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与《淳化阁帖》的因缘

选自 | 《西泠艺丛》2022年第10期 总第94期 |

《淳化阁帖》是宋太宗赵炅（939—997）下诏王著（？—992）甄选历代帝王、名臣、名家法书摹刻于北宋淳化三年（992）的一套十卷丛帖，刻于河南开封内府，刊刻至今恰好1030年。《淳化阁帖》集刻唐代以前法书，收录历代103位名家法帖，卷六至卷十共五卷是东晋王羲之（约303—361）及王献之（344—386）的书法，反映“二王”在北宋初年的重要性，同时巩固“二王”行草于宋代以后书法史上的典范地位。宋室南渡以后刻帖风气南移，清代影响至广东。至于《淳化阁帖》与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以下简称文物馆）的因缘，则可溯源至创馆之初的购藏策略。

一、以拓本为重点收藏之一

文物馆于1971年9月创馆，初期主要向本地收藏家商借文物办展。1973年利孝和先生（1910—1980）与利荣森博士（1915—2007）昆仲（图1）向李棪教授（1907—1996）购藏宋拓《西岳华山庙碑》（小玲珑山馆本或顺德本），以“利希慎置业有限公司”名义惠赠文物馆。当时利荣森博士担任文物馆创馆管理委员会主席，以个人名义购入《领字从山本》等“游相兰亭”十种惠赠文物馆。由于当时拓本较少受收藏家注意，故此利荣森博士能够以合理价格购藏高质名品，他与创馆馆长屈志仁教授自此确立以碑帖拓本作为重点购藏的策略，现在的成果也已证明他确是眼光独到。

◎ 图1  1971年9月，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开馆仪式，右起：利荣森博士、利孝和先生、司徒惠先生

◎ 图2  《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拓本第一开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北山堂原址位于旧利园山上，利荣森博士之父利希慎先生（1880—1928）将其借予“北山诗社”为雅集之所。利荣森博士继承北山堂及其愚公移山的精神，在香港持之以恒地资助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的发展，一直是文物馆的主要赞助人。自1971年创馆至2009年，利荣森博士以个人及北山堂名义捐赠给文物馆各类文物达5841项，其中拓本占2078项。［1］当中“北山十宝”及“游相兰亭”共20项国宝级宋拓珍本，自1973年至1996年相继入藏。此时由屈志仁教授（1971—1981年在任）及高美庆教授（1981—1999年在任）担任文物馆馆长。1988年入藏的《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图2），让文物馆与《淳化阁帖》结下不解之缘。

二、名品造就研究

名品与研究往往相辅相成，林业强教授（1999—2013任馆长）自1977年起陆续发表馆藏《西岳华山庙碑》《英光堂帖》的相关研究成果。2001年，他时任馆长，为庆祝文物馆成立三十周年，文物馆与北京大学图书馆合办“中国古代碑帖拓本展览”，并召开“中国碑帖与书法国际研讨会”（图3）。当时李润桓教授发表《〈宋拓王右军书〉—〈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卷七、卷八残本研究》［2］，他根据题识、收藏印记等追踪此拓本的流传经过，详列诸家述评，查清该拓本现存的帖目及排序，进一步确认此本是《淳化阁帖》泉州本。该论文为文物馆《淳化阁帖》系列研究掀开序幕。

◎ 图3  《中国碑帖与书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封面（2001）

◎ 图4  《秘阁皇风：〈淳化阁帖〉刊刻1010年纪念论文集》封面（2003）

2001年至2004年，文物馆获香港特区政府香港研究资助局赞助，开展“宋拓《淳化阁帖》综合研究”，研究小组成员包括林业强教授、李润桓教授、许忠陵先生、莫家良教授及笔者。我们搜集各代《淳化阁帖》的拓本及各式印本，于2001年12月18日在上海博物馆、12月21日在故宫博物院分别考察《淳化阁帖》潘祖纯跋本及懋勤殿本等版本。经过一年的版本整理及校勘，2002年12月6日至2003年2月23日在文物馆举办“《淳化阁帖》刊刻1010年纪念”展览，并于2002年12月17日举行研讨会。论文发表学者来自北京、上海及香港，包括施安昌先生、尹一梅女士、水赉佑先生、陶喻之先生、仲威先生、李润桓教授、林业强教授、莫家良教授及笔者。会后笔者编辑《秘阁皇风：〈淳化阁帖〉刊刻1010年纪念论文集》（图4），并于2003年10月付梓。

三、适逢其会，研究丰硕

2003年是《淳化阁帖》备受瞩目的一年，上海博物馆以450万美元从美国购入《淳化阁帖》“最善本”卷四、六至八，引起了碑帖、文博界与媒体的关注。2003年9月23日至10月31日上海博物馆举办“《淳化阁帖》最善本特展”，并于9月22日至23日召开“《淳化阁帖》与‘二王’书法艺术学术鉴赏会”，文物馆研究小组林业强、李润桓及笔者赴会发表。由于上海博物馆的大力推广，2003年起原本鲜为人知的《淳化阁帖》成为显学。由于学术鉴赏会的交流，笔者获得施安昌、何传馨、陶喻之、顾音海诸先生学者的协助，得以研究版本并发表一系列论文，包括《〈淳化阁帖〉传世版本系统研究》（2003）［3］、《〈淳化阁帖〉肃府本研究》（2003）［4］及《“国立”故宫博物院藏〈淳化祖帖〉研究》（2004）［5］等，阐释《淳化阁帖》各种版本的特色。

◎ 图5  《书海观澜二：楹联、帖学、书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封面（2008）

◎ 图6  《淳化阁帖集释》封面（2009）

2004年至2011年笔者负笈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离港前初步准备下一阶段研究《淳化阁帖》影响的计划书，其后“《淳化阁帖》流变及其影响综合研究”再获香港研究资助局资助，由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及艺术系合作进行。笔者深造期间继续宋代《淳化阁帖》翻刻本系统的研究，发表了《佛利尔本〈淳化阁帖〉系统研究》［6］（2006）。至2008年，文物馆出版《书海观澜二：楹联、帖学、书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图5），研究小组成员林业强探讨《淳化阁帖》流衍的丛帖《汝帖》的特色［7］，李润桓研究《阁帖》与傅山书艺的关系［8］。此外，研究小组吴秀华及莫家良亦从宏观角度，审视《淳化阁帖》对明代及清代的帖学书风与书法临古的影响。［9］值得一提的是，水赉佑整理多年的《淳化阁帖集释》（图6）亦是此阶段的研究成果［10］，此书内容涵盖《淳化阁帖》十卷内各帖的诸家著录、释文校订、真伪意见及品评，对于深入研究《淳化阁帖》内容大有禆益。另外，《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亦于2009年9月文物馆的“北山汲古：利氏北山堂捐赠中国文物”展览展出，并收入相关图录。［11］

四、《淳化阁帖泉州本》列于“北山十宝”之一

2011年笔者在台湾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到文物馆，主持北山堂惠赠的碑帖铭刻拓本的研究、展览及图录出版计划。此前笔者亦先后赴北京故宫博物院及西安碑林博物馆交流，介绍《淳化阁帖》传世重要版本。［12］至2015年秋，文物馆举行“北山汲古：碑帖铭刻拓本”展览，笔者从二千多件北山堂捐赠的拓本中，挑选十件年代最早而质量最顶尖的珍品，当中包括清代首屈一指的碑帖收藏家李宗瀚（1769—1831）珍藏的“临川十宝”之一《夏承碑》（图7）。由于这渊源，笔者将北山堂十种最佳拓本命名为“北山十宝”，并邀请国际知名书画鉴定家傅申教授题字（图8），以此纪念利荣森博士的百岁冥寿及表彰他的巨大贡献。除了编撰《北山汲古：碑帖铭刻拓本》研究图录（图9），笔者还选取“北山十宝”中的隶、行、楷精品，分别出版《东汉夏承碑》《宋刻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图10）及《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字帖，以庆祝八种北山堂拓本获推荐进入第五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的最后甄选。为了配合展览并隆重其事，文物馆于2015年10月17日举办“碑帖铭刻拓本的研究价值、保护及收藏”公众讲座，讲者来自北京、台湾、香港、东京及纽约。创馆馆长屈志仁教授致开幕辞，施安昌先生代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介绍《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碑帖的评审情况，并论述北宋的郡斋刻帖。傅申教授以《自叙帖》个案讨论拓本对鉴定结果的影响。富田淳先生讲解日本三大拓本收藏家，即中村不折、三井高坚及高岛菊次郎。胡海帆先生介绍北京大学图书馆碑帖拓本的收集、整理、研究及保护。笔者简述北山堂捐赠文物馆的碑帖精华。

◎ 图7  《夏承碑》拓本第一开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 图8  “北山十宝”题字　傅申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 图9  《北山汲古：碑帖铭刻拓本》封面（2015）

◎ 图10  《宋刻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封面（2015）

◎ 图11  《〈淳化阁帖〉史话》封面（2017）

五、列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成为国之重宝

2015年展开申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工作后，笔者亦促进文物馆与国家图书馆的合作。2016年初，文物馆藏《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游相兰亭甲之二御府领字从山本》等8项碑帖拓本获国务院批准正式列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是年7月这两项拓本参加当时文化部及国家图书馆主办的“民族记忆　精神家园——国家珍贵古籍特展”，笔者亦以“北山汲古　文脉延绵”为题在国家典籍博物馆做了讲座。展览得到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副主任张志清先生及王扬女士与王沛女士多方协助，此行亦开始商讨“北山十宝”的出版计划。出版计划获文物馆姚进庄馆长支持，是年底签订出版协议。

此外，2012年底国家图书馆开展“中国珍贵典籍史话丛书”项目，以“史话”的形式，选取《国家珍贵古籍名录》中蕴藏丰富历史故事的珍贵典籍，由一批具备学术造诣的专家学者参与丛书的策划及撰稿工作，为文史爱好者、从业人员与专家学者提供深入浅出的读本。［13］笔者获邀撰述《〈淳化阁帖〉史话》，经历数年整理，终于在2017年出版（图11）。此书封面即文物馆珍藏的《淳化阁帖》泉州本。

◎ 图12  《北山十宝：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封面（2022）

202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发行《北山十宝》（珍藏版），《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图12）当然包括其中。《北山十宝》（珍藏版）以原色原大四色印刷，重现了文物馆藏十种已列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的稀有宋拓珍本。是次出版源自2017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获文物馆正式图像授权，刊行《北山十宝》的原意是让各地读者得以近距离欣赏宋拓沉着朴茂的墨韵与宋代超卓的摹刻拓印工艺。刊印前多次就选纸、原拓尺寸、色彩、色温、亮度、对比等方面，用彩色打样稿与原件比较。封面及封底以“北山十宝”字样设计成花纹，用类似织锦的绸布制作，以傅申“北山十宝”墨宝作封面题签。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与文物馆匠心策划，《北山十宝》（珍藏版）终于在文物馆五十周年之际问世。

六、“笔锋具见”“下真迹一等”的《淳化阁帖》泉州本

关于《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的历史、流传、包含帖目、释文及著录等，李润桓与笔者已述及。［14］笔者最近再次细阅此拓本，其笔法飞动，确是令人激赏。诚如潘奕隽（1740—1830）题跋所称，此本“笔锋具见，真所谓下真迹一等”（图13a）。名迹往往会激发艺术创作，潘氏把玩此本半月，题识书法也挥洒灵动（图13b）。彭绍升（1740—1796）亦云此本“精力弥满，虎气腾上，信所谓下真迹一等者”。（图14）清代帖学书法名家王文治（1730—1802）对是本亦赞誉有加，认为后人过于贬斥《淳化阁帖》及编订者王著，是因为未得见善本：

◎ 图13a  潘奕隽题《淳化阁帖泉州本》前副页一

◎ 图13b  潘奕隽题《淳化阁帖泉州本》前副页二

◎ 图14  彭绍升、王文治跋《淳化阁帖》泉州本后副页一

右军草书一册，当是《淳化阁》所摹，豪铓飞动，使转纵横，晋人神韵，赖此以传。《大观》虽工致过之，精气弗及也。后人因王著考订弗详，贬斥太甚，良由未见此种拓本耳。要之宋拓之盛，实《淳化》为之嚆矢，虽吉光片羽，已足珍赏。

王文治所言甚是，现时流传的《淳化阁帖》版本，往往只存字形，笔法的细微动作变化在不断翻刻之中流失。《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让人追想《淳化阁帖》祖本“豪铓飞动，使转纵横”及“晋人神韵”，这正道出此珍贵拓本的独特之处及价值所在。

明年（2023）适逢香港中文大学六十周年，文物馆与北京故宫博物院正筹划宋拓珍本特展，“北山十宝”及“游相兰亭”可望于明年秋天在北京与观众见面。赏鉴古拓墨韵之余，我们期盼观众能够了解历代鉴藏家为保存碑帖善拓付出的精神与努力。利荣森博士曾于1987年底从纽约苏富比拍卖行首次古代善本碑帖拍卖会上购回《淳化阁帖》泉州本，使此本回归中国香港，化私为公，意义非凡。利荣森博士热爱中国文化，眼光远大，不言而喻。愿吾人延续北山堂愚公移山的精神，继续保育与弘扬中国艺术与文化，展现文化大国的气度与风范。

［1］林业强编：《北山汲古：利氏北山堂捐赠中国文物》，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9年版，第6—9页、第26页。

［2］参见《中国碑帖与书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1年版，第201—219页。

［3］何碧琪：《〈淳化阁帖〉传世版本系统研究》，《秘阁皇风：〈淳化阁帖〉刊刻1010年纪念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3年版，第14—63页；

［4］何碧琪：《〈淳化阁帖〉肃府本研究》，《书法研究》2003年第6期，第32—58页；

［5］何碧琪：《“国立”故宫博物院藏〈淳化祖帖〉研究》，《故宫学术季刊》第21卷第4期，第57—110页。

［6］何碧琪：《佛利尔本〈淳化阁帖〉及其系统研究》，《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美术史研究集刊》2006年第20期，第19—78页。

［7］林业强：《〈淳化阁帖〉的流衍——〈汝帖〉四题》，《书海观澜二：楹联、帖学、书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8年版，第315—342页；

［8］李润桓：《傅山书艺与〈阁帖〉》，《书海观澜二：楹联、帖学、书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8年版，第375—397页。

［9］吴秀华：《〈淳化阁帖〉与明代帖学书风研究》，《书海观澜二：楹联、帖学、书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8年版，第343—374页；莫家良：《〈淳化阁帖〉与清代书法临古》，《清华学报》新40卷2010年9月第3期，第453—484页。

［10］水赉佑：《淳化阁帖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1］林业强：《王右军帖》（宋拓泉州本《淳化阁帖》残本），《北山汲古：利氏北山堂捐赠中国文物》，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9年版，第98—99页。

［12］讲座包括“《淳化阁帖》传世重要版本概述”，“珍秘翰墨——清宫藏善本碑帖特展”学术讲座系列，北京故宫博物院（2010年12月17日）；“传世几种重要《淳化阁帖》版本”，西安碑林博物馆（2014年1月20日）。

［13］韩永进：《〈中国珍贵典籍史话丛书〉序》，《〈淳化阁帖〉史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14］李润桓：《〈宋拓王右军书〉——〈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卷七、卷八残本研究》，《中国碑帖与书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01年版，第201—219页；何碧琪：《宋刻淳化阁帖泉州本卷六至八集王书（陆恭旧藏本）》，《北山汲古：碑帖铭刻拓本》，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2015年版，第134—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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