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转向”的三重维度:
西方当代艺术的“当代性”理论及其问题
董丽慧

3.“当下(多种)时间的断裂统一体”和“虚拟的当代性”
彼得·奥斯本(Peter Osborne)
《无所不在或根本没有:当代艺术哲学》 彼得·奥斯本著
The Atlas Group in collaboration with Walid Raad, Bilal Khbeiz, and Tony Chakar, We Can Make Rain But No One Came to Ask, 2006
4.结论与启示:“时间转向”的三重维度
当代艺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时间实验场。尤其在过去的20年,声称美学在根本上是关于时间的,这已是老生常谈[……]时间研究对当代艺术至关重要,它在于发展出这样一种美学:将时间和历史并置,将时间流逝的当代体验和现代历史的确有其事并置。当代性在这里努力改变着(transform)现代性。(Ross 4—5)
上述“当代性”理论呈现出三种具有代表性的“时间转向”方式,亦分别从三重维度探讨了“时间转向”的可能性:阿甘本的“当代性”试图将时间观升维,引入三维时间观,为二维的线性时间敞开一个切面,以与“时代错位”为特征,通过不合时宜的时间体验,悬置指向未来的功利时间,最终实现当下每一个可能的“弥赛亚时间”;与之相比,格罗伊斯的“当代性”则试图将时间观降维,以与本真性时间的携手互助(即成为“时间的同志”)为特征,回归时间流本身,通过基于时间的当代数码艺术及其在博物馆中作为“冷沉思”艺术的特有展示方式,揭示当下无功利时间的运行机制,在这个意义上,真正具有“当代性”的不仅是“基于时间的艺术”,更是“基于艺术的时间”,“当代性”即是化身为艺术的时间本身;而奥斯本的“当代性”则直面现存多种时间观,试图对现实世界基于不同历史文化和地缘政治的多元时间轴并置,统合为一个反抗世俗政治和现代进步时间观的“虚拟统一体”。
回到当代艺术场域,就上述三种“当代性”对当代艺术实践的具体指涉和分期而言,阿甘本的“当代性”虽被当代艺术界广为引用,但因并未明确其针对当代艺术的内涵,被质疑为既未对当代性和现代性加以区分,也未能有效作用于当代艺术的研究和实践。与阿甘本相比,格罗伊斯的“当代性”理论对当代艺术更具实针对性和现实相关性。格罗伊斯从当代艺术“媒介”这一视角明确指出其“当代性”属于“灵韵”复魅的数码复制时代(而“现代性”属于机械复制“灵韵”消逝的时代),其真正具有当代性的“当代艺术”(即“冷沉思”艺术),是在特定展示空间展出的、直面公众(而非艺术市场)、需要观众在场体验参与的视频和数字媒体艺术。哲学家奥斯本则从时间政治角度明确提出“当代性”与“现代性”分别在时间观的“虚拟性”和“总体性”上的本质差异,因此,奥斯本意义上的“当代艺术”,指超越艺术本体(即奥斯本为“观念艺术”(或概念艺术)限定的特性)而诉诸于社会现实语境的“后观念”艺术,相比之下,奥斯本的“当代性”则更为晚近,属于冷战结束以后的全球化时代。
可以看到,本文讨论的上述“当代性”理论,均与当代艺术息息相关:或如格罗伊斯式的“强联系”(指理论生发自当代艺术现场,并始终关注和参与着当代艺术实践),其中,作为“时间的同志”的“当代性”,以其日益激进的政治参与诉求试图全面推翻范式化的当代艺术体制;而与这样的“强联系”相比,阿甘本式“当代性”与当代艺术的关系可称为“弱联系”(指理论并非生发自当代艺术现场,但在当代艺术体制内迅速流行),其中,作为“时代错位”的“当代性”,成为持续流转于范式化当代艺术体制内的时髦引文而缺乏阿甘本畅想中的反抗效力;或介于二者之间,如奥斯本式基于现行西方当代艺术史范式而构建的理论推演,而其中,作为“当下(多种)时间的断裂统一体”的“虚拟的当代性”,难免再次成为基于西方视角、忽视全球在地性艺术实践、仅自洽于理论建模、在现实世界中往往缺乏真实效力的新的全球想象。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说丹托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和“当代性”同步发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且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反映论的同义反复,而阿甘本甚至并未将具体的“当代艺术”现象和“当代性”联系起来,那么,相比之下,格罗伊斯则对二者进行了区分。格罗伊斯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和“当代性”均指向21世纪的新时代,但并不等价:其“当代艺术”概念小于当代艺术的“当代性”概念,真正的“当代艺术”以“当代性”的实现为限定,即格罗伊斯所称“只有表明自身的当代性”,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当代艺术”,而这一真正的“当代艺术”,又往往是反抗现行西方主流当代艺术范式的“反当代”(或“后当代”)艺术。与之相比,奥斯本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和“当代性”在时间上则更加明显的区别开来,奥斯本将“当代艺术”界定于发端自20世纪60年代,而“当代性”概念则以20世纪90年代以后全球化当代艺术的兴起为肇始,并依托于这一西方主流当代艺术范式完成了其全球当代艺术理论构想,亦即奥斯本所谓“虚拟的当代性”。
至此,我们检视了欧美当代艺术领域具有代表性的三种探讨“时间转向”的三重“当代性”理论及其各自的问题。可以看到,欧美语境中对“当代性”的探讨,不可避免的建基于其拉丁词源“时间”,并以对这一“时间”的返观、绕道或逃逸为基础,指向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当下和未来,“将未来从它的现代角色中移除[……]为未来的重塑(re-imaging)留出空间”(Ross 6)。而无论是重审现代、抵抗进步,还是绕道过去、重塑未来,生发自拉丁词根基础上的“当代”和“当代性”,一脉相承的历史文化既是其批判和反思的对象,也为打开未知可能性持续提供资源:它们或复活一个与使徒同在的“弥赛亚时间”(阿甘本),或复活一个个有着当下在场和历史语境的“灵韵”(格罗伊斯),或以复活多元文化和多重时间观为名而重塑一个全球性的“虚拟统一体”(奥斯本),可以说,上述三种“当代性”理论均以反抗现代线性时间叙事为出发点,在不同程度上进行着基于西方人文艺术和理论资源的历史性复魅。

Robert Smithson, Floating Island, 2005
然而,虽然三者分别试图以引入超越西方正统基督教的时空观(阿甘本)、引入代表最新人类文明成果的数码科技(格罗伊斯)、引入全球在地实践多元主体(奥斯本)的方式,且均以全球化和普适性为导向,力图向着更多维度更广阔时空的敞开,却均不可避免的局限于各自的文化历史和现实资源,或是陷入对传统深厚的一神论宗教内部(犹太教、天主教、新教)分化的历史现实复杂缠绕的情结(阿甘本),或是前苏联“飞向太空”的争霸雄心和对新科技迷恋的持续记忆(格罗伊斯),或是大英帝国曾经日不落的全球虚拟想象的当代复归(奥斯本)。因而,三种“当代性”理论带给我们的启示还在于,既然身份和视角之于理论构建只能回避而不可避免,那么,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向无穷可能性敞开(而非封闭某种民族性)的愿景,依托于何种在地性实践,以何种更具真实性的本土视角返观或推进上述西方当代艺术场域中展开的诸种“时间转向”,应当是身处本土文化艺术资源和中文语境的中国学者,为当前国际学界持续探索中的“当代性”理论开启更多可能性的一条有效路径。
原文发表于《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4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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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董丽慧,艺术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助理教授,主要从事中西艺术交流及视觉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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