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刘亦菲、陈晓主演的热播剧《梦华录》第六集中,赵盼儿为帮好姐妹宋引章与家暴渣男周舍离婚,对簿公堂。

先与周舍斗智斗勇,算准了他要抢回休书预先调了包。后与县令唇枪舌战,以祖宗之法为口实,质疑其对周舍量刑过轻,有包庇之嫌。于是县令恼羞成怒,说她浮薄女子咆哮公堂,还不服判决。赵盼儿由此喜提10+10脊杖……

《梦华录》以宋代为背景。宋朝的县令是否可以这般忽视“祖宗之法”,以此罪名用刑是否合理,都可以再讨论斟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在宋代,女子主动离异真是件难事。
汉学家艾朗诺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一书中写道:
宋朝法律对丈夫休妻一事制定了若干条件,但妻子却无权主动提出离婚。除非夫家对她有所侵犯,诸如发生了爬灰乱伦之事,法官才会同意妻子的离婚诉求。
虽然明清以来,词学界对一代词宗李清照是否再嫁众说纷纭,但艾朗诺从他所掌握的材料出发,以他的视角选择了尽信其有:
1132年(绍兴二年)春,高宗离开越州,返回临安,并定都于此。李清照也随后来到临安,很可能和她弟弟同住。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这次改嫁一定发生在她到达临安后不久,也许是该年三月或四月。我们的推断基于李清照的自述,她自言其第二次婚姻还持续不到“十旬”,而我们从其他文献中得知,同年九月初,李清照就去公堂状告张汝舟。
自两年前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李清照在衰病与孤苦中眼睁睁看着凝聚了旧日风雅与欢欣回忆的书画器物流失散落,而她一介孀妇对此无能为力,于是先投靠了自己的弟弟,又在弟弟的支持下再嫁小武官张汝舟。
张汝舟或许是觊觎李清照的藏品才热衷于缔结这桩婚事。本无感情基础的婚姻很快就揭开了温情的头纱,露出残酷的面目。“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李清照无法忍受拳脚相加的丈夫,愤而上诉。

但正如前文所述,宋朝法律对妻子离婚的诉讼鲜有支持的先例。妻子主动离开丈夫甚至要面临两年拘禁的处罚。艾朗诺谈及此处援引了王仲闻先生的解释:
在李清照指控她丈夫的同时,自己也遭到宋代法律的制裁,法律规定任何亲属若起诉家中尊长(如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及丈夫),无论对方是否有罪,原告本人都将遭受两年拘禁。
好在李清照是真正的名门之女、名士之妻,虽然流亡再嫁、落魄入狱,却还有旧日的人脉与当下的办法。她获得了翰林学士綦崇礼的帮助,经其疏通,仅在九天后就重获自由,事后留下了《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诉说自己的感愧与痛楚。
对于渣男张汝舟,李清照提起诉讼时巧妙地没有以离婚为诉求,而是指控她丈夫渎职。最后张汝舟被免职,流放到偏远的柳州,李清照如愿逃离了家暴渣男的魔爪。
如果我们倾向于相信李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的文献真实性,那么自然能感受到哪怕是有文化、有财产、有人脉的李清照,在宋朝离个婚也是困难重重——好在綦崇礼的援手,将她的牢狱 “冷静期”缩短到了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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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梦华录》的人物原型——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赵盼儿和宋引章原是普普通通的风月女子,要从官二代兼风月老手周舍手中逃出生天更应当是难上加难。
元杂剧里的赵盼儿比之影视剧改编,犀利泼辣,随随便便就说出大实话,别有一种风情。
她救姊妹讲究一个防患于未然,在宋引章为周舍的小意温存疯狂心动时,就凭借阅人的慧眼开了预言家剧本:
[胜葫芦]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推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但无奈姐妹劝分手再犀利抵不过渣男油头粉面的吸引力,宋引章不听预警终沦落到要向昔日姐妹求援的境地,赵盼儿假意引诱,周舍原形毕露:
[幺篇]则见他恶哏哏,摸按着无情棍,便有火性的不似你个郎君。(云)你拿着偌粗的棍棒,倘或打杀他呵,可怎了?(周舍云)丈夫打杀老婆,不该偿命。(正旦云)这等说,谁敢嫁你?(背唱)我假意儿瞒,虚科儿喷,着这厮有家难奔。妹子也,你试看咱风月救风尘。
渣男连“丈夫打杀老婆,不该偿命”都说了出来,赵盼儿这次试探成效甚是可观。
原故事里这段“背唱”是什么?赵盼儿在这里和盘托出“救风尘”的计划:虚情假意引导周舍背弃老婆。不会影响下一步的行动吗?《关汉卿戏曲选评》中,戏曲专家翁敏华教授如是解析:
这里,盼儿有几句“背唱”,也就是说,这几句唱词是背着周舍唱下的,周舍是听不见的。戏曲表演中的“背唱”或者“背云”,统称“打背躬”,是中国传统戏剧的表演程式之一种。一个背躬,使剧中人和观众共同享受一个内心秘密,而同一舞台空间中的其他人物却被排除在外,这正是一种经济而有效的戏剧手段。

赵盼儿解决方案的核心——色诱周舍写下休书影视剧中已有充分展现。事虽相似,但元杂剧中的底层风尘侠女赵盼儿其人与神仙姐姐所扮的形象迥异,《关汉卿戏曲选评》对比了她与关汉卿杂剧中其他女主,评述道:
《救风尘》杂剧的语言非常独特。其独特之处在于,无论是曲辞还是科白,都十分的粗俗。虽说关汉卿是个本色作家,但关剧在语言风格上还是相当多样的。
比如同样是底层女性,诈妮子燕燕说出来的话就和赵盼儿不一样;同样是妓女,谢天香与赵盼儿的话语更有很大的区别。
谢天香能诗擅词、能歌善舞,言谈举止很有些韵味;赵盼儿满口粗话,常常骂娘,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如果说谢天香堪称“出口成章”的话,那么赵盼儿就是出口成“脏”。
她说自己哪怕“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的“颓”字,就是当时的一句骂人话,意为“值什么鸟”;“遮莫向狗溺处藏,遮莫向牛屎里堆”、“那厮爱女娘的心,见的便似驴共狗”、“怎不教那厮背槽抛粪”、“猢狲”等,显然属于脏话;宋引章赞扬周舍是个穿衣服的架子,赵盼儿马上讽刺道那厮“穿着几件虼螂皮”……还有不少俗言俚语非常生动,虽不涉“荤”,但也很粗俗,如把闭着眼睛不理睬说成“肉吊窗儿放下来”,说赌咒的“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等。
分析这些粗话脏话,大致有这么几种类型:一种是涉及性,一种是涉及屎尿,一种是把人骂做畜生。
中国人向来把男女性爱看作肮脏的东西,这正是中国式的詈骂语中为什么独多“性”语的原因。在现实生活中,若发生男女纠葛争吵,如果男人破口大骂起来,一涉及到脏话,特别是一涉及到性,女的一方一般都会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但我们在身边还看到过这样的现象:若是女的骂而还口,不怕骂爹骂娘的,那么往往比男的还要厉害,往往会骂不绝口,一路骂下去直到把这男人骂退为止。
也就是说,一般说来,詈骂特别是涉性詈骂是男人的武器,但一旦女人也举起这类武器来,每每比男人更厉害、更有杀伤力。这样的社会现象看来早就有了。赵盼儿就是这样一位娴熟操持这类武器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女性。
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到底有多美,或许已难想见。《梦华录》刘亦菲版赵盼儿撑起了今日人们对于赵盼儿之美的想象。在欣赏温柔体面的《梦华录》赵盼儿之余,元杂剧中风尘侠女活泼泼的口舌,和她来自底层的生存智慧与力量,或许依然有值得我们细细回味的美。
最后,祝读到此处的朋友们邂逅好书,得遇良人,成为更强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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