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x摄影｜镜头背后的艺术家

本期“奈良美智x”将带领观众探索艺术家鲜为人所关注的一面，看到大众目光之外的奈良所坚持的另一种“记录”方式——摄影。当脱离了画笔与画布，没有了天马行空的修饰与创造，奈良眼中最真实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只是因为喜欢拍照而已”

奈良美智对摄影的兴趣几乎与他对绘画的兴趣同时产生。奈良第一次拿起相机是在小学的修学旅行，那是只有对焦功能的、如玩具一般的相机，在目的地拍了什么他已几乎回想不起。上国中的奈良在涂鸦达人、摇滚乐发烧友的身份之外，还是一位摄影爱好者。13岁时，他收到了父母送给他的第一部相机，买了最便宜的黑白胶卷，拍下了同学的笑脸，也拍了猫、狗和其他动物，还有一如既往的风景，从此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摄影之旅，这项爱好就像绘画一样如影随形，深深根植于奈良的艺术直觉之中，直至今日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精神养料。在其自传《小星星通信》中，奈良美智谈及摄影之于自己的意义，非常坦诚地说道：“我从中学的时候就很喜欢拍照，但是比起要给人家欣赏的程度，只是因为喜欢拍照而已。”

求学时期，奈良美智将摄影视为创作的一部分。1980年，20岁的奈良便踏上了他的第一次欧洲之旅，而仅仅三年后，这位艺术家又一次背上行囊环游世界，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中多了中国的北京与山西太原。1983年的中国之旅反映了年轻的艺术家对于“黑白照片”的尝试与探索，奈良作为“摄影师”的一面初见雏形。

80年代后期，在去往杜塞尔多夫进修之前，奈良便通过广泛的游历增广见闻。在《奈良美智：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中，奈良美智谈及旅行时给出了一个颇具诗意的概念：“或许，正是因为想要遇到那些曾经见过的风景，我才选择出门旅行。”而这份“为了与记忆相会而出行，然后又形成了新的记忆”的好奇心，则成为奈良美智随走随记的创作源动力。在为展览“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但愿循环永不停止）撰写的文章中，奈良坦诚地说道：当我从大学毕业后，我想要继续画画。而当我搬去德国，我却觉得有些孤独。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又让我拾起了那台老相机，那台我初中时得到的相机，现在又回到了我的手中。（When I graduated university, and started to think that I was going to keep painting. When I moved by myself to Germany, and felt kind of lonely. When I felt like I had become all alone. I had that old familiar camera in my hands again. That camera I got in middle school, I had it in my hands again.）

2002年，奈良美智已经成为蜚声国际的当代艺术家，与此同时，他也将摄影这项一直以来的爱好发展为严肃的创作，其摄影作品开始走入大众的视野。在日版《Esquire》（君子）杂志的特刊《Photography Talks》中，奈良首次以摄影师的身份示人并发表作品，而这一年在奈良摄影生涯中的影响也颇为深远。同年，奈良与2001年获得“木村伊兵卫写真赏”大奖的摄影师川内伦子共同前往阿富汗，为日本第一份纯影像杂志《FOIL》拍摄主题为“NO WAR”（反对战争）的系列照片。这次中东之行对奈良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影响了他此后数十年的创作理念与创作内核。香港大学的官绮云博士在评价奈良美智这一时期的摄影作品时说道：“如果奈良的速写画作流露的是他身处战乱地区所感受到的复杂情感，那么他的摄影则极力想展现生命的力量。”

奈良美智的“视觉共鸣”

在谈及2002年的阿富汗之旅时，奈良美智这样说道：“如果说摇滚乐是听觉的刺激，那么和士兵一起赴战场的摄影师们拍摄的照片则是在视觉上让我产生了共鸣”。由此可见，摄影在艺术家的生活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与上世纪风靡亚洲的音乐一起席卷日本大陆的，还有新兴技术掀起的摄影风潮，从五十年代开始，日本便出现了大批业余和职业摄影师，更是直接催生了《FOIL》之类摄影刊物的发行。与欧洲所不同的是，日本的摄影刊物通常更注重相机的“复制功能”，并在照片的排版上另辟蹊径，创造出以跨页出血为特色的编排方式，令摄影刊物中刊登的影像极具故事性，在《Japan’s Modern Drive: The Photographs of Hiroshi Hamaya and Kansuke Yamamoto》（日本的摩登动力：滨谷浩与山本悍右的摄影）一书中，这种方式被称之为“人类学式”的排版。

奈良对色彩的处理带有绘画意味，层次丰富的色调让所拍摄的每个当下都好像正发生于眼前一样。在其摄影作品中，我们也能够发现这种充满叙事性与人文情怀的特征。在《小星星通信》中，奈良提到为“NO WAR”所进行的创作时，语气中充满着疑惑与不确定，因为他突然发现“画笔就是没办法流畅使用”，那次震撼令他无法遵循既有的创作模式，他还记得有好几天都只能盯着空白的画布，于是他只好用照片代替本该上交的画作，送去给《FOIL》编辑部挑选。对人文的敏感与对全人类遭遇的共鸣也令奈良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把废墟当作家的男人。

在一排房屋损毁的巷弄里，

有着在头顶上广阔天空放风筝的男孩。

手牵手带着笑容的女孩。

我对这些影像按下快门。

除了阿富汗之行，库页岛的寻根之旅也同样具有这样的叙事性。官绮云在评价奈良美智所拍摄的库页岛人文景观时说道：“……但我们若将每张照片独立欣赏，就会忽略了结合它们的创作动力——这是由奈良以影像把自己在岛上的所见所闻积累、对比后拼凑而成的一本日记。”这样日记式的记录方式令人们与艺术家感同身受，不同的时刻经由奈良手中的镜头最终呈现在观众眼前，好像一场超越时空界限的对话，而话语权的主体即是创作者，也是观者。

摄影也是令奈良美智时常保持敏锐的艺术直觉与丰沛情感的途径。文学中对于悲剧常常有“洗涤心灵”的解读，而奈良美智的摄影作品则从某种意义上印证了这一理论。每当受到冲击或感到孤独时，奈良便会拿起相机，记录他所看到的一切，以“确保他的感性不会生疏”。拍摄于他而言，是滋润感性的研习会。

以画作闻名，也是多产摄影人

绘画创作激起的动力和兴奋感使奈良美智以不一样的角度去观看世界，他的照片亦反映出另一种色彩。奈良对待绘画和摄影的热情与生俱来，这种没有缘由的喜欢促使他养成了“热衷将见闻转化为艺术”的习惯，也让这位以画作闻名世界的艺术家变成一位极其多产的摄影人，陆陆续续出版了数本摄影集，并举办多次摄影展。

奈良美智的第一本摄影集出版于2003年，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人询问他愿不愿意将自己拍摄的作品汇编成书，于是，《The Good, the Bad, the Average…and Unique》（好的，坏的，普通的……还有独一无二的）诞生了。这部摄影集收录了艺术家自1983年以来拍摄的超过300张作品，由奈良本人亲自挑选，这些照片中有很多都是他无意中按下快门所产生的，而这也恰好反映了奈良20年来最真实的心境。正如摄影集的名称所示，奈良说道：“在选摄影集中要用的照片时，分类出好的照片、坏的照片、普通的照片，还有奇怪的照片，当然我想都是倾向选择‘好的照片’，不过其他的照片不也都是有自己存在其中吗？带着这样的心情，边进行挑选的作业。”

《The Good, the Bad, the Average…and Unique》摄影集及内页，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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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在WATARI-UM美术馆（Watari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的展览“To the North，from here”（自此向北）中，奈良美智与石川直树联合展出于北海道和库页岛拍摄的作品。于奈良而言，他一直视自己为日本北方人，他的外公虽然本家是务农，农间也曾到库页岛当过矿工，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奈良的一次寻根之旅。

2017年，在代官山举办的影像博览会（Daikanyama Hoto Fair）也展出了奈良美智的作品，这个题为“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但愿循环永不停止）的展览也是艺术家迄今为止最具综合性的摄影展，涵盖了他从20世纪80年代初至2017年的创作日常和旅行记忆。与此同时，美术摄影协会（Fine-Art Photography Association）也出版了同名摄影集，限量发行1000册，在官方网站中有这样一句话，对题名中的“circle”作出了独特的解释：“（摄影集）不仅仅囊括了他最为私人的作品，还收集了奈良其他的艺术实践，故此形成了一个圆环，它没有起点与终点，严丝合缝地连接起艺术家与他的艺术。”（It is not only the most personal of all his works; it connects all his other art practices, thus completing a circle, which without beginnings or endings seamlessly connects the artist and his art.）绘画、雕塑、旅行、写作，围绕着奈良的事物以及他所从事的事物，这些所有事象，以视觉互文的形式联系在了一起。

奈良美智的艺术实践本身也成为摄影素材与拍摄对象，部分人像创作亦是基于摄影所产生的。例如在本次展览“奈良美智”中，奈良于2008年在印尼当地创作的作品《日惹迷你星屋》，其上端的木版画和这件作品中艺术家于2014年来到余德耀美术馆现场所创作的壁画，在创作完成之后被拍摄为照片收录进艺术家的摄影集。另有以美术馆创始人余德耀先生的女儿Jolie为创作原型所创作的作品《小思想家茱莉》。

左：“奈良美智”，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22年

Photo by JJYPHOTO

右：《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摄影集内页

2018年，摄影展“Sixteen springs and sixteen summers gone—Take your time, it won’t be long now”（十六个春秋已然逝去——放慢脚步，已经不远了）在日本东京六本木举行，展出奈良美智在他游历过的不同地方拍摄的各种照片，表现出其独特的人文视野。在画廊网站中进行的预告选取了奈良在中国台湾拍摄的一张照片，镜头中的小女孩站在写有“反核，不要再有下一个福岛”的旗帜下，微笑地看向镜头。为了配合展览的举办，同名摄影集《Yoshitomo Nara Days 2014-2018》也在同一年出版，出版方这样说道：“奈良的审视为我们带来一种似乎能够穿越时空的个人体验，而旅途的终点则是世界最原初的存在。”（Nara’s gaze seems to be directed at the way private experience allows the individual to travel back in time and space, and circle back to the primordial existence of the world.）

“对自己来说，摄影是什么？”

从小学时就拿着玩具相机在学校的旅行中拍个不停的奈良美智很早就领略到摄影的乐趣，至今一直保持这种兴趣。谈到摄影对于自己的意义，奈良提起一位重要的人物——摄影家高桥本（Takashi Homma）：“那个时候，我拿照片给高桥本先生看，他说，‘摄影不是利用镜头把景物拍下来，而是要将某种创意，通过景物明确地表现出来！’所以学摄影最重要的，不是借着学习使技术越来越精进，而是如何将个人的观念，表现在摄影作品上。”

于是，摄影就这样在奈良美智的艺术实践中生根发芽，并引发了奈良更深入的思考。对他来说，摄影既是“比颜色与光线更重要的”眼前之物，也是只有“参观者们才能补全的灵魂性的东西”。与奈良通过画笔所展现的自我表达不同，他的摄影作品将解读的权利完全移交到观众手中。透过观者的眼睛而令自己的观点变得完整，这也是为什么奈良镜头中的世界格外牵动人心吧。

直至今日，奈良仍保留着随手摄影的习惯，他并不拘泥于设备或工具，而是更关注自己所看到的景色。作为当代一位有些另类的艺术家，他性格腼腆，离群索居，这份天生对社交的疏离甚至也体现在他的社交平台上。与其他热衷于展示自己的人不同，奈良的社交账号上几乎没有“自我”的存在，他发布的内容主要都围绕这几个主题：艺术、自然以及儿童。藉由奈良的第一人称知道他的喜好以及世界观，我们透过他的近期创作和社交平台或许更加容易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艺术家。

摄影不仅是奈良美智保持敏感的途径，也成为观众走进艺术家的一扇窗口。那些奈良口中的“不起眼的风景”，却一点一滴构筑成他内心世界的居所，在胶片上，在光圈里，留下最隽永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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