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戏曲改编域外故事的成功探索——越剧《春香传》的创演经验

内容摘要：越剧《春香传》是上海越剧院根据朝鲜同名故事改编而成的剧目。自1954年公演后，受到了观众热烈欢迎，越剧的许多剧团及京剧、黄梅戏、评剧等十多个剧种纷纷搬演。六十多年来，越剧《春香传》演出不断，其唱段“爱歌”“别歌”等至今仍为长三角地区广大的普通百姓喜闻乐唱。越剧《春香传》成功创演的经验，约有四点，即：原故事与中国传统文化相通；原故事具有越文化精神，适合用越剧来表现；反对门第观念、追求平等和敢于与封建势力作斗争的剧旨，迎合了时代的要求；融汇中朝戏剧艺术，既保持了中国戏曲的美学质地，又具有异域的特色。它还能给我们这样的启发：一个民族要使自己的文化在异域扎根，最好的方式是让代表自己优秀文化的文艺作品与他民族文化相融合，以他民族的文艺形式来表现，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主动、热情地向输入者提供帮助。

关键词：越剧 春香传 域外故事改编 成功经验启发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0257943X（2022）02009411

       朱恒夫，上海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艺术论丛》主编、中国傩戏研究会顾问、中国戏曲学会常务理事、上海戏曲学会常务副会长、教育部“美育”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哲社艺术学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两次获得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一等奖、教育部第八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二等奖、中国民间文艺理论著作“山花奖”一等奖、两次获得田汉戏剧奖理论奖一等奖等。代表著作有《目连戏研究》《滩簧考论》《中国戏曲美学》等二十多部，另发表论文250多篇。创作剧本有评弹剧《医圣》和戏曲《岳飞杀舅》《红帮裁缝》、话剧《阿Q》《大丈夫被休》等。

       自20世纪20年代起，戏曲就开始改编外国文艺作品，迄今为止，约有二十多个剧种改编上演了六十多个剧目。然而，没有一个剧目能够像越剧《春香传》那样，改编上演后，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并成为常演不衰的保留剧目，其中的唱段如“爱歌”“别歌”等至今还广泛流行于越剧的传播地区。绝大多数改编的剧目，其内容和中华民族文化、改编的剧种、戏曲的艺术形式不相和谐，除了借机参加国外相关的艺术节，或以这些剧目作为桥梁进行国家之间文化交流外，最后的命运多是归于沉寂。但戏曲改编域外故事今后还会进行，如何不白费工，得到国内外观众的欢迎，是需要我们沉下心来思考的，而越剧《春香传》恰能为我们在改编什么、如何改编、怎样演出等方面提供可资借鉴的经验。

       1953年，徐玉兰、王文娟领衔的越剧团组建成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文艺工作团越剧队，到朝鲜战场慰问演出。一次，越剧队全体人员观看了朝鲜话剧团演出的话剧《春香》，虽听不懂台词，却看懂了大致剧情，感受到这是一个适合越剧演出的好题材。于是，徐玉兰和王文娟决定将《春香》移植成越剧。徐玉兰对此过程曾有较为全面、详细的介绍：

      去年夏天，我们在朝鲜开城演出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受到朝鲜人民的热烈的欢迎。朝鲜停战谈判我方代表团的首长们看了之后，告诉我们在朝鲜也有一个流传很久的类似的民间传说，直到现在，朝鲜人民还是非常热爱故事里的两个人物，那就是有名的《春香传》中的春香和李梦龙。我们一听到《春香传》三个字，就感到非常亲近，首长们又为我们简单介绍了故事，更使我们感到非看一下《春香传》不可了。

      当时，开城有个话剧团正在演《春香传》，可是当我们知道了，正要去观摩的那天，话剧团已经接受了新的任务，当夜就要离开开城。我们想怎么这样不凑巧，多演一天不就好了吗。出人意料之外，话剧团听到我们要看《春香传》，就主动地请示上级，得到允许，宁愿迟一天走，专门为我们在开城演出一次。当时，他们所有的布景、道具、服装都已经包装好了，但他们又为我们重新打开，在短时间里又把舞台赶搭起来。……一声锣响，幕拉开了。第一场演出《春香传》中的“广寒楼”，立刻就吸引住我们。虽然台上讲的是朝鲜话台词，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演员细致的感情和动作，却深深感动了我们，我们好像觉不出是在看外国戏了，一场一场地看下去，愈看心里愈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看完。……自从我们看过话剧《春香传》的演出后，我们就提出来，要把它搬到中国越剧舞台上来，演给中国人民看。朝鲜党政军领导同志，非常重视这件事情，特地指令朝鲜国立古典艺术剧场（朝鲜是把“剧团”称为“剧场”的），从平壤穿过敌人好几道空中封锁线，乘火车赶到开城来专门为我们演出。因为古典艺术剧场演出的《春香传》，是古典歌舞剧，所以就更便于我们用越剧的形式去表演它。和古典艺术剧场同时赶到开城的，还有好多位编剧、音乐和舞蹈专家。在演完以后，他们特地留下来两个星期，不分昼夜为我们翻译剧本，教我们音乐和舞蹈。[1]

        越剧队回国后，集体转业，加入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成为第二团，于是，该剧便由华东戏曲研究院编审室根据安孝相翻译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国立古典艺术剧场同名演出本移植改编，庄志[2]执笔。

       朝鲜方面十分关心越剧《春香传》的改编、上演情况。1954年，“朝鲜人民访华代表团到中国来，一到北京，就打听徐玉兰、王文娟等在什么地方，并询问《春香传》排演情况怎样了。他们还带来了经过修改的《春香传》的剧本，要交给我们的戏曲工作者”。朝鲜朋友之所以如此热诚地希望《春香传》搬到中国的戏曲舞台上，在他们认为：“能在中国六万万人民的面前上演，对他们来说，该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3]

       该剧于1954年8月2日在上海公演，受到观众热烈欢迎。8月22日，华东戏曲研究院特地邀请了几位在上海的朝鲜侨民参加了《春香传》演出座谈会，他们说：“越剧《春香传》不但很好地传达了朝鲜古典文学的精神，而且在演出上与中国的戏曲形式也非常吻合。”[4]

越剧《春香传》

       将朝鲜国立古典艺术剧场同名演出本《春香传》翻译成汉语的安孝相，在得知越剧《春香传》成功上演后，给主创人员庄志、石景山、徐玉兰、王文娟等写来了贺信，表达了她极度喜悦的心情：“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消息，我兴奋得情不自禁地喊叫了起来，弄得周围的同志莫名其妙。我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春香传》上演的消息，看到了我们熟悉的名字，好像看到了你们。《春香传》终于和观众见面了。当我每天看到报纸上的‘满座’字样时，你们想一想，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为你们的成功而高兴，我为祖国的文化遗产能够为伟大的中国人民欣赏而高兴，同时也为了我自己曾做了小小的工作（虽如沧海之一滴）而高兴。我衷心地祝贺你们的成功。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上海，看看你们成功的表演。”[5]可以说，越剧《春香传》的产生是中朝友谊的体现。

     《春香传》是一部越剧古装戏。剧写朝鲜李朝中叶南原府艺妓月梅的女儿春香，在广寒楼前邂逅当地使道子弟李梦龙，互生爱慕之情，私订百年之约。不久，使道调任汉阳，命梦龙随往，但不许春香同行。梦龙只得忍痛与春香别离，并相约科考做官后再来接她。三年后，新任使道卞学道，艳羡春香美色，意欲强占，春香不从，被严刑拷打，并判死刑。在临刑前一日，已任巡按御史的李梦龙，得讯后急赴南原府查办了卞学道，解救了春香并与之团聚。

      该剧首演于长江剧场。洪谟、石景山（执行）导演，薛岩、竺纪扬编曲，苏石风、幸熙舞美设计。王文娟饰春香，徐玉兰饰李梦龙，陈兰芳饰月梅，钱妙花饰卞学道，筱桂芳饰房子，孟莉英饰香丹，徐慧琴饰老狱卒，吴伯芳、唐月瑛、陈佩华、宣凤娟、张苓枬饰少女，顾妙珍饰户长，陈玲珠饰执杖，武雅芳饰衙役，沈韵秋饰金大妈，郑忠梅饰林大伯，竺菊香饰谷城，陈琪饰云峰。到10月6日第一个演出阶段结束，共演出89场，观众达90337人次。

       1954年冬，该剧参加华东区戏曲会演，获剧本一等奖、优秀演出奖、导演奖、音乐演出奖、舞台美术奖。徐玉兰、王文娟分获表演一等奖，徐慧琴获表演二等奖，钱妙花获表演三等奖。该剧于1955年又获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剧本奖。

      1954年10月，该剧为访华的缅甸总理吴努招待演出。1955年，为访华的朝鲜青年艺术团招待演出。1955年2月，周恩来总理在北京天桥剧场观看了该剧的演出，并到后台会见演职员。1955年3月，国务院专家工作局以此戏招待在京工作的苏联专家。

        1961年9月，上海越剧团《春香传》剧组受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文化部的邀请，进行为期40天的友好访问演出。先后在咸兴、开城、新义州、平壤、元山等5个城市进行了25场演出，观众达到2万多人次。

       该剧剧本被编入1955年出版的《华东地方戏曲丛刊》第4集。1955年《剧本》月刊6月号发表了该剧剧本。1955年8月和1962年5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先后出版了该剧本的单行本。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此剧中的主要唱腔，被中国唱片社和音像出版单位制成唱片和录音带广泛发行。

       之后，浙江越剧一团等许多越剧团相继上演了此剧，评剧、黄梅戏、豫剧、粤剧、潮剧、桂剧、山东梆子、秦腔、龙滨戏与京剧等剧种、剧团亦移植该剧，评剧由新凤霞主演，京剧则分别由赵燕侠、言慧珠主演。当然，诸剧种所演的《春香传》，还是越剧最受观众欢迎，其唱段“爱歌”“别歌”等为长三角地区广大的普通百姓喜闻乐唱。

       2000年10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春香传》剧目组赴韩国汉城，参加第七届BESETO（中、韩、日）戏剧节演出，自19—22日，三国艺术家联合分场演出一台《春香传》，共演出5场，观众达7000余人次，取得极大的成功。小百花越剧团的《春香传》为杨小青导演，由陈辉玲饰春香，邵雁饰李梦龙，洪瑛饰月梅，颜佳饰香丹，江瑶饰房子。

       浙江一些市县越剧团仍不时演出该剧。2018年5月，“宁波市鄞州越剧团新排的徐、王流派经典剧目《春香传》在五乡文体中心首演。当天的演出受到了观众的喜爱。临近开场，观众把剧场坐得满满当当，这在市区的剧场也难得一见。散戏回城的公交车坐满了回家的观众，他们一路聊着演员的精彩表演，脸上透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可见，这样的剧目在当下，就是一种文艺创作的‘清流’，所以才能得到观众的喜爱”[6]。

       目下，上海越剧院正准备排演新版《春香传》，拟于2022年和观众见面。

       自20世纪20年代至今，戏曲改编外国名剧或其他文艺形式的故事很多，但很少能像《春香传》这样，通过越剧引入到中国后，水土服帖，为中国观众由衷喜爱，从而成为越剧的骨子戏。那么，为何会取得如此成功呢？概言之，原因有四点。

朝鲜古典名剧——《春香传》

       （一） 《春香传》的故事与中国传统文化相通。

       《春香传》既歌颂了纯真的爱情，也表现了儒家的“贞节”思想。儒家经典早在公元1世纪初就传入朝鲜半岛，朝鲜三国时代（前57—668）得到统治者高度重视，儒学教育体制相继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建立。在酝酿并产生春香故事的朝鲜王朝时期，统治者为了加强封建专制统治，十分重视儒学教育，尤其推崇程朱理学，视之为维护封建统治的指导思想，极力加以推广。经过长期的宣传，朝鲜人亦以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为圭臬，自觉地遵守奉行。这在春香故事的民间传说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如春香在面对卞学道的淫威暴行时，慷慨陈词云：“我与李秀才有白首之盟，一心一意，苦志守节。即便是孟贲之勇，夺不去我的心；即便有苏秦、张仪之辩，说不动我的心；即便有孔明先生之智，能借东风，也移不动我的一片丹心。”[7]越剧《春香传》为了尽量保持原著的精神和风格，虽然对于女主人公“守节”的品质有所弱化，但仍注意表现。比如李梦龙与春香别离前，对春香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临别叮咛我记心头，此去汉阳我无别念，只望你……只望你雪里青松长相守！

         春香立即承诺道：

       长相守，长相守，岁月匆匆情不流。怕只怕红颜易老又白头，纵然白头——我也等候！[8]

       再如卞学道唤来春香，先用利诱，后施以酷刑，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改变不了春香“不事二夫”的品质：烈女决不嫁二夫，忠臣绝不事二君。纵然冤死刑杖下，也难服罪变初衷！[9]

        韩国全州土版《烈女春香守节歌》[10]是以说唱形式叙写春香和李梦龙的恋爱故事，其中大量地引用了中国的典故，如李梦龙第一次看到春香时，惊叹她绝色的美貌：

       曾同范蠡驾着扁舟游五湖的西施，也不可能来这儿了；曾在垓下泣听着西楚霸王项羽唱的《垓下歌》、与项羽生离死别的虞姬，也不可能来这儿了；辞别汉阙、走向茫茫草原、行至白龙堆、独留青冢向黄昏的王昭君，也不可能来这儿了；曾在长信宫中泣吟《白头吟》的班婕妤，也不可能来这儿了；曾在昭阳殿里得到汉成帝的宠幸、身轻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也不可能来这儿了。自然，更别提洛水宓妃、巫山神女了。[11]

       在该本中还大量引用了王勃、李白、岑参、金昌绪、王维、贾岛、柳宗元、白居易、王驾、杜牧、张籍、钱起、宋之问、程颢等人的诗词。就是李梦龙在卞学道的酒宴上所写的诗：“金尊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12]，也来源于中国明代何文渊的诗。原诗云：“衮衮诸公著锦袍，不知民瘼半分毫。满斟美酒千人血，细切肥羊百姓膏。烛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髙处怨声髙。为官若不行方便，空收君王爵禄叨。”[13]

       《春香传》不仅在文化精神上与中国一脉相承，就是叙事思维也和中国的类似。拿《春香传》的故事结构与中国传统剧目《玉堂春》的故事结构相比，即可看出两者是多么的相像。两者的男主人公都是高官的公子，英俊而有才学，王景隆是吏部尚书之子，李梦龙是南原府使道之子；两者的女主人公皆美丽可人，但都出身卑贱，苏三是妓女，春香则是退妓之女；两个故事中的青年男女都是一见钟情，倾心相爱，私自结为夫妇，并发誓永不分离，然而，又因客观原因不得不劳燕分飞，王景隆因落魄无钱被赶出妓院，李梦龙则因父亲到朝廷任职，断然拒绝了他带春香同去的请求；分手之后，女主人公都陷入了邪恶之人造成的灾难之中，并都被打入死牢，但她们都执着于爱情，坚贞不渝，没有丝毫的动摇，同样决不屈服于加害之人；最后，都是男主人公科考得官，巡视地方，审理冤案，无罪释放了女主人公，有情人终成眷属。

       文化上的相通与叙事思维的一致，使得中国观众在审美接受上没有任何障碍。

       （二） 《春香传》的故事具有越文化精神，适合用越剧来表现。

       几乎所有的论者都将越剧的风格概括为“柔美”或“婉约”，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越剧是越文化的反映，越文化的精神是什么？刚柔相济也！且“刚”是引领，是内核，是本质。具体地说，为：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勾践复国的故事就是越文化精神“刚”的典型表现，在国破家亡、自己已经掳入敌国、成为囚犯的情况下，他仍然在无希望中寻找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他都做不惜一切的努力。被放回之后，在敌国监视之下，他卧薪尝胆，一方面积蓄力量，一方面派送美人西施去吴国国王夫差处，让其沉迷酒色之中，最后终于报仇雪恨、吞灭了敌国。

       越剧的代表性剧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反映了越文化“刚柔相济”的精神，男女主人公的相处真是鱼水相得，那样的温婉，那样的爱怜，其“柔情”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在当认准了对方是自己最理想的人生伴侣之后，则决不妥协于任何外部的压力。自约婚之后，梁山伯心里不再有学业、功名、前途等，只有心爱之人祝英台。当知道不能和祝英台结合后，他便觉得人生再无意义，决然离开人世；而祝英台，即使父亲许亲的是富贵人家，她也不屑一顾。礼教制度阻挡她按自己的心愿恋爱，便毅然决定到阴间和山伯成为夫妇，表现出宁折不弯的刚强性格。

       《春香传》中的春香形象，一如祝英台，甚至比祝英台更能体现越文化刚柔兼具的精神。她对于所爱之人李梦龙的情感，正如她所说，愿自己和心爱之人变成一对“双宿双飞鸳鸯鸟，飞过青山绿水间，飞上高空到九云霄”[14]，哪怕李梦龙仍没有科考得中、落魄为花郎（指称“乞丐”），她也要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她请求梦龙这样处理她的丧事——“望郎君替我找块清净地，亲手将我尸体埋。请郎君脱下衬衣盖我身，明镜（梦龙给她的信物）放在我胸怀”[15]，那柔情蜜意，真是难以名状。然而，对于想霸占自己的卞学道，则表现出刚烈的一面，不管对方是用富贵生活来引诱，还是用严刑拷打进行折磨，或以死亡相威胁，她都不改其志。徐玉兰和王文娟之所以能够一接触到这个故事，就决心将它改编为越剧，大概就是因为它在思想和人物性格上与越文化精神高度契合吧。

       （三） 反对门第观念、追求平等和敢于与封建势力作斗争的剧旨，迎合了时代的要求。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彻底废除了自奴隶社会形成而后不断强化的等级制度，人人平等的思想付诸社会生活，在政治上，鼓动人们与压迫者进行坚决的斗争；在婚姻上，则支持青年人自由恋爱和反对家长及其他外部力量的干涉。《春香传》的剧旨与中国新时代的精神完全合拍。

       封建等级制度是春香和梦龙爱情的最大阻碍，也是整个故事进展的源发点。

       春香母亲月梅的不幸人生就是封建等级制度造成的。春香本是她和两班之人、官员成参判所生，然而在春香出生之后不久，成参判因病去世，成家因月梅出身卑贱，不允许母女入门，“说什么贱民难上两班谱，艺妓难进两班门”[16]，害得月梅只能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抚养春香。当李梦龙向月梅求婚时，月梅开始持拒绝的态度：“公子乃是两班后，我贱民难以配官亲。婚姻大事要从长议，请公子收回成命另配婚”“常言知女莫若母，我是深知春香心。不求夫婿仪与貌，不争夫婿金与银，愿得志诚同心客，相期白首订鸳盟。公子乃是使道子，何愁无大家淑女结姻亲。”[17]果然如月梅料到的那样，还是这两班的等级制度造成了他们的分离：“春香，我在父亲跟前，提起你我的婚事，不料父亲听了，大发雷霆，若非母亲恳求，便要将我家谱除名，赶出祠堂，从今后再也不能科举应考。”[18]

       等级制度有关小民百姓必须无条件服从官府的规定则造成了春香被凌辱、被拷打和差点屈死的悲剧。剧目在对封建等级制度进行批判的同时，还通过一些情节宣扬了人人平等的思想。剧中的房子是个地位低下的官奴，但李梦龙却并不将他视为下等人：

      李梦龙（坐下）登广寒楼，饮玉露酒，观乌鹊桥，吟《端阳游》，真乃平生第一快事……（见房子侍立一旁）房子，你怎么不来坐下？

      房   子  两班面前，哪有贱民的座位？

      李梦龙  两班、贱民，同是父母生养，分什么上下，有什么两样？

      房   子  若被使道知晓，岂不要打断两腿？

      李梦龙  使道面前，有我担待。坐下。

      房   子  是。（很不安地坐下）

     李梦龙（举杯）房子，在官论职位，在乡论长幼，你比我年长两岁，我先来敬你一杯。[19]

       该剧在表现人民群众敢于和残暴的封建统治者作斗争的精神上则有两方面突出表现，一是春香和卞学道的较量：

       卞学道（唱）本府是好心好意抬举你，

                        你竟敢三番二次不从命。

                        你本是艺妓之女下贱辈，

                        违抗官命罪不轻。

       春   香（唱）使道身为父母官，

                        理该为民把忧分。

                        你深通礼义明廉耻，

                      何苦要强占我有夫之妇为守厅！

       卞学道 强占？

               （唱）你真是不识抬举小贱人，

                       好言好语劝不醒。

                       竟然敢言语顶撞辱本府，

                    难道你不怕刑杖之下了残生？

       春  香（唱）威武不能屈，

                       富贵岂能淫？！

                       自古人生谁不死，

                       你要我忍辱贪生万不能！

                       若是一旦边疆烽火起，

                      请问使道，难道你为了贪生怕死——甘心卖国事二君？[20]

       二是南原道农民们以自己的道德原则和恶霸官员抗争。卞学道等官吏诬陷春香是刁钻泼妇、违抗官命，而老百姓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春香是一个道德的典范，是他们学习的榜样，所以，他们在卞学道要处死春香的时候，每家每户聚集铜调羹，欲熔铸成一个铜碑，以永远地纪念春香。

       反对等级制度、否定门第观念和宣扬人人平等思想的剧旨，当然会受到普通大众的欢迎，尤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观众，他们从此剧中看到了等级制度的罪恶，体验到爱情的美好，从春香的身上得到了斗争的勇气。为什么说《春香传》和我国的戏曲剧目《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等是相通的，原因就在于此。

       （四） 融汇中朝戏剧艺术，既保持了中国戏曲的质地，又具有异域的特色。

       在表演上，就借鉴了朝鲜人的生活动作和朝鲜戏剧的艺术形式。因表现的是朝鲜民族的生活，故须穿朝鲜人的服装，跳朝鲜民族的舞蹈，言行举止亦要“像”朝鲜人，为此，演员们在朝鲜艺术家的指导下，下了很大的体验生活的功夫。但仅形似还不行，须做到神似，并要将这些“材料”和越剧的表演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转化为审美上的“视点”。春香的扮演者王文娟在谈表演的体会时说：“一个人的衣服式样和装扮，对他的外形动作是有影响的，甚至可以根据衣服式样和装扮察觉到他爱美的心理。由于古代朝鲜妇女和现代朝鲜妇女的衣服式样相近，装扮的差别很小，这也帮助了我去理解古代朝鲜妇女的生活，我可以从现代妇女的举止笑貌中去想象古代朝鲜妇女的生活常态和她们平日的一些习惯性的动作。后来，我就以我国戏曲的舞蹈身段为基础，根据剧中人物的感情，参考了朝鲜歌剧和话剧《春香传》的演出，吸收了朝鲜舞蹈的一些动作，设计了春香的生活动作和舞蹈动作。”[21]当然，由于以越剧的表演身段为基础，吸收了朝鲜人的生活与舞蹈动作以及唱剧的表演艺术，使得越剧《春香传》充满了异域的风情与韵味，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周恩来总理在看了该剧后，夸赞王文娟“扮起朝鲜人来很像咧”。[22]

       该剧布景也是中朝艺术的合璧。越剧《春香传》的舞台布景设计是在学习和借鉴朝鲜艺术家的原设计图的基础上进行的。舞美设计师处理这个戏的原则是既要有朝鲜特色，又要有越剧味道；既要有一定的生活依据，又要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他们认识到：

       我们的演出对象既然是中国观众，我们的表演方法有许多地方不同于朝鲜的表演方法，因而在艺术处理方面也就更多地按照中国的欣赏习惯和表演习惯。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更好的演出效果，比如，在服装方面我们还保留一定的水袖，式样上也略有改变。在布景方面则完全采用中国山水的风格来作为衬景，因为我们觉得《春香传》这个戏富有“诗意”，运用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更能够起呼应作用。同时，剧本所描写的是古代人民的生活，我们不必拘泥于一山一川的真实性。此外，中国艺术（尤其是古代艺术）和朝鲜艺术向来就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在这样的戏里采用一些传统的绘画表现手法不一定会使观众感到突然。……《爱歌·别歌》一场的处理是比较困难的，既要符合于朝鲜人民的生活习惯，又要考虑到中国戏曲演员的表演习惯。在这里，我们是利用一只平台把舞台分成前后两个空间，当演员独唱的时候可以像朝鲜人民一样跪着进行，而在两人对唱的时候可以坐在平台的边沿，激动时则可以站起来离开平台向前走动。[23]

       越剧《春香传》在音乐上亦吸收了朝鲜民间音乐“盘索里”的一些成分。如“盘索里”常用的唱调多是界面调、羽调、平调。界面调主要在表达悲伤、哀怨等情感时使用，旋律大部分以mi so la do re的音阶构成，其中主音为la。羽调主要表现激昂或激动的情绪，旋律大部分以do re mi so la的音阶构成，其中主音为do。平调主要用来呈现宁静平和或美好愉悦的情感，旋律大部分以so la do re mi的音阶构成，其中主音为so，相较于羽调而言，更加清亮和畅。越剧《春香传》的作曲，为增加朝鲜民族的文化色彩，也为了抒发人物情感的需要，在一些唱段中，化用了界面调或羽调、平调。

       朝鲜半岛的《春香传》和《沈青传》《兴夫传》并列为三大古典名著，而其中无疑又以《春香传》的成就最高、影响最大，该民族的人将它比拟于中国的《红楼梦》。因为是经典，所以人们对它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便以不同的尤其是新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从1923年日本导演早川增太郎（艺名早川孤舟）在朝鲜拍摄第一部《春香传》题材电影以来，迄今为止，至少有20个不同版本的影视作品，影响较大的有：由朝鲜申相玉于1984年导演的《爱情，爱情，我的爱情》，韩国导演林权泽于2001年将传统的盘索里与现代电影艺术相结合而创作的《春香传》。舞剧有韩国国立舞蹈团的《舞蹈·春香》，韩国贞洞剧场的《美笑春香》等[24]。音乐剧（包括该民族的“唱剧”）也有五六部，如1949年由玄济明（玄山济明）作曲的《春香传》，1986年由박준상作曲的《春香传》和本世纪初由韩国韩东大学影视舞台艺术系创作的将传统民间舞与现代舞、嘻哈舞相结合来表现不同场合的不同剧情、充满了喜剧色彩的《春香传》，等等。

       由于它是朝鲜民族文化的优秀代表，自然便成了外民族了解朝鲜民族的社会观、价值观、道德观、美学观以及文学、语言、风俗等的一个重要窗口，而由越剧等十多个剧种改编为中国的戏曲剧目，尤其成了越剧久演不衰的骨子戏，无疑是朝鲜向外域传播其文化的成功范例。我们由此可以得到这样的启发：一个民族要使自己的文化在异域扎根，最好的方式是让代表自己优秀文化的文艺作品与他民族文化相融合，以他民族的文艺形式来表现，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主动、热情地向输入方提供帮助。

       而从越剧的角度来说，成功编演域外的优秀故事，无疑为自己增添了一个经典剧目。但编演域外故事要持慎重的态度，要选择那些与中华民族文化相通、与本剧种所体现的地域文化精神相契合的故事；要在改编时融入本民族的时代精神；要在保持本剧种美学特质的前提下，在形式上借用与化用被改编民族的诸种艺术，使之具有域外风情。

注释：

【1】徐玉兰：《我和〈春香传〉》，《劳动报》，1954年8月12日、14日、17日。赵孝思又做了这样的补充：“朝鲜南日将军知道了，高兴得连忙请自己的秘书把《春香》剧本译成汉文。”参见赵孝思：《徐玉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81页。

【2】庄志（1920—2003），上海人，曾为小学教师。在南翔俱乐部当职员期间，接触了前来演出的越剧戏班，掌握了演幕表戏的一些门道后，在剧团艺人帮助下，写了两三个幕表戏给剧团演出，从而开始了他的编剧生涯。1947年秋进入玉兰剧团剧务部，起用笔名庄志，编写了《国破山河在》（后更名为《北地王》）等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为配合抗美援朝运动，与孙旭合作编写了历史剧《信陵公子》（1950），由徐玉兰、王文娟主演于卡尔登戏院（今长江剧场），连演连满256场，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授予剧团奖金400万元（旧币）、锦旗一面。剧本在《戏曲报》上发表后由华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为不少兄弟剧团所排演。

【3】《华东越剧二团排演新戏〈春香传〉》，《新民晚报》，1954年6月24日。

【4】《住在上海的朝鲜侨民看了越剧〈春香传〉举行座谈》，《新民晚报》，1954年10月20日。

【5】《〈春香传〉翻译者的来信》，《新民晚报》，1954年10月20日。

【6】友燕玲：《为人民创作“一股清流”——从越剧经典剧目〈春香传〉新演谈起》，《宁波通讯》，2018年第8期。

【7】［韩］ 柳应九译：《春香传》，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123页。案：该本所据版本为韩国全州土版，其较好地保持了原貌。

【8】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第32页。

【9】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43页。

【10】《春香传》版本众多，有《春香传》（朝鲜语谚文）、《广寒楼记》（朝鲜语小说）、《狱中花》（朝鲜语小说）、《水山广寒楼记》（汉文小说）、《春香传》（汉文小说）等，而全州土版《烈女春香守节歌》当是其中最好的，先后译成日语等十几种文字。作家出版社于1956年出版了冰蔚、张友鸾根据朝鲜作家同盟出版社《春香传》翻译的中译本。

【11】［韩］ 柳应九译：《春香传》，第20页。

【12】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66页。

【13】（明） 姜准：《岐海琐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59—60页。

【14】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24页。

【15】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60页。

【16】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16页。

【17】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32页。

【18】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28页。

【19】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5页。

【20】庄志改编：越剧《春香传》，第40—41页。

【21】王文娟：《我怎样创造春香的形象》，上海越剧院档案室2号案卷《春香传》“演员体会”，1957年。

【22】王悦阳：《明月千里共婵娟·王文娟》，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第92页。

【23】苏石风：《〈春香传〉的景——友谊的怀念》，《上海戏剧》，1960年第8期。

【24】我国延边歌舞团亦在1990年创演了舞剧《春香传》。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戏曲史（上海卷）”（19ZD04）、上海高水平大学建设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创新团队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