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作品 |长春,那些被侵略被殖民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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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我在不同的场景被不同的对象提问:“你是干什么的?”提问的人可能是建筑的看守人、博物馆员、环卫工人、外卖员、附近的居民、老人、孩子,等等。我隐约记得,在省委大院对面的街头,我第一次被“便衣”质问。当时我正匆忙架起三脚架,想要拍摄省委大楼,这栋大楼以前曾是日本关东军的司令部。他问清了身份之后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快点离开,像在警惕一个来历不明的间谍。人们怀疑或是好奇这个“闯入者”的身份,大多数时候我会说,我是一个学习日语的学生,一个对研究伪满建筑的人,一个想要通过图像探索历史的摄影师,一个在本地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长春人。 两年前,我开始在长春拍摄伪满洲国的遗迹。伪满洲国是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地区后所扶植的傀儡伪政权。所谓的“首都”设于新京,也就是今天的长春。拍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也越来越熟稔如何应对别人对我“身份”的提问。同时我也不断经历自身的拷问:陆陆续续走过了七八十个可以被称为“遗迹”的地方,我该以怎样的情感、身份、动机和立场去拍摄、介入这段历史?一段国人被侵略、被压迫的血泪史。我要如何去谈论一个拥有短暂辉煌和漫长屈辱的城市,一座创伤的城市,同时有着无法决裂的过去。我要如何去谈论现在的长春,我记忆中的长春,历史中的长春?我的拍摄是从家附近开始的。那里有一个被精心修整过的小公园。当我第一次搬到那儿的时候,它还是一个荒凉的地沟,杂草丛生,横陈着许多水泥混凝土块。这块土地被长长的蓝色铁皮围挡着,铁皮中间有一个豁口,从豁口穿过去,会赫然看到一块大理石碑,上面写着:“日军南岭地下司令所遗址”。这里曾经是日本关东军存储化学武器的仓库。当年日本开拓团在这里修建了许多地下工事。据说解放军分区在接管之后,发现地下还有很多装着深色、黑色物质的瓶瓶罐罐,有的甚至冒出了毒气,再后来,这里就临时充作了军械库。我搬过来六七年后,荒地被开发成了公园,土方从蒿子和野草中显露出来。拍摄的那天刚刚下过雨,土方中流出了汩汩的污水。我感到城市被撕开了口子,历史慢慢向我袒露出它的内部。重走伪满遗迹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官方路线,一种是散点式漫游。第一种方式十分便捷,长春基本延续着伪满时期的交通线,沿着城市的主干道走一圈,从南关走到宽城,这些景点基本就饱览过了。被官方认证的遗迹生长在城市的明面,作为城市旅游宣传和教育基地,它们依然被保存得完好光鲜。这些现存的遗址建筑基本上还在被使用,作为权力的象征物和符号,早已完成了功能的置换。关东军司令部变成了省政府,官邸别墅变成了松苑宾馆,邮局还是邮局,图书馆还是图书馆。文教部是如今的东师附小,治安部、司法部、经济部、交通部和综合法衙变成了医院。走过这些地点,我意识到长春还是一座美丽古朴的都市,八大部的外墙还保留着咖啡色、褐色、淡黄色的陶瓷贴面,内部的楼梯和地面还是淡黄色的水磨石,这在当年都是极先进上乘的工艺。重走完这条线路,不禁感叹长春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完成了现代化的转型,这座城市的规划设计和基础设施系统,承载着日本人的野心勃勃。在伪满皇宫,我见到了“建国神庙”的原址,那里原本供奉着溥仪从日本请来的“天照大神”,在溥仪逃离皇宫之际,被关东军一把火烧毁成如今的断壁残垣。“建国神庙”不远处是一座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防空洞,平时设有神龛,空袭时就将“天照大神”搬到洞中。我好奇地走进了这个阴风习习的“避暑胜地”。青苔爬满了石阶和墙壁,我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台阶走下,耳边不断传来的水滴声,和我走过地面带起水花的“哒哒”声交相作响。稍微待了一会儿,身体湿的感觉可以拧出水来。第二种是散点式漫游。采用这种方式,是因为“建国神庙”的经验让我注意到城市的“暗面”——官方叙事中鲜少提及的废墟。它们要么晦暗潮湿,要么凌乱无序,上不得台面,仿佛是历史更替的垃圾,连清洁工人也无法清理的垃圾,又仿佛是城市便秘的肛肠里一坨无法排出的粪便。既然无法清理,便只能遮掩。我开始按图索骥去寻找这些废墟。我找到一份伪满时期的新京地图,对比着如今的长春地图,我要找到那些在地图上消失的建筑,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漫游。我在史料中见过这些建筑的记载,也记得这些建筑的初始形态。当我见到了这些建筑的腐朽尸体和残骸,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它们大部分随着时间自然消亡,早已失去了功能性,残破不堪,被蓝色铁皮和广告牌隔离在城市之外。有的经历了枪林弹雨而损毁,还有的被群众刀劈斧砍。遗忘让它们经历了真正的死亡,它们的尸体就是自身的墓碑。昔日用于仪式、供奉和练武场的神武殿,如今归属于一所高中,里面的武场变成了影院和剧场。机缘巧合我认识了看管这里的一位叔叔,他在附近养了一只流浪猫,平时偶尔做做木活,回廊上摆着很多他的作品。相熟之后,我获许进入其中拍摄,隐约记得他说他的同事曾在晚上守夜时听到地下室传来奇怪的声音,我把这种声音联想成一个永不安宁的幽灵。在其他的宗教空间里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我曾经偷偷溜进被封锁的东本愿寺,不经意在花坛里踩到了一个动物尸体,被经年累月风干后依然完整的骨骼,它可能是一只小狗,也可能是一只黄鼬。它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那种结实的触感至今令人颤栗。此外,还有一类建筑在地图上销声匿迹了。它介于景点和废墟之间,在时代变迁中不断蜕皮,不断被嫁接和修补,早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它融入了城市居民的生活形态中,在众声喧哗之中继续隐身。比如赛马场和高尔夫球场,这是日本人在长春建造的两大娱乐场地。根据伪满老地图和相关资料显示,当时的马场至少存在十几栋相关建筑,而现存的只剩下一部分看台和一座附属建筑。抗战胜利后,各地的赛马活动被终止,这座赛马场也随之被弃用,后来1950年长春修复位于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堂时,将赛马场看台上的木质座椅拆除,补充到了音乐堂的观众席中。文革时期,音乐堂又被改造成“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也就是后来东方大剧院的前身。如今,看台的残余部分隐匿在居民楼的怀抱之中,建筑的下部和周边尽数被改造成车库和厂房,背后的大部分被居民区嵌入,时常有电线横过,十分杂乱,东侧是一个小型的垃圾堆。现在,这座看台已经进化成了一座功能复杂、相互寄生的“复合型建筑”。宽城区的伪满建筑也大抵面临相似的处境。宽城区在伪满时期受满铁的影响,曾经是城市中最繁华富庶之地,银行、各种商贸公司数不胜数。如今这些建筑依然存在,但是变成了药店、水果铺子、糕点铺子、小商品批发,充满了市井烟火气。这些建筑还在呼吸,还未消亡。在离我家不远的几条街外,有一座军属小区,我几次偷偷溜进去,想要看看其中的“建国忠灵庙”——日本人建来举行宗教仪式,存放骨灰的地方。庙里平日都是封锁着的,里面用作堆放军用杂物的仓库,从铁门的孔隙中可以窥见一二。庙外门口的几个朱红色的柱子,屋顶墙体的雕花绘画有许多破损,能闻见时隐时现的尿骚味儿。正门四周的墙上写满了涂鸦,这些涂鸦既是私人的,也是公共的,有人写着英文单词,也有人写着“xx到此一游”。建筑外的墙体上用标准的美术字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日落时分,庙前的广场上人流开始聚集,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将白日里宁静的空间彻底激活。夏天的时候我走访了三四次,到了冬天,东北的雪一落,我又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雪后的场景。幸运的是,我碰到了看守的人,他愿意放我进去五分钟。那五分钟里,我没有心情寻寻觅觅,只记得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什么都被遮掩住了。总之,这部分照片呈现了我以考现学的方式结合官方文献、 民间图像资料等素材进行的实地考察。现场的状态不断重塑着我的认知。这座在殖民期间被系统规划和建设的现代化都市,经历了漫长的去殖民化实践,如同容器一般,不断被各种集体记忆填充、嫁接、重塑。循环往复地覆盖、沉积,使历史本身层层相叠,形成一种阿莱达·阿斯曼所说的“非共时的共时性”。在这一部分,我尝试从私人情感和美学层面去感知长春当下的处境。部分伪满遗迹早已融合在了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中。忠灵庙外是老幼闲暇时的游玩之地,父辈在此处与少年时代重逢,神武殿的武士道练武场被改建成舞台和影院,周围的老年乐队喧闹而怡然。这些日常情境与殖民历史和意识形态复杂交织,我想要追索和捕捉的,恰是一种尚未且难以被公开承认和接纳的混杂性。在我眼中,这些遗迹并不只是储存集体记忆的文化仓库,也是可供我个人和家庭回溯生命体验的鲜明地标。在拍摄伪满时期遗留的这些建筑时,我时常将镜头对准建筑物墙体和遗迹空间中的痕迹,在后期整理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了这种潜意识驱动的拍摄行为,并由此延伸出我个人对“痕迹”这一概念的思考与情感投射。混凝土墙壁、墙砖、地面。我发现它们既是物理性的,也是历史性的,自发地揭示着时间维度下周围环境与人类活动的直观结果。它们是时间的画布,又或者是历史的切片,在不断被侵蚀、沉积与叠合后,生成崭新的样态。
作者:崔喻璇1999年出生于吉林长春,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日语系和艺术与文化创意试验班,现于荷兰乌特勒支艺术大学攻读纯艺术硕士。作品涉及影像、声音、写作等媒介,关注隐秘的权力与规训技术如何渗透于身体与空间、历史与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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