画。所以到了1950年代以后，人物画变成一个最繁荣的品种，从美术史的角度来看时代变迁下人物画的起落转变，是很有意思的。

从连环画转变到国画

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老先生包括程十发、刘旦宅、戴敦邦，再年轻一些像施大畏、毛国伦，他们都是在新中国以后，开始专门从事人物画创作的画家，那个时代是一个传媒不发达的时代，跟今天相比，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电视剧。我们小时候有个收音机就很好了，所以连环画变成了一个相当是今天的大众传媒一样的媒介。所以那个时候涌现了大量的优秀的连环画家。

有一批画家到了六十年代开始，进了画院专门从事国画创作。它里面涌现出来几个从连环画转变成国画的画家。比如像程十发、刘旦宅、韩敏，还有戴敦邦，他们都是转换得很成功的，他们的连环画本来已经脍炙人口，但他们再转过来画国画，也是非常成功的。在这个里面最成功的，应该就是程十发和刘旦宅。

刘旦宅最擅长的是白描人物，他的白描人物与传统文人画的清高格调相融合。刘旦宅因为具有非常强的连环画造型的能力，他转到国画以后，主要画的是那种传统的双勾的人物。刘旦宅是一个天赋非常高的画家，十几岁就在上海办过画展，当时被称为神童。建国以后，他先在出版社从事连环画创作，后来他的才能被大家所公认，就被吸收到中国画院，他和陈佩秋是当时在上海中国画院里年纪最轻的两位画家。

刘旦宅的“红楼梦”

大概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国画的创作逐渐开始，很多传统开始恢复起来，人物画界引起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是什么呢？实际上就是“四大名著”，而《红楼梦》画的人特别多，里面画得最好的，我觉得大家公认的，只有刘旦宅。以至于后来电视剧里《红楼梦》人物的原型就是来自刘旦宅所画的“红楼梦”人物造型，而《水浒传》人物的原型就是来自戴敦邦所画的“水浒传”人物造型。

刘旦宅受传统文人画影响很大，他好读书，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冰雪聪明的人。他受同时代比他辈分略高的上海的那批传统画家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陆俨少先生、谢稚柳先生等几位画家。同时代这几位画家告诉他要多读书，他就多读书，他知道要画好画就要多读书。这个在刘先生的画里面和他同时代的人物画家相比，显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别，使得他的画特别文气。所以他画的“红楼梦”会跟普通的画家拉开距离，里面有非常明显的书卷气。看到刘旦宅所画的“红楼梦”人物，你会感觉到确确实实就是大家闺秀，是荣国府出来的人物。

从“面面俱到”到“意到笔不到”

中国绘画，讲究的是意到笔不到的意趣。只有画家对此有深刻的认识，才会改变他画连环画那种面面俱到的习气。很多人物画家画不好国画的原因就在此。刘先生对传统文人画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他在文人画的传统里面浸淫很深，所以画里面尽管是传统白描，也具有非常强的写意气。

所以刘旦宅先生他不光是“红楼梦”的连环画画得好，他“红楼梦”类型的国画同样也脱颖而出。从龙美术馆（西岸馆）展出的这两件“红楼梦”作品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种意到笔不到的意趣，笔墨的趣味很重。它既表现了人物，同时又是非常好的一张传统的国画作品，这就是刘先生本事高妙的所在。刘旦宅先生这辈子的成就，也充分体现在“红楼梦”绘画上，我们今天只要讲到画“红楼梦”，无论是连环画还是国画，那就是刘旦宅 。以至于我觉得讲到《红楼梦》的画面，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就三个字：刘旦宅。

龙美术馆（西岸馆）本次展出的刘旦宅《红楼梦图册》，所绘分别是：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元妃省亲、迎春诵经、探春结社、宝琴立雪、晴雯补裘、湘云眠芍、巧姐避祸、妙玉独行、凤姐设局、平儿理妆十二个红楼梦人物故事。

刘旦宅的《红楼梦》绘画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有所超越。在表现内容上，刘旦宅拓宽了《红楼梦》绘画的题材范围。历史上的画家大都以《红楼梦》主要女性中的单个人物特别是十二钗为表现对象，诸如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湘云醉卧、晴雯补裘等表现上不尽相同、但题材上是彼此重复的。刘旦宅对这类题材有所拓展，例如他将笔触伸向那些前人很少涉及的大小丫鬟，如平儿理妆、紫鹃留镜、莺儿编柳等等，都是前人没有画过的题材，这是刘旦宅对《红楼梦》绘画的重要贡献，它突破了过往《红楼梦》人物画主要围绕十二钗结撰的局限，丰富了《红楼梦》人物艺术的画廊。

藕香榭为曹雪芹所著《红楼梦》大观园中一处景观建筑，贾惜春的居所。画面表现第三十八回群芳在藕香榭咏菊的热闹场景，黛玉居于画面中央，其左右依次展开的是宝玉、宝钗、探春、迎春、李纨、湘云，再加上14个丫鬟，一共21人。整个画面以人物为中心，彼此之间神态各异，服饰鲜艳，疏密有致，互相呼应。画中丫鬟们或燃炉煮茗，或捧汤侍酒，或磨砚铺纸，或焚香侍妆。主角们亦各有性情，李纨的持重老成，迎春的文静安逸，宝钗的灵巧，黛玉的仙姿……一笑一颦，举手投足，无不经过精心推敲。

在亭子的表现上，刘旦宅也别具匠心。灵芝纹的窗饰，廊壁上梅花窗格，一丝不苟。亭外，太湖玲珑石畔两株金桂郁郁葱葱，又有修竹梧桐、篱菊垂柳、海棠、蓼花环绕，别有一番景致。亭内则桌案屏风、文房古董、茶盏酒壶一应俱有，更有红蟹、黑猫、白鹭，令人目不暇接，虽是小小亭榭，却足以作一大观。刘旦宅成功演绎了小说《红楼梦》中的意境，并在手卷拖尾以楷书精心誊录各人藕香榭咏菊之诗，使整体诗书画相应生辉。

汤哲明，知名画家、艺术史评论家，2005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获博士学位。历任上海书画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硕士生导师、上海美术家协会理论与策展委员会副主任，为上海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汤哲明横跨多个领域，于美术史论、国画创作、艺术市场研究等领域均有独到见解，且有着很高的建树，称得上是当今艺坛难得的全能型画家。作为一名专业的史论家，他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画史画论的研究，以艺术评论鉴赏而知名，著有《多元化的启导》、《国画之江南》等专著。

刘旦宅（1931-2011），原名浑，又名小粟，后改名旦宅，别名海云生，浙江温州人。擅人物，兼花鸟，取法汉唐人物、宋元山水及陈老莲和八大之花鸟，广泛吸取古人之长而融会贯通，工写兼长，创作多取古典题材及历史人物，造型清俊，情思横逸，秀拙相蕴，生动雅健，风格别具；又作减笔泼墨，融工笔、线描、泼墨为一体，格外古朴脱俗，耐人寻味。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末，是刘旦宅绘画艺术的一个里程碑，作品题材丰富，笔墨精妍，洵为观止。一些重要作品，如红楼梦《藕香榭咏菊图》、《前贤诗意图集》、《观苍海》、《论茗联吟图》等皆出自这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