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冠天下：山西·高平铁佛寺造像》

序言

扫却尘封重睹法义

范增

佛教自西汉末年传入中国，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经时间与空间的酝酿，佛教已不仅仅是舶来品，而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佛教造像艺术起初在释迦牟尼的正法时代并不提倡，仅以佛印和莲花略表佛法的实证，到公元前后的像法时代，为了广泛地宣传佛法而开始刻造佛像，其中以犍陀罗风格为尚，随后连同佛经一并传入中国，其审美形象和艺术风格也如佛法一样，从南北朝到隋唐逐步与中国的儒道文化融合，渐次开始了佛教中国化的发展。

山西这片土地，因地貌相对封闭、干燥缺水，民间信仰繁盛热烈，百代不绝，祭祀场所频立，进而不断充盈着山西人的彩塑供需。塑造寺观造像，在具体排布上，一般要着力体现佛陀、菩萨、老君、大帝等诸善具足的庄严相好。同时还要造作威严灵怪、叱咤风云的护法，以期恩威并施，统摄人间。其间，还有飞天、仙子繁丽隐现，适时装点，协调整堂彩塑的韵律之美。

在晋城一带，庞大的手工匠人群体以“九头十八将”之称世代相传，他们将手工泥塑和彩绘等手艺作为谋生之本。作为一门吃饭的手艺，古代画塑工匠多依据粉本创作，这种“守师本”的做法大体不会让其失去生存的基础。但这些手艺人中总有超凡脱俗者，在千百年的师承中加入个人的独特风范和审美旨趣。这种不断破立的具有个性化表达的艺术创作随着年深日久而留存稀少，在今人看来，它们迥异于他处的表现，令人感到困惑，甚而迷惘。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共性与个性兼具的气息，总带有一种超越审美之外的震撼。在很多人眼中，高平铁佛寺的二十四诸天，无疑正是这其中最激荡人心的案例……

山西大地上诸天造像题材的作品明显少于其他佛教群像。现存的诸天像大多以较小型的彩塑、壁画作品为主，类似于高平铁佛寺这样尺寸高大、数量完整、工艺精湛的诸天像在山西境内除大同善化寺外并不多见。

关于诸天，要追溯到隋代天台宗的智者大师依据《金光明经·功德天品》制定的《金光明三昧忏法》。这份经典后代简略成《斋天科仪》。其中依《金光明经·鬼神品》等所说，选下二十位天神，成为佛教护法二十诸天。到了明代，又增入四位。

这些诸天大多出身于印度，比如大自在天即湿婆；有些诸天出现的时代比释迦牟尼要早，且神可通天，比如最初的太阳神侍女摩利支天后来成了身份尊贵的战神。佛教传布后，印度教诸神重披战袍，被纳入佛教的护法体系中，这些印度教的神祇被大量借鉴，以充实佛教自己的神谱体系。之后佛教东传，经过中亚来到中国后又有递嬗。最终，汉文化兼收并蓄的巨大能力令其归化。

自宋代儒释道三家合一以来，不论文献还是艺术表现都呈现了非常鲜明的民间化倾向，在千余年佛道相鉴相斥的发展中，二教相互借用、彼此融合，终于在明代产生了二十四和二十八天。

历来铁佛寺断代以金代、明代嘉靖、万历年的明确题记为主要依据，亦有学者根据服饰断代为元末明初……明代造像为着力免除元代造像风格的影响、复兴汉皇正朔的气度，往往将寺观造像塑造得更为庄严工整。铁佛寺二十四诸天造像五官集中、表情夸张，虽然符合汾阳太符观以及善化寺金塑的某些共性，但在整体气韵的娴熟表现上似乎更接近于明代，它与同时期同题材的造像表现和空间布局都呈现出趋同的时代气息。毕竟整堂诸天的遗存还是太少了，对于孤例的总结总让人有力不从心之感。

王树村在《塑神秘谱》中提到，战国时期的雕刻家桓赫就已经总结出鼻目等五官的具体塑造方法。我理解的五官集中在人物塑造的艺术表现上似乎另有深意。铁佛寺二十四诸天造像的一大特点是冠冕和衣褶的表现，有一种不厌其烦的繁琐和华丽，线条在百转千回中着力盘曲，这种细密画一般的表现在面庞之下形成一个灰度的平面，直接反衬出集中的五官之下面庞的白皙与匀净，使造像本身自带玲珑而雅致的光影。如果面部塑造只是中规中矩，难免就被埋没在繁复的铁线之中了，这种雕塑语言用在满堂文气的女神男神们身上，不仅令其光芒凸现，也表达了一种风流诙谐的态度。而对于张力十足的武将们，那就塑造出极尽夸张的面部肌肉，令其眼目睛光四射，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雷霆之怒。

铁佛寺对视觉和心灵的激荡可能会消退，也可能会随着时间的延展而成为一种不愿碰触的乡愁。但思考的问号却似乎永远不能消除。大概这种神秘而无解的特质成了访古者亲临古迹现场的深远动力，或也是楠山以沉重的相机为法器，一路踏歌而行的缘起……

楠山兄生于山西，长于山西，在三晋文化的浸润下，他的那些照片除了光影的美感之外，别有一份虔诚的仰望在里面，这和一般游客在面对佛像时的眼光是决然不同。他在拍摄时巧妙地运用光影的明暗变化，为我们遴选出那些塑像最美的角度和最真切的面容，尽可能地淡化那几百年的隔阂，让人如同亲临，切实地再次感触佛法的悲悯与古人的良苦用心。君不闻《华严经》云：“一切诸佛退位，或作菩萨，或作声闻，或作转轮圣王，或作魔王、大臣、居士、长者，或作彩女、宰官，或作大力鬼神、山神、江神、主水神、主火神、一切苗稼神、树神及外道，作种种方便，助我释迦如来化导众生。”

不知古人在塑画这些佛像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跨越几百年后，有人用艺术的眼光来审视这些神佛作品，有人通过摄影来重现这些造像，重释他们为表法而洋溢的无穷的摄受力！显然我也是这种感召的受益者，因为我在此能有幸一睹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的心灵也沐浴到了些许法喜！

受楠山兄所托，我不揣冒昧地写了以上肤浅文字，一表对楠山兄的衷心祝贺，二是感激恩师金申先生的倾心栽培！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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