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佳艺文志 | 文明的缩影—专访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馆长齐跃进

文摘选自《圣佳艺文志NO.17》

“每个人的收藏大概都有一番巧遇，遇到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被无数次问到入行经历时，齐跃进齐馆长总是感叹“说来话长”，然后慢慢道来。他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西安这块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土地上长大，年轻时在部队体育编打过篮球，在公安部门的警察学校教过书，改革开放后抓住机遇下海经商。他开玩笑说，当初太太给他定了一个小目标“先赚十万块”。后来生意越做越顺，生活富足之余就开始涉足收藏。

最开始他买了一些书画，可惜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市场鱼龙混杂，对于刚入门的收藏爱好者来说非常不友好。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安人，朋友建议他借陕西文物大省的地利之便收藏古董，于是他跟着懂行的老师陆续收藏了一些青铜器、玉器。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古玩早市上以很便宜的价格从老乡手里买了一蛇皮袋的三彩残片。当晚回家便开始研究、修复，最后居然用胶水粘出一匹完整的三彩马。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兴奋感，看着辛苦劳动的结晶，初次领略了三彩之美，于是就这样“入坑”了。

此后，就像他说的“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的在圈内有了些知名度，大家都知道他喜欢三彩，便经常给他推荐。从2000年左右开始，他一边跟着行内的老师学习，一边收藏些小件积累经验。拐点发生在2006年，他斥巨资收购了一间澳门博物馆的全部藏品，在业内引起轰动。全世界尤其日本、港澳台等华人比较多的地区，此后藏家凡有三彩想出手，首先想到的就是西安的齐跃进。据他回忆当时他所住的宾馆，成天络绎不绝，都是来给他推荐藏品的。

“三彩本身就是一个很小众的收藏门类，从唐高宗时期开始出现，安史之乱之后就慢慢消失了，在历史上三彩的生产时间总共就只有五六十年。再加上人为的损坏，基穴塌陷，有些就永远埋在地下了，有机会面世的本来就很少。解放后国家基本上没有挖掘唐墓，国家对高古陶瓷管控非常严格。我主要的收购途径就是海外，还有一些大藏家转让。”齐跃进说。那时收藏界喜欢三彩的人不多，有个别零星收藏，几乎没有大藏家，而齐跃进是第一个系统收藏唐三彩的藏家，他谦虚的说其实自己是捡了一个时代的大漏。从2009到2013年，他几乎把市场上能见到的三彩全部收光了。这为他后来建立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打下坚实的基础，也几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别人笑他傻，他却乐在其中。

唐三彩骆驼俑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藏品

“所谓 三彩＇并非只有三种颜色，这里的“三＇是虚数，其实是多的意思，实际上三彩的颜色可以非常丰富，除常见的黄、绿、褐、白、蓝等之外，还有很多迷幻色。梦幻、飘逸、引人遐想，这非常符合唐人的精神世界，给人以一种积极向上又极富创造性的感觉。”

从中国陶瓷史来看，唐代的陶瓷生产已经相当成熟，并形成了南青北白的格局。南方以越窑为代表的青瓷类玉、类冰，北方以刑窑为代表的白瓷类银，类雪，而三彩出现仿佛是唐代百花齐放的艺术版图中盛放的一束烟火，如此美丽而又独特，绚烂却又短暂。单从烧制工艺来看，三彩既非瓷器，也不同于一般的低温釉陶。“此前的低温釉陶基本都是单色的，烧制温度可能就700到800度之间，最多不会超过900度，而三彩的胎体大多使用高岭土，素胎烧成的温度甚至可以达到1100度，这已经接近瓷器的烧结温度了。”齐跃进这样介绍道。

而三彩的斑斓色彩皆源自胎上所施的低温铅釉，在釉中加入适量的金属元素就可以得到不同的颜色，比如氧化铜呈绿色，氧化铁呈黄色，氧化钴呈蓝色，在这些基本色调的基础上，还会从深到浅呈现出不同色阶。此外，由于釉料中含有大量的铅作为溶剂，用来降低二次烧成的温度，因此釉的流动性也很大，往往器物还未烧成各种色釉就融为一体。因此我们常常看到一件三彩器物上一种颜色从深到浅自然过渡，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某种釉料向下流动的痕迹，偶尔还会出现几种颜色混合的现象。可能有很多人会觉得，与后世精美的彩绘瓷相比，三彩的色彩未免太过随意不够精致，但这恰如传统书画中的工笔与写意之别·这种仿佛浑然天成的迷离感，恰是唐人追求的至高境界。

唐三彩马俑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藏品

“从阳界到阴界，再从阴界回到阳界，唐三彩的经历不是一般传世的器物能比的。它承载了唐人对生活对世界的认知，也是唐代盛大灿烂文明的一个缩影。”

唐三彩出土主要集中在西安、洛阳周边的唐墓，此外江苏扬州、山西、甘肃等地也有少量出土，但都不及两京出土的精致。而作为出土的明器，它从民国时期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起，就被世人误解、忽视、低估，从而导致早期出土的大量珍贵文物流失海外。一直以来齐跃进就想纠正人们的这种误解，“实际上除了明器，唐三彩中的实用器也很多。比如我在收藏的过程中发现，一些三彩香炉里有香灰残留，这显然是使用过的；还有一些水注，会在内壁施釉，就是为了防止水的渗漏，所以说这些分明都是实用器。”

唐三彩大致可分为三类，生活用器、俑以及各种居室模型，基本上是唐人生活的一种再现。“总的来说唐三彩作为一种明器，也是大量存在的。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其本身的艺术价值，此外它还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因此人们将唐三彩称为‘物化的记忆’。”齐跃进解释说，“这与唐人的厚葬风俗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唐人有这样一种理念，就是事死如生，他们认为当现实生活中的生命消失以后，会去到另一个世界。所以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带过去。

齐跃进的藏品中有一套非常珍贵的唐乐俑堪称海内孤品。一个大踏几上放着一个棋盘，分别有四个立着跳舞的女俑（立舞姬）和四个坐着弹奏的女俑（坐舞姬）。这是一个大藏家转让给他的，齐跃进非常喜欢，常常夜深人静时独自观赏，渐渐就读懂了其中暗藏的玄机。“踏几上的这个棋盘，两边的位置上并没有人物，其实是给墓中灵魂设的一个虚位。墓室主人认为他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会用到生前的这些东西，一边对弈一边欣赏歌舞，这完全就是生前生活场景的复刻。”齐跃进猜测墓主生前应该是鸿胪寺的官员，日常生活就是如此优雅精致。他同时也赞叹于唐人的生活品质，是我们如今想象不到的丰富多彩，他们追求的是精神境界的享受。

唐三彩乐舞俑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藏品

唐三彩造型中最常见的马俑和骆驼俑，在齐跃进的收藏中也是最多的，以至于他一时都想不起来要介绍哪一件才好。他收藏的马俑数量甚至比国有博物馆的总量都多。在齐跃进看来，唐代的马俑是中国历代做的最好的，对于马俑的优劣唐人也有一套明确的标准。“马的耳朵要像竹皮削出来一样，非常有骨感的。马的脖子要有力，前腿要长要直，提腕要高，后腿要像弓箭一样，马的屁股要圆。马尾巴也要经过精心修饰，一般我们称为飞机尾。具备这些特点，才能称之为好马，后世大多数马都不具备这些特点。欣赏马还是要看当中蕴含的内在的东西，有些马结构松散呈现出一种疲态，真正的好马一定蕴含着饱满的精气神儿。这当然只能意会。”

唐三彩马俑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藏品

而为什么唐人做那么多马俑和骆驼俑？齐跃进进一步解释，这是因为唐代国势强盛，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所以唐人对马有种特殊的感情，比如唐太宗的昭陵六骏就是典型的反映。而骆驼被称为丝绸之路上的沙漠之舟，是重要的通商工具，它给唐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所以无论是马还是骆驼，唐代人的情有独钟都不是孤立的，也绝非偶然。再如唐三彩中大量的胡人俑，这是中国历史上对外国人在华活动的直接记录，唐代的开放性包容性在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唐三彩骆驼俑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藏品

目前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的藏品包含唐三彩、其他彩绘陶俑以及铜镜在内已多达 4000余件，都是齐跃进精心挑选的私藏精品。虽说是私藏，但他的藏品在省市两级文物部门都做过登记，这么多年没有卖过一件。“其实是在替国家保管，最后肯定要回馈社会。”齐跃进如是说。就像他的斋号“寄宝斋”的寓意一样，这些藏品虽然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精力，但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独占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遗存。2011 年他在“寄宝斋”的基础上建立了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将他的多年成果展示给公众。

“民营博物馆只是国有博物馆的一个补充，我们只是一个专题性质的博物馆，如果说从体量上来看根本无法与公立博物馆相较，无论是数量、质量以及全面反应各个时期的社会情况来看，我们都是无法匹敌的。但作为一个专题博物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

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民营博物馆开始大量涌现，这都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国民经济起飞，人们生活富足，于是出现了众多的古玩爱好者，还有很多民企业主投入到古玩行业里来，齐跃进就属于第二种。他们手中资金充沛，收购方式更便捷，渠道也更多元，能够深入到社会底层甚至延伸至海外，触角范围既深且广。所以很多国有博物馆无法做到的，民营博物馆都实现了。因此，民营博物馆的出现很好的补充了国有博物馆的空白与短板。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曾经先后二十余次同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共同联合展览，齐跃进非常自豪的说，“可见我们博物馆的很多藏品都是他们不具备的。”

今年四月陕西唐三彩艺术博物馆正式入驻兴庆宫公园。兴庆宫位于唐长安城东春明门内的兴庆坊，原为玄宗潜邸，登基后经过扩建，后成为开元、天宝年间的政治中心，被称为“南内”。同历史上诸多名园宫苑的命运一样，兴庆宫也未能逃脱战火的荼毒。现在的兴庆宫公园就是在兴庆宫遗址上修建起来的。而三彩博物馆就位于园中南熏阁内，展陈面积达 2000平米，全新的博物馆从建筑风格到展陈设计都极具唐风唐韵。兴庆宫的历史背景与展品的文化内涵也难得十分契合，三彩本身就是唐代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而陈设在新馆中的各类器物，仿佛穿越历史时空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全新的三彩博物馆将以兴庆宫为依托，以唐三彩作为载体，主要反映唐代的社会，唐人的生活，唐人的追求，唐人的思想以及唐文化在当时世界上的地位。我们希望能通过观展让今人引以为豪，实现文化自信，真正做到像习主席说的，为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做出自己的努力和贡献。”齐跃进最后说道，无论作为藏家还是博物馆馆馆长，他的这份历史责任感都令人十分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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