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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文本 | 珂佛罗皮斯遇见“上海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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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圣天——我本来是要去墨西哥的”于2021年10月16日北京长征空间揭幕，作为“长征计划”的最新行动，以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先驱者郑圣天八十多年来的人生经验与艺术生涯为研究对象，试图重新启动革命／后革命历程中我们对于中国艺术与社会的历史感－觉。

郑圣天在描述墨西哥的Zócalo(广场)时说：“人生就是一个广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展厅中的“广场”承载的是郑圣天针对20世纪中国和墨西哥的艺术交流所做的研究和搜集的文献。

作为展览中“1930年代启蒙与摩登”板块文献部分的延展，在本期推送中，我们将郑圣天所著《风起扶桑：二十世纪墨西哥与中国的艺术对话》中的第二章《珂佛罗皮斯遇见“上海帮”》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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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圣天——我本来是要去墨西哥的“展览现场

2021，长征空间，北京

珂佛罗皮斯遇见“上海帮”

文 / 郑圣天

由于中国与墨西哥地理上相距遥远，早期两国艺术家的往来极为罕见。我们仅知冯钢百曾于1906年赴墨西哥，入皇家美术学院学习四年。[1]1926年在欧洲学习的林风眠应教育部长蔡元培邀请回国担任国立艺专校长，他带回的不多书籍中有一本法文版的《古代墨西哥艺术》（L’art Ancien du Mexique）。[2]说明这位中国现代艺术的倡导者也曾对墨西哥艺术有所关注。

上世纪第一位访问中国的墨西哥艺术家是米盖尔·珂佛罗皮斯。他是墨西哥重要的漫画家、插画家、考古家和人类学者。珂佛罗皮斯1904出生于墨西哥城。自幼显示出色的艺术才能，14岁起就为教育部等机构画插图。1923年19岁的珂佛罗皮斯移居纽约，很快引起艺文圈的注意。他的作品开始出现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名利场》（Vanity Fair）等杂志上。他曾担任后者的艺术主编十年。

郑圣天，《珂佛罗皮斯》，2010

布面油画，41×41 cm

里维拉对他的作品评价很高。他说：“在珂佛罗皮斯的艺术中，没有歹毒粗野，讽刺一点不带恶意，幽默既新鲜又清爽；形象刻画也十分精准到位。[3]这些美国杂志定期通过外商的别发洋行进口到中国。[4]上海别发洋行开在繁华的南京路上，附设一个买外文报刊的书摊。漫画家叶浅予[5]回忆说：“我和张光宇[6]经常到“别发”去搜购这类报刊，……我每期必买的有英国的《Punch》，美国的《纽约客》，还有美国的《Vanity Fair》，我们发现其中有位墨西哥画家珂佛罗皮斯所作的世界名人漫画像专栏，光宇吸收了他的夸张手法，我学得了他的速写功夫。”[7]中国艺术家在见到珂佛罗皮斯本人之前就已与他有了神交。

1930年代初，珂佛罗皮斯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罗莎（Rosemonde Cowan）[8]曾两次赴亚洲旅行。1930 年他们新婚后选择了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为目的地。六周的航程需经东京、上海、香港和马尼拉等城市，所以他们往返时均在上海停留过。遗憾的是有关他们这两次逗留没有留下更详细的信息。只知道他们在上海时由美国商人弗立茨（Chester 和 Bernadine Fritz）夫妇接待。珂佛罗皮斯在纽约时，可能是通过他的出版商的介绍结识了这对夫妇。Bernadine当时在上海侨民圈中非常活跃，她的家接待过许多重要来访者。[9]珂佛罗皮斯第一次在巴厘逗留的时间长达九个月。在此期间，为了给他在岛上认识的法国作家Marc Chadourne的著作《中国》（Chine）的插图搜集素材[10]，珂佛罗皮斯从巴厘又专程去了中国约一个月。这次旅行的日期不详，同样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但显然对珂佛罗皮斯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开始对中国产生浓厚兴趣，包括它的文化的各方面：艺术、政治、社会、语言、甚至书法。”[11]

《CHINE》封面（左），珂佛罗皮斯插图（右）

Marc Chadourne，巴黎 Labrairie Plon 出版，1931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1933年秋珂佛罗皮斯夫妇获得古根汉姆基金会的资助，再次前往巴厘和东南亚采风一年。这次他们在上海逗留时，媒体作了比较详细的报导。尤其是作家邵洵美在他主办的刊物上发表的两篇长文，为我们留下了详细的记录。[12]

珂佛罗皮斯在中国的短期逗留对不少中国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张光宇和叶浅予。张光宇曾创立《上海漫画》（1928至1930年）等刊物。1930年代他是时代图书公司出版的几份杂志的主要设计师和漫画家。他曾回忆自己见到柯佛罗皮斯时的感觉：“更有墨西哥画家珂佛罗皮斯的来临，带来诗岛Bali上空的热带云景的消息，真使得我的灵感，要有点羽化登仙样子。”[13]

《珂佛罗皮斯速写：峇厘-上海》

印尼红白出版社出版，2005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珂佛罗皮斯在上海的时候，张光宇常带他去跑城隍庙、逛古董摊。还和一群人一起去苏州旅行。两人应该在艺术上有许多趣味相投的地方。许多学者都同意珂佛罗皮斯带有强烈装饰味的造型和漫画对张光宇后来形成的“装饰画”风格有重要的影响。同代的漫画家丁聪曾确切地描述了这种关系：“墨西哥裔的珂佛罗皮斯用水粉创作，他惯用方和圆的基本形来收拾、规整对象。画面产生很强的装饰趣味。他还善于把众所周知的极端化的事件和性格鲜明的人物，以相反的影衬安排在一起，用‘难得碰头’的题目发表了一系列意味深长的组画，情调诙谐，立意深刻。张光宇对这种高级趣味的形式和内容颇有偏爱。买珂氏编的刊物当时要一块二的银元，他仍不惜高价求购。与其说珂佛罗皮斯是他的老师，不如说是他的知音更符合实际。因为他们在追求高品味的装饰方面是同道者。” [14]文中提到的“难得碰头”是指《名利场》杂志从1931年12月号至1933年9月发表的珂佛罗皮斯的系列漫画“Impossible Interviews”。画家将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名人肖像并列，形成有趣的对比。张光宇在1932年在《上海漫画》上也开始发表类似题材的漫画，将英文“impossible Interviews”翻译为一个颇带有上海方言味的中文题目《难得碰头》，画了诸如《蒋介石与墨索里尼》、《蔡廷锴与张学良》等作品。后来还有别的漫画家相继效仿。[15]

《我所知道的中国》中珂佛罗皮斯所作的速写

露莎·珂佛罗皮斯，旧金山Prptean Press 出版，2005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张光宇正是在1930年代初认识珂佛罗皮斯的时候，开始创作民间情歌插图。叶浅予指出他的《民间情歌》不仅受益于他对中国民间版画的了解，同时明显吸取了珂佛罗皮斯的夸张手段。[16]美术史学者张玉花认为：“他（张光宇）的艺术在早期曾受到墨西哥壁画家里维拉的弟子珂弗罗皮斯的影响。……受珂氏的启发，这一时期张光宇的作品更加趋向简练和富有装饰性，并时常伴有‘珂弗罗皮斯式’的幽默，更重要的是，张光宇从珂弗罗皮斯那里学会了用装饰强化形象性格特征的手法。张光宇以后逐渐形成了具有强烈中国风味和个人特色的装饰风格，这特别表现在他于1945年展出的《西游漫记》组画中。这套作品展出后博得一致好评，但直到1958年才得以首次出版。张光宇从1950年开始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术系任教。1956年转入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担任院务委员和教授，直到1965年病逝。他被公认为是中国现代设计和动漫艺术的奠基人之一。

《西游漫记》组画封面及内页

张光宇，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叶浅予是自学成才的艺术家。1927年从杭州来到上海，从事过舞台美术和服装设计等工作。1929年加入了漫画家圈子。他仿照美国连环漫画《Bringing up Father》样式创造的漫画人物《王先生》，广受读者欢迎，从1928年起持续了十多年。叶浅予遇见珂佛罗皮斯时年仅26岁。他以前作画主要依靠记忆和想象力，偶尔使用照片作参考。叶浅予观察到珂佛罗皮斯经常带有一本小写生簿，随时记录他看到的东西，这对他启发很大。后来叶浅予经常强调珂氏对自己的这一关键性的影响。他写道：“自从1935年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访问上海和我相识后，我受其影响，也拿起速写本，在生活中画速写。渐渐和摄影机疏远了。这年我有机会第一次畅游华北大地，在北平故都，干脆把摄影机丢了，集中全身心画速写。这是我从事美术工作的一次重要转变。也是美术界改变创作风气的一次尝试。” [17]

从此叶浅予速写本和铅笔不离身，不仅用以收集素材，而且用速写的手法创作。1935年后出版了《浅予速写集》和《旅行漫画》等书。他的实践和成就使速写逐渐被承认为一个独立的画种，他也成了国内第一位以速写闻名的艺术家。

郑圣天、孙景波主持，马鑫、董卓参与创作

《风起扶桑》（局部），2017，布面丙烯

6联，总体300×1200 cm，每联300×200cm

画中人物从左到右依次为

第一排：珂佛罗皮斯夫人露莎、弗丽茨夫人

第二排：叶浅予、张正宇、珂佛罗皮斯、张光宇

第三排：邵洵美、孙景波

受到珂佛罗皮斯影响的画家当然不止这两位。我们从张仃[18]、廖冰兄[19]、丁聪、严折西、陈静生[20]等的作品中都可看到借鉴挪用的例子。1930年代是上海漫画发展的黄金时期，无可否认这与珂佛罗皮斯访华之行有一定关系。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来自珂佛罗皮斯遇见的“上海帮”艺术家很多成为中国艺术界的领军人物。他们都承认墨西哥艺术在他们艺术生涯中的作用。正如画家黄永玉在评论张正宇、张光宇兄弟时所说：他们是“珂佛罗皮斯、迪亚哥·里维拉、西盖罗斯墨西哥艺术巨匠的艺术热情的传播者。”他们的作品“也满溢着墨西哥浓浓的感情、灿烂的色彩、厚实的笔法。……”因为他们“发现了中华民族与墨西哥民族有许多共同之处，而命运也颇为相似。”[21]2007年9月我对病床上的张仃先生做了一次视频采访。这位九旬老人是中国现代壁画运动的带头人，也是1930年代“上海帮”唯一仍在世的艺术家。他告诉我当年有一位外国艺术家对中国影响很大。老先生虽然说话已有一定困难，但仍缓缓地叫出了这个名字：“珂佛罗皮斯”。

珂佛罗皮斯的中国行也为他自己的创作开拓了新领域。除了上述《中国》一书的28幅黑白插画外。1946年他又为赛珍珠（Pearl Buck）[22]翻译的《水浒传》（All Men are Brothers）精心绘制了35幅彩色插图。这些插图有浓厚的中国版画趣味，连一些细节都很准确，显示了他所下的研究功夫。珂佛罗皮斯在上海等地所画的许多速写和他的巴厘岛速写同样受到学者和藏家的重视。他的传记作者威廉姆斯（Adriana Willianms）曾将部分速写集册出版，称之为艺术家的“视觉笔记“。[23]速写中知名的人物除邵洵美外，还有京剧名旦尚小云、作家林语堂及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李霞卿等。

《水浒传》封面，赛珍珠（Pearl Buck）

纽约 Heritage Press 出版，1948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珂佛罗皮斯为赛珍珠翻译的《水浒传》一书创作插图

林语堂作序

图片由郑圣天提供

珂佛罗皮斯在晚年仍保持与中国友人的关系，他甚至能说和理解一些中文，[24]并且翻译过一本中文书《齐白石——著名的人民艺术家》。[25]1953年他积极推动了墨西哥第一个民间对华交流团体“墨中友好协会”（Sociedad Amistad con la China Popular）的成立。一同参与组建的哲学家戈尔达里教授（Ali de Gortari）那时刚访问过中国回来不久。他回忆说：“由于米盖尔对中国长期来的强烈兴趣和热爱，他想更多了解我在这个国家所观察到的东西。第二天他邀我在Dolores 街上一家他最喜欢但简朴的中餐厅共进午餐。米盖尔活跃于促进东西方文化关系的组织中，他希望墨西哥人了解中国的戏剧、戏曲、绘画，文学和音乐，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墨西哥人能分享他对中国的深刻理解、人文和一切其他的知识。”[26]。珂佛罗皮斯在协会成立后担任了第一届主席，并积极在财力物力上支持这个机构的活动，为推动两国之间友好关系的发展做出了持续的贡献。

1956年，珂佛罗皮斯的油画《萨巴达》参加了在中国举行的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但遗憾的是他终于未能实现自己重新踏上中国土地的夙愿。珂佛罗皮斯于1957年2月5日因病去世。

[1] 冯钢百(1884 -1984)，别名百练、均石。是广东早期油画的先驱者和美术教育家。

[2] 2008年我曾在上海林风眠的朋友柳河清家中见到这本L’art Ancien du Mexique，作者为Walter Lehmann，并拍了照片。

[3] 摘自https://myauctionfinds.com/2015/10/12/1937-novel-illustrated-by-mexican-artist-miguel-covarrubias/

[4] 别发洋行（Kelly & Walsh， Ltd）是1876年在上海和东南亚成立的英商书出版发行公司，目前仍设立于香港，专销售艺术书刊。

[5] 叶浅予（1907-1995），国画家。亦擅长漫画、速写。

[6] 张光宇（1900-1965），中国漫画家、工艺美术家、设计家。

[7] 叶浅予，《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11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8] 罗莎（Rosa Rolanda 又名Rosemonde Cowan，1895-1970）墨西哥舞蹈家、画家。

[9] 邵洵美曾撰文介绍弗立茨夫人（有时译为茀丽茨）：“匈牙利人，留华有年，嗜文学，著作甚富，自小在美国，与各国大文学家多相往还，在上海为《中国评论周报》编文学栏两年，极受称许。”见《花厅夫人》，载《时代图画半月刊》第四卷第七期，1933年6月1 日。

[10] Marc Chadourne （1895-1975) ，法国作家，他1931年出版的《中国》（Chine, Librairie Plon, Paris）一书中有28幅珂佛罗皮斯所做的插图。

[11] Williams, Adriana, Covarrubias,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Austin.

[12] 邵洵美的两篇文章是：《柯佛罗皮斯》，载《十日谈》第八期，1933年10月20日；《柯佛罗皮斯及其夫人》，载《时代图画》第五卷第四期，1933年12月26日。

[13] 张光宇，《云彩》，原为手稿，载《张光宇文集》，173页，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10年。

[14] 丁聪（1916-2009），漫画家。此文摘自《创业不止的张光宇》，原载《装饰》，1992年第2期，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

[15] Paul Bevan 在他的著作A Modern Miscellany: Shanghai Cartoon Artists, Shao Xunmei’s Circle and the Travels of Jack Chen, 1926-1938（MCLC Resource Center Publication， August, 2016）中叙述了张光宇和其他漫画家创作《难得碰头》和其他类似作品的经过。

[16] 叶浅予的看法见《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9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17] 张玉花文载《美术报》，2004年10月23日，72页。

[18] 张仃（1917–2010），艺术家。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

[19] 廖冰兄（1915-2006），漫画家。

[20] 严折西（1909-1993），陈静生（生卒年代不详）都是1930年代的漫画家。

[21] 黄永玉，《谈张光宇与中国漫画》，原载《比我老的老头》，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

[22] 赛珍珠（Pearl Buck，1892-1973），美国作家。

[23] WILLIAMS,A., Miguel Covarrubias, Sketches: Bali-Shanghai, Red & White Publishing, Indonesia, 2012

[24] 柯佛罗皮斯的侄女María Elena Rico Covarrubias 说她在1955-1957年间听到他叔叔与北京的朋友用中文通电话。见WILLIAMS, Covarrubias. Op. Cit. P. 215 。

[25] COVARRUBIAS, M., Chi Pai Shi, distinguished artist of the people, Artes de México, n. 2, 1954. pp. 59-65; original by Wu Tsu Kiang.

[26] WILLIAMS, Covarrubias. 这是作者1987年2月在墨西哥城与哥尔达利的访谈记录。P. 202 。

——摘自郑圣天：《珂佛罗皮斯遇见“上海帮”》，《风起扶桑——二十世纪墨西哥与中国的艺术对话》（北京泰康空间社会主义现代主义研究项目出版物，2022年将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