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将历史、虚构与抽象相融,中国艺术家曹斐的作品探索了劳动自动化、超资本主义、全球疫情影响等一系列主题。在成功举办其首场北京大型个展“时代舞台”后,这位2021年度德意志交易所摄影基金会奖获得者向国际进发,已于洛杉矶和罗马展出作品。卷宗Wallpaper*以此为契机对话艺术家曹斐。

曹斐为《卷宗Wallpaper*》设计的最新一期
特别版封面取景于中国与俄罗斯交界的满洲里一带,
封面图片来自于她的新项目《套娃宇宙》(2022)。

曹斐为《Wallpaper*》国际版创作的
特别版封面同样取景满洲里一带。

曹斐在北京的工作室内
“曹斐要稍微迟到一会儿,”我的翻译说道,“她的新电脑和Zoom不兼容。”翻译正从墨尔本连线,而我身处新加坡。我们又尝试了FaceTime,但也无法连接。当我们登陆Google Meet后,曹斐从北京登陆了Zoom。她用回了旧电脑。“太抱歉了。”


上图:曹斐,《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城市计划》,2007,4:3彩色有声单频影像,5分57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下图:《新星》电影海报
此时此刻的情景不无讽刺。1999年,她带着自己在广州美术学院本科三年级的作品《失调257》闯入了艺术界,这是一部噪点密布、从窥探视角拍摄的影片,记录了一群中国青年的迷惘生活。自此,曹斐便因其对科技和视觉艺术媒介的运用为人所知,她尤擅构建反乌托邦的超现实世界,例如漂浮于水上的网络城市(《人民城寨》,2007)、迷途超时空的男子(《新星》,2019),以及在残垣废墟中游荡的吸尘机器人(《伦巴二:游牧》,2015)。

《伦巴二:游牧》(2016)中所用到的一只道具公鸡
“曹斐的创作总是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新加坡Fost画廊创始人Stephanie Fong表示,她从《角色》(2004)起就紧密关注这位艺术家的作品。“在新一代艺术消费者出生前,她就已经开始做多媒体作品了。”
而今,在她艺术生涯的黄金时刻,曹斐对科技的热情已不似当初,甚至都没有打开她的Zoom摄像头。不过,满满当当的日程表如此考验人,又有谁会责备她呢?她日前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成功举办了自己在中国的首次大型个展,对其个人而言,这也是20年来迟到的里程碑。以中国宏大的社会变革为背景,这场展览梳理了曹斐艺术创作的演化,以及其作品所带来的审美和文化流变。八月,她的电影《新星》于莫斯科国际电影节进行了俄罗斯首映。一个月后,她凭借在伦敦蛇形画廊的个展“蓝图”(2020)荣获德意志交易所摄影基金会奖。当下,Sprüth Magers画廊的洛杉矶空间正在为她举办个展,她则忙于自己在罗马Maxxi博物馆的个展“超新星”做准备。



曹斐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的个展“曹斐:时代舞台”展览现场。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Stefen Chow
与此同时,曹斐还为我们创作了特别版封面。这是其调研项目《红霞》的最新进展,该项目旨在记录、思考中国电子工业诞生地——北京酒仙桥地区的历史和现状。



曹斐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的个展“曹斐:时代舞台”展览现场中复制的红霞影剧院。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此次专题回顾了曹斐的两部开创性作品。在艺术家于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个展“HX”首映的《新星》讲述了一个将人类转化为数位媒介的复古未来主义故事,主角于赛博空间中迷失方向,漂游穿越了不同时空。另一部作品《亚洲一号》(2018)由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委任创作,反思了工厂内自动化生产、重复劳作给工人带来的精神影响。“从开始到现在,《红霞》已经走过了六个年头,至今仍在进行中。”曹斐介绍道,并指出城市建筑拆除重建、社群变迁的演化过程中仍存在着许多值得挖掘的内容。“这是历史、虚构与抽象的融合体。此次的《卷宗Wallpaper*》特别版封面也与后疫情世界有着诸多关联。我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还是说这种情况将在一两年后结束?当然,这些问题也与气候变化等影响世界的话题息息相关。”
对于任何一位艺术家而言,这些问题都无比庞大。然而,曹斐在过去的20年间就这些宏大的主题进行了持续而引人深思的探索。在蓬皮杜艺术中心2019年展览“HX”策展人、首尔媒体城市双年展艺术总监马容元看来,曹斐“能够用玩趣但不乏深度的手法连接过去与当下。如此这般,她所渲染的未来图景同时囊括了我们的梦想、希望、恐惧与焦虑”。

《不安之岛》(2020)记录了曹斐在居家隔离期间的经历。座椅来自曹斐先前的工作室。
曹斐当下丰富的创作诚然能够反映出她经久不衰的热度,但也掩去了艺术家在2020年举家滞留新加坡所经历的波动。“我从来没在中国之外生活这么长时间,”她说道,“那种感觉很不是滋味。”不过,她还是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回顾了这段经历,从隔离、不确定性和居无定所的陌生感受中炼就新的创作。受爱彼当代艺术创作项目委托,《不安之岛》(2020)由一系列影像、照片和雕塑构成,尽管媒介和主体不尽相同,却在疫情的背景下展现出彼此牵引的情绪共鸣。这件作品在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首次展出,是她迄今为止最私人的创作。
隔离期间,曹斐与孩子和丈夫(新加坡观念艺术家林载春)居住在一间新加坡家庭公寓内。她让九岁的女儿Qing饰演一座小岛上存活的最后一个人类,这座睡袋小岛被病毒的残渣——消毒洗手液的空瓶、面包袋夹和体温计所包围,但主人公还是流露出了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曹斐,《La Town》,2014,单频高清影像,16:9,彩色,有声,42分13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尽管病毒使许多社会分崩离析,人们仍旧心怀希望。这种希望一部分来自于曹斐对自己不必与孩子们分离,甚至还可以与他们共同创作的感念。另一部分则来自于艺术家对末世的信念,她似乎自始至今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其作品《霾》(2013)及《La Town》(2014)富于先见地铺陈了危机之中的人类体验。就某种意义而言,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可谓是意料之中。她已经想象过最糟糕的情况,于是将目光转向了疫情具有积极意义的一面。这并不意味着作品结局皆大欢喜,但至少表明了今时今日并非世界末日。


曹斐,《霾》,2013,单频高清影像,16:9,彩色,有声,46分39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虽然曹斐的作品总是被反乌托邦的阴云所笼罩,但你可以从《不安之岛》中体会到一种正面意义的变化无常——不管眼前有怎样的苦难,苦难终将结束,因为一切都处在永恒的流动之中。就像其电影作品《新星》中的结尾一样,在曹斐所构建的世界中,太阳依旧升起,仍会照耀女儿身处的小岛。这一切为艺术家记录时代的创作赋予了更深的意义。

曹斐工作室中的温室
曹斐自小就对自然和历史兴趣浓厚。生于1978年,她在改革开放时代下成长,见证了中国经济及政治实力在世界舞台上崛起的过程。即便筹码是抹除个性,一系列改革仍让一整代中国人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曹斐早期作品背后便是这样的信念。《角色》展示了被剥削者通过扮演虚构角色重塑自主权的尝试。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谁的乌托邦》(2006)则邀请工人在一家灯泡工厂内展示个人才艺,意图为中国工业化进程渲染人性色彩。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指出:“彼时中国当代艺术界初见雏形,曹斐是最早参与其中的艺术家之一,他们不仅展现了新一代的变化,而且流露出一种全新的意识。但与北京和上海实验艺术圈中比她略为年长的艺术家不同,她并没有将自己归并到星星画派、85新潮等艺术运动之中,而是转向了一种新文化和不断形变的社会日常。”


曹斐,《谁的乌托邦》,2006,单频录像,5:4,彩色,有声,20分20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正如曹斐自己所说的那样:“我长大的时候,正好是城市建设最为迅猛的时期。我被流行文化和电影所包围,因此关心这些外在的社会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在《谁的乌托邦》中尤其明显。”
新加坡国家美术馆馆长陈维德表示,在世界各国开始聚焦中国崛起之时,《谁的乌托邦》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社会的有趣视角。“工厂的背景呼应了中国当时作为’世界工厂’的角色,工厂工人作为曹斐的合作者在影片中进行了表演,展现出了中国人民追求自我表达与个性的一面。”
换言之,曹斐的作品虽有虚构元素,却扎根于艺术家对社会的关注之中。陈维德认为,这也是她能与受众产生长久共鸣的原因。“她的作品以新经济环境对生活的影响为主题,回响深远。在这些疏离的空间中,个体对这些无处不在、无处可逃的影响所做出的回应,以及随之产生的情绪显得尤为突出。”
Sprüth Magers画廊联合创始人Philomene Magers表示:“在我们国际化、数位化的当代世界中,曹斐讨论了人们面对变化、与变化共存的不同方式。再有其独特视觉语言的加持,她无疑是这代艺术家中最令人兴奋的一员。”

曹斐从酒仙桥社区的垃圾堆中捡回来的一个绿色置物柜。
作为艺术家,曹斐获得长久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其自身感受与经历在创作中的真实反映。她拒绝假情假意,因此作品里毫无粉饰。当我问她为何不曾探索性别政治时,她沉默了片刻,而后答复道——“在我作为艺术家的个人经历中,性别并不是主要问题。”尽管中国当代艺术圈几乎全然由男性主导,她的回答却简短淡然。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曹斐自普遍性出发的创作思路或许也是性别政治缺席的原因。与之类似,她不会以一位中国艺术家的身份框限自己的创作。正如Fong所言,尽管中国是曹斐诸多作品的背景,但“其创作在主题或国际流行文化及符号的使用上体现了一种普世性”。


曹斐,《新星》,2019,2.35:1 彩色5.1声道有声单频高清影像,94分13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她不仅仅是一位中国艺术家,”长居中国香港的艺术评论家Alexandra Seno补充道,“曹斐是名副其实的当代艺术家。她的作品面向所有人,逾越了地理距离、年龄差距和语境差异,其创作所引起的共鸣证明了她的成功。”陈维德所见略同:“她的创作以资本主义的国际影响为母题,所以也面向国际受众。她的确对中国的发展、经济变化的速度和深度抱有兴趣,但仅仅把她归类为中国艺术家并不妥当。”
如果说曹斐的作品中有一条恒定的线索,那必然是她对不同媒介和科技的无限好奇、直觉性的运用天赋以及开放的姿态。当博客在中国鲜为人知时,她便已经开始写博客。多年以来,她一直在使用增强现实、虚拟现实等数位技术。在线下展览挑战重重的后疫情时代,这些尝试为她带来了意外收获。
再例如,她是NFT爱好者。采访结束数日后,曹斐在开源式封闭型艺术品藏品库Kanon的K21项目中发布了自己的经典化身中国·翠西。在这一极具开创性的艺术平台,艺术家能够创作、保护、储存无限量的作品文件及元数据。如果这一切听起来像是天方奇谭,那也不足为怪。“在数字媒体间如鱼得水的Z世代才是她的理想受众。”



曹斐,《永不消逝的电波》,作品与Acute Art联合制作,2020,虚拟现实,图片由艺术家、Acute Art、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曹斐的可畏之处在于其灵活性,以及她作为艺术家的能力。如果像陈维德所说的那样,她无法被简单地定义为一名中国艺术家,那么她不断演进的创作便也拒绝被轻易贴上标签。出乎意料的是,她将不断演进的原因部分归功于丈夫。“我在结婚后创作了《霾》,”她说道,“我的朋友都觉得我的作品变得更克制、简净了。”

曹斐,《浮槎》,2020,运动雕塑装置,作品由新加坡国立美术馆委任创作,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在艺术家于疫情暴发前为新加坡国立美术馆创作的《浮槎》(2020)中,一只中国南方传统式样的渔船悬浮于半空中,上方的霓虹灯写着“即将抵达”。A字形的支架前后摇摆,船身仿若古早主题公园里的欢乐舟,时不时喷溅出水花。陈维德负责了该项目,他认为,这艘船或许也是“曹斐儿时中国经济革命所带来的集中超消费”的隐喻。
曹斐坦言,如果不是因为与林载春结为夫妻,她就不会有《浮槎》这样的作品。“作为艺术家,他习惯于从非视觉性元素切入,用简单的物件象征复杂的概念。”采访结束后,我发现尽管自己更熟悉曹斐的作品了,但我对她个人还是没有具体的了解。在Zoom上,我只能听到不见其人的声音,看到长方形的空白页面。“希望我们有一天能在新加坡见面。”她在我们离线前说道。我立刻连道珍重。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和她穿梭于作品中的化身中国·翠西一样,她已经不在线了。

锁定屏幕翻转手机
前往曹斐线上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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