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人物画的模件化和批量生产(下)

文 | 刘振宇 文金梁

上接《齐白石人物画的模件化和批量生产(上)》

三、齐白石对传统模件的扩展与超越

一般情况下，齐白石都会严格遵守行业规定，按照以下步骤完成交易：首先是接受邀请，了解客户的要求，双方协商确定工作对象的内容(包含品种、材质、图案、功能)、时间和酬劳等内容。其次是确定施工图纸、流程和场地，按照开料、设计、加工、组装、上漆、上色、金饰等流程展开生产。最后是查验产品后收取酬劳，严格按照润例收取现金，谢绝其他支付方式。但伴随着齐白石北上京师、消费群体的改变、照相术的普及、身体的衰老等一系列新变化，如何处理艺术与商业的矛盾，如何拓展模件体系实现其他领域生产，如何在重复定制中展现创造力，成为齐白石衰年变法过程中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经过长期艺术实践，齐白石在以下三个方面拓展和超越了传统模件生产方式：

一从工细勾勒到自由书写的转变，制造作品存在的唯一性。面对大量相同题材的复制工作，作为一位高产量的职业画家，齐白石必然使用模件。但与普通工匠单一重复劳动不同，他还要考虑购买者的消费心理和作品的独特性。除了通过调整同一品种的局部细节实现差异性，获得作品存在唯一性。他还调整成像手段，由青年时期的工细勾勒向暮年的自由书写转变。这种转变与身体的衰老和观念的改变密不可分。齐白石认为将中国画划分为“工笔画”和“写意画”是一种主观界定，两者在追求气韵生动、体物入微方面并无本质冲突。工笔画之工是指画家用意周到工致，一丝不苟，下笔要有写意画的意趣，起落行止、转折顿挫都要有强烈的节奏和质感。写意画之写是指画家写胸中逸气，自由书写的同时要有工笔画之谨严，形象准确，交代清楚，否则会陷入粗、乱、狂之魔道。好的人物画是工写兼顾，既有工笔细节描绘的精微，又不失写意笔墨的简逸生动。这也是齐白石探索写意花鸟和写意人物的同时，始终未放弃写生训练的原因。在绘制过程中，他一方面借助画稿明确物象的质地、色彩和形状，另一方面又强调笔墨的书写性。通过自由的书写，制造矛盾，化解矛盾，在锤炼笔墨的同时造成形体的细微差异，物象的精准和笔墨的自由得以奇妙结合。在他生命最后八年里，九十高龄的他仍然笔耕不辍，他不再思考技巧、形式、画派等问题，在宣纸上自由挥洒，形与色、线与面、水与墨融为一体，在一片纯净之中闪烁着光明和生机，完全超越了模件，超越了名誉，超越了金钱，是生命之美的自然流露。书写不再是物我关系的传达，而是精神情感的传达，在似与不似之间闪现着人性的真光，这束光照亮了齐白石最后的生命，也成就了华夏农业文明的最后辉煌，使其成为中国画的一个时代象征。

二是应用领域的拓展。从家具制造延伸到绘画生产，从人物画拓展到水族、草虫、禽鸟画。与一般工匠单一使用不同，齐白石在绘画领域广泛运用模件，其中以和平鸽和工笔草虫最为明确。

关于齐白石工笔草虫的绘制，胡佩衡根据亲身经历有如下回忆：

画工笔草虫先要选稿，从写生积累的草虫稿中找出最动人的姿态，然后把无关的部分去舍加工，创造出精炼而生动的艺术形象来，把这形象的轮廓用透明薄纸勾描下来成定稿。画工笔草虫，先把拟好的草虫稿子用细骨针将外形压印在下面的纸上，然后把稿子放在一旁参考，用极纤细的小笔用写意笔法中锋画出。虽然是在生宣纸上，但能运笔熟练，笔笔自然，细看草虫粗中带细，细里有写，有筋有骨，有皮有肉，没有数十年写生功夫是画不出的。[12]

蝉图(局部) 齐白石 镜片 绢本设色

17cm×23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蝉图(局部) 齐白石 镜片 纸本设色

30cm×30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蕉叶秋蝉图 齐白石 册页 纸本设色

25cm×18cm 无年款 中国美术馆藏

根据胡氏总结性表述可知齐白石在绘制草虫时采用压印对临等复制手法，先根据底稿批量绘制完成单个图像，如北京画院藏《蝉图》、《蝉图》，然后再根据需要添加各种背景或题写款识，成品类似中国美术馆藏和《蕉叶秋蝉图》和《蝉图》。除了经典款式，齐白石还调整局部，设计出一些变化款，满足其他客户的需要，如北京画院藏《蝉图》和中国美术馆藏《红叶秋蝉图》就是另外一种秋蝉图的预留稿和成品。

蝉图(局部) 齐白石 镜片 纸本设色

35cm×23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红叶秋蝉图 齐白石 册页 纸本设色

23cm×29cm 无年款 中国美术馆藏

齐白石画鸽是应《人民画报》之邀，用于歌颂世界和平。最初是凭借印象创作，老人认为缺乏细节，不甚满意。九十高龄的他特意跑到学生家观察鸽子，又在白石画屋中养了几只，反复观察写生，完成众多草图后才正式创作。将四川博物院藏《双鸽图》和辽宁省博物馆藏《愿世界人都如此鸟》排列在一起，可发现鸽子形体非常接近，只是相互位置微有调整。

双鸽稿 齐白石 未托裱 纸本设色

38cm×28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双鸽图 齐白石 立轴 纸本设色

41cm×50cm 1950年 四川博物院藏

愿世界人都如此鸟 齐白石 立轴 纸本设色

99cm×40cm 1951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三是针对特殊客户的高端需求，放弃批量生产，借鉴现代照相术，完成私人定制。如《散原先生像》。据经办人陈封雄(陈师曾之子)回忆该画系黄国巽委托定制，白石老人接过照片连连摆手，并说“师曾夫人所求，又是为师曾尊人画像，怎能要钱”。两个月后黄氏取画并向齐先生致谢。他说已40年没有画过工笔肖像画，这次着实费了大力，戴两副老花镜，画了许多天才完成。画拿回家，都说画得好。[13]画中散原老人神态安详，衣纹纯用白描勾勒，线条挺拔，凡见者皆能即刻认出画中人物，无不佩服创作者观察之精微，表现之高超。与中国传统写真相比较，齐白石绘《散原先生像》最富有意味的是表现技法的新颖性和独特性，这种技法既不同于以往的中国写真，也不同于当时流行的西方素描，乃是齐白石根据自己艺术实践，在传统写真术基础上，加入西洋素描的光影效果，独创的写实表现技法。画家虽仍用线条勾勒并以淡墨渲染，然而光影在画中的造型作用却十分显著，人物脸部出现了鲜明的块面和明暗层次，下颌部的阴影受光部、反光部都非常明确肯定，富有质感，从而使形象具有较强的体积感和真实感，人物精神气质更加完备。这种大胆尝试是继任伯年之后，中国人物画的又一重大突破，既保持了中国画特有的形式美感，又巧妙引入了西方写实技巧，正是这种可贵的艺术探索赋予齐白石绘画高度的写实性和永恒的生命力。该画的成功与齐白石成功运用现代照相术密不可分。照相术的发明无疑是19世纪伟大的科学发明之一，它以真实、具体的形象改变了用文字和绘画记录描绘客观世界的历史。

散原先生像 齐白石 立轴 纸本设色

53cm×43cm 1935年 陈师曾家属藏

清道人画像 张大千、黄起风 立轴 纸本设色

74cm×40cm 1926年 罗新之藏

曾熙、李瑞清等合影照片 镜框 纸本设色

27cm×20cm 无年款 罗新之藏

仿弘仁山水图 张大千 册页 纸本设色

18cm×50cm 无年款 黄天才藏

自照相机发明之日起，艺术家即将其作为一种创作资源。其早期影响可从德加、修拉、埃金斯作品中反映出来，它对当代艺术影响亦广泛深远，著名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就擅长使用照片，采用胶片制版和丝网印刷，将艺术纳入“复制”“量产”程序。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当相机尚属稀罕物时，许多锐敏过人的中国艺术家即已将摄影作为写生、创作辅助手段之一，如张大千、蒋兆和、徐悲鸿、齐白石等。张大千早期肖像画名作《清道人画像》就是根据合影照片绘制。张大千不仅亲手拍摄，而且还将纪实摄影与艺术研究、创作、展览结合。如《仿弘仁山水图》扇面(黄天才藏)就是张大千根据他在黄山拍摄的照片《狮子林后奇峰》绘制而成[14]。由此可见齐白石在作品中运用照相术只是民国艺术界的常态。毕竟对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根据照片绘制肖像，太消耗精力和时间，只有特殊情况偶尔为之。如果没有照片，同时画家也未目睹真容，只好借鉴传统图像，河北省博物院藏《何绍基像》就是一例。该画位于《何叟手迹》首册第一开，图中东洲居士头戴高冠，神情端肃，脸部采用传统渲染法，在天庭、地阁、面色等方面与清代丁皋《传真心领》暗合。马褂采用炭笔擦染法，立体感极强。画面左上端书冬心(金农)体款，一行十四字，曰“翁遗像。齐璜临道州何氏家藏本”。根据《何叟手迹》后名家题跋推断该册页由三湘名士杨钧整理成册，并于1913至1914年间邀请王闿运、谭泽闿、郭立山等题跋，齐白石绘制《何绍基像》的时间也应在1913—1914年之间。[15]何绍基乃晚清湖南文化名人，齐白石青年时期特别推崇其书法，曾长期临习。题跋者王闿运为白石翁恩师，收藏者杨钧又是齐白石好友，故白石格外重视此册，不仅精心绘制《何绍基像》，而且还钤盖多枚收藏印。由于何绍基病逝时(1873年)白石尚幼，年仅11岁，无缘目睹真容，只好借鉴何氏家藏书画。比对《何绍基画像》，可发现额纹、眼袋、胡须等细节惊人相似，应是其图像来源。

狮子林后奇峰 张大千(摄影)

19cm×27cm 1931年 张善孖家属藏

何绍基像 齐白石 册页 纸本墨笔

21.7cm×14.5cm 无年款 河北省博物院藏

何绍基画像(局部) 佚名 立轴 纸本设色

尺寸不详 无年款 湖南省博物馆藏

纵观齐白石使用模件的过程，从勾勒物象到抒写心灵、从繁缛喜庆到天真平淡、从生存需要到艺术自觉，既是艺术创作历程，也是心灵探索之路。他对模件的使用与拓展，既与生存环境、消费群体、身体状况等诸多要素有密切关系，也与艺术观念、视觉经验等密不可分，特别是其强大的自我意识和艺术提炼能力，无论金农、八大、吴昌硕，他都能通过独到的理解将其转化成自己的笔法，直指本心，展现出一种简淡天真的乡土风韵，这在中国现代画家中极其罕见。

行书 齐白石 立轴 纸本设色

227cm×54cm 1950年 中央美术学院藏

结语

回首20世纪中国画的创新之路，在学院主流绘画之外，存在着一批潜心中国绘画的探索者，齐白石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坚持认真读书，寂寞耕耘，对传统的学习靠自修，对自然的观察重体悟，追求物理、物情、物态的微妙结合，他将一个中国人的生存体验融入传统的笔墨语言中，发展出一种现代的表达方式，打破清代文人画的形式主义束缚，实现了乡村木匠向国画大师的华丽转变。齐白石的成功，除了持久与深入的艺术创造，还与其巧妙运用工匠技艺和民间智慧密不可分，诚如白石知己胡佩衡所言:

白石老人的作品继承了民族遗产的优良成分，并进一步创造性地发展了民族传统的笔墨技巧。所谓继承了优良传统并进一步创造性的发展是和白石老人由木匠而为画匠，由画匠而为画家艰苦锻炼的一生分不开的。他画过木工花样，画过人像，临摹过古人的作品，也向今人名家学习文人画，长时间写生，经过深刻的生活体验，画到老，学习到老，创造到老。[16]

面对西方文化的强势冲击，如何在新世纪实现中国绘画的凤凰涅槃。我们以为，我们发幽抉微，细读齐白石人物画的价值即在于:由此既可揭示出齐白石艺术创作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丰富对这一具有世界影响艺术家个人艺术史的认识，同时还可为新时期中国绘画的探索与发展，提供一个富有意味的可能。

2017年5月28日于成都

刘振宇系国家文物进出境审核四川管理处责任鉴定员

文金梁系四川博物院文保中心修复师

文章选自《齐白石研究》(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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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2]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121.

[13]陈封雄.齐白石晚年的一幅肖像画[J].人民日报，1993-11-11:8.

[14]刘振宇.清道人画像及张大千的素描作品[J].收藏家，2005，(8):8.

[15] 河北省文物出境鉴定中心张金栋根据《何绍基手迹》后名家题跋推断该 套册页由杨钧整理装裱成册，并于1913至1914年间邀请王闿运、谭泽闿、郭立山等题跋，齐白石绘制《何绍基像》的时间也应在1913—1914年之间，地点位于湖南长沙，论述文章详见《齐白石〈何绍基像〉考》，刊登于《文物春秋》2014年第4期。

[16]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54.

编辑 | 高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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