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头山
文:冯吴超
八月末的南方虽不见太阳但依然闷沉,云层像是一艘停泊已久的渔船,低低地靠在山头边。这座地处偏远的花岙岛位于浙江象山南部,在那有浙江最后一批手工古法晒盐的盐场。听说那儿的山头叫大佛头山,佛头之下有千亩工工整整被划分开来的盐田,浓度咸淡不同的海水在各个池子里透出不同的色彩,映照着佛头忽隐忽现的影子。

一湾浅浅的盐泊静卧,图源作者本人
我出生在浙江宁波,自春秋时期这里便是主要的海盐产区,历史的遗迹也留在了浙江的各处地名里,像是我的老家余姚的“余”字,就是越语中盐的意思。宁波更是在1950年代后大范围地进行围海造田。那是一段艰苦的红色岁月,年轻人的热血像是炙烤盐池的太阳一般,挥洒在荒凉的海滩上。他们筑海塘,造盐田,从无到有,大海便是所有生产和信念的源头。但浙江盐业的辉煌自千禧年后就戛然而止,随着城市经济发展和工业用地的紧缺,曾经的盐场被逐一转产为滨海经济开发区和国家保税区。花岙岛成了历史最后的一片盐晶切片之一。
于我,这个城市也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南方的城市像是复制粘贴般模版化地繁殖生长。我记忆中的那些我流淌过的地方都逐渐消亡。而在海外生活的几年时光里,我原以为中国城会是我在海外的另一个故乡,但我很快意识到中国城不是中国在海外的复刻品,我也不过是一个外来者罢了。进退两难。

大佛头山和盐堆,图源作者本人
再后来一段时间,我十分痴迷于一个人游泳,短暂的与世隔绝,声音上的,身体上的,还是思维空间上的。恰逢一个出水的瞬间,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在水下的倒影,那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不停地换气,不停地扎入水中,不停地与影子对视,可望而不可及。我相信那是来自水的暗示——我能在水中找到我的身份归属。
百感交集,自此我开始重新审视水在我生命中流淌过的痕迹,关于我的发源地,我的港口之乡,那些曾经辉煌的自然产业,关于流动的自我归属,流经的地域和文化以及远方的苦难。或是归属感的里外矛盾和落失,或是对于家乡历史后知后觉的怅惘,我乘船来到了花岙岛寻找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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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潮水快速上涨,海水被引入澄清池内,待日晒水分蒸发到一定程度后,将会被倒入结晶池逐渐析出食盐来。一旁的盐农戴着一顶草帽,牵着一根长长的系着绳子的竹竿,另一头由重物固定在结晶池中央。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在方方正正的田埂上,绕着盐池盘行搅拌盐水。这一过程叫做打花,卤水的盐度到了24.5便会析出盐,每隔半小时就需要把粗盐晶体打散,让晒出来的海盐更加细腻。他见我来了,熟络地向我招手,背着光只见一个黑黢黢的草帽的影子。他高兴地指着远处的佛头山和盐田,又指了指他自己。在零星的嗯啊拟声词间,我意识到他不会说话。“你是这里的盐农?”他点了点头,又在手掌间比划着什么,见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蹲了下来,用手指沾了沾池里的盐水,在水泥地上写下203的字样。“你是负责203号盐池的,对吗?”他笑着望向我,又想继续给我写些什么的,却被赶来的盐农伙伴叫了起来。“看这个天怕是要下雨了,赶紧用黑色的塑料布罩起来!”三四位盐农为一组,熟练地把池里的罩子牵起来,从这头盖到那头。池子里,佛头山的倒影也随着雨水溶化在水波纹里,罩布遮盖后,只剩下几排盐农深深浅浅的脚印拓在了尘土和盐晶之上。其他人则负责将田埂上已经砌好的盐堆用防水布遮好。后来我在盐场的公告栏里看到了盐农的工资表,他叫林金祥,负责203、204号盐池,一个月收入1000元。

那位不会说话的盐农,图源作者本人
小岛上的雨来得紧密而急迫,我随着人群穿梭跳跃在田梗间,或是防水布包裹的海塘堤坝,或是流淌着细密泡沫的海水的沟渠,或是临时搭在那儿的木板,或是干涸凝结的盐霜,每一段盐田间的路都不尽相同。我快步躲进一间二层水泥房的屋檐下,这里是盐农们的宿舍。大约是每两个人一间二十平左右的单间,共用厨房和洗手间,窗框上晒着掉色的布鞋和鱼干。
“囡囡你上来坐呀?”我一抬头,是刚才在盐田另一头碰到的奶奶正在二楼阳台和我招手,“外边下雨了,不好晒盐了。你先来我家坐坐,你吃饭了没有呀?”她一边快速地炒了一盘蔬菜,一边让我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吹风乘凉,和我唠家常。炉灶上供奉了灶王爷的神像。“你是来照相的吗?我们这儿也时常有摄影师来拍照呢。他们很喜欢找我儿子拍,拍他在池里扫盐的样子。他们还会让我们穿得红红绿绿的,说是照出来好看,你看我这一身红衣服好看吗哈哈?”
一盘菜的功夫,一位戴着大草帽的盐农伯伯便走了进来,见我在便也要给我递一双筷子。“这就是我大儿子,我和他一起在这里晒了十几年盐了。快下雨了他去抢盐,我就先回来给他做饭。我还有一个小儿子,他是在象山捕鱼的,喏,这个蟹糊就是我小儿子特意捕给我吃的!希望菩萨保佑他出海平安。”我望着这个刚相识的奶奶神采奕奕,皮肤黝黑却少有白发。那是我见过最明亮透彻的眼眸,琥珀色的瞳孔就像是屋外池塘里的盐水一般干净纯粹。简单的午饭后,她和伯伯便坐在里屋编织渔网。

补渔网的村民,图源作者本人
“那奶奶高寿啊?”“我今年都八十多岁了,我大儿子六十多岁,我小儿子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在城里上大专,囡囡你在哪上学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意识的愧怍,亦或是不想打扰奶奶质朴而充实的小岛生活,我隐瞒了自己的学历,“我也在城里上学,放假了来象山拍照的。奶奶看上去很精神一点不像八十多岁。”“好多人都说看不出来我有八十多岁呢,在这里晒盐晒了这么多年,虽然皮肤晒黑了,但我头发也保持得很黑。”奶奶一边应答着我,一边停下手中快速穿梭的绿绳,给我递了一个橘子。“那奶奶你们编渔网是要给你小儿子出海捕鱼用吗?”“编渔网卖钱喔,我们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外边晒盐,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家里织渔网,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
短暂的午休后屋外出了太阳,盐农们很快又回到了盐池间劳作。又经过几个小时的曝晒,其中几池的海水开始析出盐粒。水面浮了一层盐花,水底又沉了一层盐粒,微风拂过,浮浮沉沉,渐欲迷人眼。踱步于竖横交错的盐池间,池水仿佛一块块切片,不同的浓度,不同的成分,不同的阶段,都全然在眼前展开:这一片是苍茫间正在聚拢团簇的星云,盐粒盘旋环绕,暗流涌动;那一片是沙漠中的一点绿洲,干涸的沉积物和尘土中央,静卧着一湾浅浅的盐泊;远处的沟壑中沉睡着雪山般绵密的盐沫,在日光下显着细腻的光,我与母亲同看这一废水渠的照片时,她还以为是什么巍峨的雪山之景;近处刚析出点点星光的盐池,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泛起涟漪;脚边一处刚归拢的高浓度海水盐粒呼之欲出,像是一层被揉捏了一角的薄纱;田埂上凝结的盐晶像是欲进欲退的潮水,被日光定格在了起伏汹涌的一瞬间。生生不息,变易无常,唯独不变的是池水间忽明忽暗的佛头山,在田埂间千转百转,也才是瞥见了佛头的千面百面。


傍晚收集盐的盐农,图源作者本人
每一片盐池都是一座水型沙盘,一步之遥便是不同的微型世界,步履间纵看人生百态。这让我想起曾盛行于太平洋密克罗尼亚水手间的棍状海图(Stick Chart),通常由椰子或竹子纤维搓成的绳子,以及贝壳制成,以此记录洋流的位置、岛屿、风向、星象等航海图。与传统的地图不同的是,地图以严格的标尺和单位,复刻固定的地理位置和关系,而棍状海图是没有刻度单位的——它强调的是洋流的运动、航海过程与经历、航海者与海洋的关系,以及海洋环境的内在关联。航海者不再是高于或是游离于平面地图之外,而是沉浸于海洋环境之中,海图成为了心图。这一技艺在太平洋地区也濒临绝迹,因为海图的无尺度和私人化,除了制作者本人外也很难解读这纤维交错间的暗流涌动。那纵横交错、变化起伏的纤绳,恰如盐农在池中扫盐时留下的或浓或淡的痕迹,他们一并将自己的影子、佛头山的影子也一下下用力地扫入水中去,泛起层层涟漪。
此刻我仿佛是初入一片陌生海域的水手,用脚步丈量着盐池水流间的交汇与沉积。盐农的生活苦咸但却真诚质朴,靠海吃海,看天劳作,日行千步万步却也行不出这千亩盐田。内心记挂的,是低头这池海水,是抬头南海观音,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修行。时而俯瞰盐场,在一块块切片中窥到一些心的踪迹;时而近身触摸不同状态的盐的肌理,探寻水流的源头与尽头,嗅一嗅风中海盐的鲜咸,观察盐粒慢慢析出的过程与形态。所谓“水体”,即是以水为一个承载的媒介,由水连接的不同的身体彼此体会和认知,用身体去探寻一些可见与不可见的联系,并非仅限于科学层面或是物理层面的维度,而是精神层面的心图。在水中,我看到了盐,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佛头山,影影相叠,彼此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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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习惯于被教导用可度量、可标准化的尺度去区别一段时间、一块空间、一段关系——过去与未来、这里与那里、因与果、敌与我、人种与性别。我们擅长分门别类,制定单位和标签,划分盐池的边界。但水却流经彼此,从这个池流向下一个被划分的池,从这个浓度凝结成那个浓度,但流动并不只是线性的、单向的,而是回环往复,始终相似但始终不同。
我们都是盐性不同的水体,不同的文化、历史、政治盐粒溶解在水体中,流经你我。盐在凝结时变得分明可见,却在溶解时变得相对不可见、不可区别了,除非再次收缩、凝结或是机器标准测量,正是水缝合了彼此。我们是盐池,我们是海水,我们是回环往复中的一环,是每一次结晶,也是每一次溶解。差异性让我们独立于彼此,而相似性又将彼此关联。流动的自我认同与归属,也并不是非要归属于这个盐池或是那个盐池,这个标签或是那个标签,只是如盐入水般扩散在各片大地之上,不过是浓度或高或低、或咸或淡之分而已。

刚归拢的海水盐粒似被揉捏了一角的薄纱
图源作者本人

田埂上凝结的盐晶像是欲进欲退的潮水
图源作者本人
盐农们的作息以潮汐、日照和风向为指向标,白日在40℃高温下盐水打花,凌晨两点便可降温结晶,收盐更是一场力量的暗夜之舞。远处零星的探照灯在一片幽暗中像是一束聚光灯,但也只照亮了一束。“奶奶这么暗您看得清吗?我的相机都照不见盐啦” “看得清!看不清的话我也能感受得到,心里有数!”奶奶手握用树枝编制的笤帚和盐耙,围绕着盐池的边缘一圈一圈地向内收拢,从暗处慢慢推向光点。挥舞的笤帚碰撞在一起,伴随着远处的海潮声唰唰作响,细密而迅猛。昏暗间看不清那是盐,是水,是扬起的潮,是一闪而过的星星点点。雪白的海盐一下子从一粒聚成了一捧,再是熠熠生辉的一篓筐。

盐农的背影/搅拌绳上的盐,图源作者本人
一瞬间,我感觉到内心翻涌的潮水着实也析出了点点盐粒。它们在混沌间慢慢聚拢,慢慢化作明朗的一团,闪着柔和的、新生的光点。纪德曾写道:“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也曾害怕会失去自己的咸味。” 在一开始我和我的发源地宁波有着相同的盐性,随着我漂游去远方,长时间的分离让我们的咸味已经不太一样了,宁波有了它蓬勃发展的新味道,而我也带有了其他地方的咸味。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我原本以为我是完全归属于这片土地或是那片土地的,但到最后我没有办法用任何一种特定土地的咸味与我相匹配与定义,我害怕失去自己的咸味和归属,却又不断寻寻觅觅。或许盐性本就是如此,水体中的盐在此处凝结之前,已流经四海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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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再听一听这来自家乡盐田的训谕,历史和即将成为历史的自然回音。我愿如流动的水体,不再拘泥于刻板印象和世俗标准地去重新认知自我。我愿如百川终入海,以更包容、敬畏和坦然的心去理解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联。我愿生命如收盐打花般,用心体认,鲜活、动态而充满力量。我愿如佛头山的水中倒影,生于自然,长于自然,信仰于自然。我愿潮水解我心意,能将我的赤诚和祈福也可随着水流送往到远方的家人和同胞边去。
Reference
1. André Gide, 刘霞. 人间食粮.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8.
2. Balsom, Erika, et al. An Oceanic Feeling. Govett-Brewster Art Gallery, Len Lye Centre, 2018
3. 丁爱侠. “宁波古代盐业与宁波地名.” 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vol. 27, no. 2, Mar. 2014, pp. 53–56.
4. Hessler, Stefanie. Tidalectics : Imagining an Oceanic Worldview through Art and Science. Massachusetts, Tba21-Academy; The MIT Press, 2018.
5. Ramos, Filipa. Flows - Bodies of Water - a Reader. Les Presses Du Reel, 2021.
写作者

冯吴超,1998年出生于浙江宁波,研究生现就读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摄影专业,本科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作品主要包括摄影、装置、行为艺术等。作品关注人类纪时代的个体归属与媒介的可能性,通过去标签化的自然喻体提出流动的身份认知概念,以山川海流为诗,砂石盐渍为谱,在一系列人与自然产生交互过程中,展开了一场持续的自我和解之旅。
作者与盐有关的艺术创作:



Dilution
行为表演,海盐,旗帜,扫帚,白色着装,
04:08,2020
作品Dilution通过表演海水晒盐的反向过程,阐释了我的身份认知是如何逐渐稀释于更广阔的水体之中。红色的坐标代表了我的发源地宁波,它决定了我生来是怎样的水,而又有怎样的文化、社会因素溶解在水中。我从发源地出发,将盐堆逐步推向更远的坐标,也有更多元的因素溶解于水中。白盐在大地之上逐步散开,留下各式各样的踪迹,各式各样的浓度。因此,我流动的自我也许并不一定非要归属于何地,只是如盐入水般扩散在各片大地之上,不过是浓度或高或低、或咸或淡之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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