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x旅行｜遇到那些曾经见过的风景

我们总能够在奈良美智的作品中看到各式各样的风景，如果说音乐是奈良进行艺术创作的灵魂伴侣，那么旅行便是容许艺术家审视自我的栖身之所。本期“奈良美智x”将带领观众一同走进艺术家用双脚丈量过的土地，看他领略过的风景。让我们一起，跟着奈良美智去旅行。

《继续前行I》（Walk On I），1993年

© Yoshitomo Nara

说到旅行，要从青森县开始……

如果有时光机的话，我很想回到5岁，看看那时的风景。

艺术家的创作往往与自身的见闻息息相关，奈良美智也不例外，他将生活中的所见所感内化成为艺术的灵感来源，透过他的作品，观众似乎与那时的艺术家置身同一个时空，一起观看他曾遇到的人事与风物。

《米尔沃基的女孩》（Unknown Girl in Millwarkee），1998年

对奈良美智而言，旅行、摄影、绘画，这三者密不可分，几乎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而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精神生活，在他的童年时期就已形成。在自传《小星星通信》中，奈良提起旅行，第一反应便是曾在家乡青森与儿时的伙伴一同踏上的“冒险”之旅：“说到旅行，小学一年级时，我曾和要好的同学两人一起坐上私铁电车，到终点站的小温泉乡去……”直至今日，青森县的温泉仍在他的记忆中留有一席之地，他依然会重访青森，在短暂的旅途中寻找童年记忆。

在奈良的回忆中，青森县的风光便是他人生旅途中最初的风景：“从小在节奏缓慢的青森县长大，那里不像今天的城市这样工业发达，冬季很长，白雪覆盖了全世界，外面很冷，小孩子无处可去，只能独自一人在家画画打发时间。春夏很短，青草、鲜花和星星倏忽而过。而秋季又很长，满目红叶……”（摘自《小星星通信》）在如此风景中的成长经历不仅深远地影响了奈良的创作风格，也令他在今后的人生中时刻都在“追寻记忆中的风景”。

今年年初，弘前市的官方账号在视频网站Youtube上传了一则关于青森县的短片，一经发布，奈良便立即转载写道：“这里便是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

在纪录片《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中，面对小女孩赛荷的提问“奈良先生的创作灵感是什么”，奈良回答道：“我的创作灵感吗？我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灵感都没有。长大后，我回想童年，产生许多灵感，这是我的想法。”

童年中的皑皑白雪自此根植于奈良的心中，也启发了他最初的艺术创作。6岁时，年幼的奈良便为自己创作了一部稚嫩的绘本作品，名为《企鹅物语》。他想象着自己与宠物猫咪“チャコ”（Chako）从北极到南极，一路旅行，一起探险。有着“空想癖”的奈良就这样将出走的冲动通过画笔渲泄在纸上，然而，这份冲动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成为他之后数十年创作的感性之源。

奈良美智记忆中“白雪覆盖了全世界”的青森县

©プロモーションサイト弘前市，Youtube

图片来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rb3PjleJ2Q

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的风景是迥然不同的，“这里指的不是地方上的山丘那栋小屋子窗外宽阔的风景在改变，而是对于这幅叫作世界的风景，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变化。”

从内心到现实的无限“出走”

如果要将奈良美智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划分为几个阶段，那么他青年时期的几次旅行一定是重要的转折点。奈良曾提到，早年他“内心世界的无限冒险”最终延续成为现实中的不断“出走”。

“就这样过了一年，学年快结束的2月，突然觉得‘厌烦了这样的生活’，于是把第二年的学费拿来当作旅费，背着大背包开始了一个人的欧洲旅行……”在《小星星通信》中，奈良这样写道。这个看似完全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带着奈良走遍了欧洲大陆，从成田机场起飞，奈良先是抵达巴黎，再沿着比利时、荷兰、德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的路线展开他的第一次欧洲旅行。这次旅行令奈良感悟良多，他说道：“总之，我明白到‘这个地球上事实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风俗和文化，以及宗教，而我又是如何地生活在日本的文化之中，只能以日本的立场来看待许多事物‘这件事。”

奈良美智在巴黎市区，1978年

第一次欧洲之旅结束后，奈良考上了位于日本名古屋的爱知县立艺术大学，然而二年级的学期刚刚结束，他便开始了第二次“出走”。这次的旅行在行程中加入了第一次未涉足的英国，而大致路线则与三年前基本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在1983年的一人旅行中，奈良机缘巧合来到中国的农村。他去了北京、太原、石家庄，以及一些未被开发成景点的寺院游访。

奈良美智（第一排中）与穿着中山装的中国工人

1983年摄于北京

《中国，1983》1983年

© Yoshitomo Nara

对奈良美智来说，“走访三年前曾经去过的地方，非常有意义”。徘徊在曾经走过的街道中，感性的奈良注意到了“更深一层细部的东西”，而当转过街角看到预见的风景映入眼帘时，他的心头总会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多年后，当筹备《奈良美智：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一书时，奈良在这本自传访谈部分的《旅行，寻访感性之旅》中说道：“我似乎就是想要保有这样的心情。因此我是为了寻找那些曾经的风景而出游，或是为了遇到那些曾经见过的人而出游。”

第二次欧洲之行部分摄影

图片来源：《小星星通信》

这两次的欧洲背包游令奈良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自觉，“那就是对于自己的画作，要如何根植于传统的技法来创作，而且这些画作要如何从自己现在的感性里产生并表现……”

超越言语的印象

在背着最精简的行囊，造访了许多欧洲的城镇、美术馆后，奈良察觉到：比起欣赏画作，更被看着真迹这个行为所感动。在他看来，更有趣的事情是旅行时期四处停泊在下榻的青年旅馆，与外国年轻人的交流。“我们不聊绘画，聊的是看过的电影与听过的音乐。每当我们说出彼此都知道的名字，就好像共同拥有了超越言语的印象，我很感谢那些只字片语。”遇见志同道合与年龄相仿的人，在更大程度上涵盖了奈良与周遭的次文化的交流，有了一种生活在同一时代的现实，也对整个世代的价值观产生自觉。

这样的想法闪现在奈良的脑海中，那些通过体验或经历留存在自己体内的东西，那些不是通过学习而掌握的技术和知识，那些并非通过学习获得而是经由感知带来的思考，构成了他创作的原风景。

奈良在日本青森县弘前市的吉井酒造炼瓦仓库里，举办与大阪艺术设计团队graf合作的回顾展“A to Z”，在graf的咖啡店里喝咖啡时，偶尔也和来咖啡店的人聊天。午夜十一点大家都离开后奈良开始在M房间里画画，这段时期，他常和丰岛君一起喝酒、畅谈。2005年12月，奈良在泰国曼谷巡展的旅程中，结识了接待他们的翻译凯蒂。纪录片的第一站韩国粉丝见面会上，那个唯一真心看懂他画的赛荷，最终也成为奈良画笔下的小女孩。

左：纪录片《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静帧

右：《记住我》（Remember Me），2005年，© Yoshitomo Nara

纪录片《奈良美智和他的旅行记录》静帧

旅行如同时光机一般构筑自我，为了与记忆相会而出行，让奈良拥有了别样的感性，这些感性渐渐杂糅在一起，通过旅行的改变，在旅行中获得灵感，与人产生连结，遇见极为中立的自己。他也突然明白，在青森生活的时期所获得并留存在自己体内的东西，可以跨过东京直接与欧州相联结。

“找到出行的理由”

与20岁时几乎毫无理由的旅行相比，大学毕业后的奈良美智虽仍保持着“出走”的习惯，却有了更加清晰的目的地。1987年，奈良踏上了他的第三次欧洲之旅，而这次的目标则很明确——参观在德国卡塞尔五年巡回一次的“卡塞尔文献展”（Kassel Documenta），接触现代美术界最前沿的作品。这次的旅行经历也直接促成了奈良去德国留学的决心：“对！我现在并不想成为艺术家。想当个还在寻找自己出路的学生！真正意义上的学生！”

进入千禧年，在奈良美智成为世界知名的艺术家后，旅行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替代绘画的“回归自我的时间”。

2002年的阿富汗之旅，2014年的萨哈林之旅，都是奈良为自己匀出来的“不作画的时间”，而为了创造这样的重要机会，奈良总是需要一个“出行的理由”：阿富汗之旅缘起于《FOIL》杂志的邀约，尽管这里的文化背景完全不同，奈良却能在偶然间看到记忆中的小时候的风景。那些稍显破败的仓库，放养的山羊，因战争而荒废的都市等等，但真正让他深受触动的是放羊的游牧民和有别于城里的孩子，给他留下了别样的印象，郊外，这么一片荒芜的平原上，人们零星四散地生活着，与奈良小时候所见的风景重叠，让他突然清晰地感觉到“大概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本是草原上的牧民吧。”

而萨哈林之旅则是为了追寻外祖父的足迹，所以这片风景唤起的情绪是全然不同的。在《奈良美智：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一书中，奈良曾说道：“与普通的观光不同，我会更加投入其中，充分激发自己的想象力。不知道外祖父是否也曾看到这样的风景。如此一想，我就会觉得，作画时的我并非真实的我，与外祖父共同分享眼前风景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心情，奈良去探访了当地一位与外祖父年龄相仿的尼夫赫人奥田先生，与他交流哈萨林岛的历史。这里也成为奈良还想再去一次的地方，或者说想再去好几次的地方。与人和历史的相遇成为他一次次出发的源动力。

在去萨哈林岛之前，奈良还曾拜访过北海道的阿伊努人（Ainu），在离开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后，才意识到中学隔壁班有一个阿伊努人，在父亲去世之后，他向母亲询问父亲家族的事情才得知父亲老家是为神社供职的，江户时代的那家神社承担着执行津轻藩区内阿伊努人同化政策的任务。对此奈良认为：或许因为离开青森，才会客观看待自己长大的地方和所居住的地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从而发现很多之前没有认识到的地方。这些旅行中的体验如今变成了结实包裹自身的存在，又或者是全都融入了奈良的内心，成为整体。

对于旅行的意义，现在的奈良又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在提起生活富足的现代与物资匮乏的过去时，奈良说道：“确切地说，如今的繁荣是用某种东西交换得来的，而这种被交换的东西是不可见的，即便是可见的，大概也仅仅留存于过去的风景照和家庭照片里吧。然而这些不可见之物，却能够在一次次的旅途中与我相遇。”

与陶土为伴的旅程

2007年，奈良在日本六大古窑之一的信乐町进行艺术家驻留。持续三年往返于信乐町，在那里停留和工作。遇见那些与“土”一对一工作的人，剥离掉很多粘在身上的东西，对奈良而言，这是一场回归孤独自我的旅途开端。奈良曾说：“前往信乐进行创作，原本就不是为了让展览会收获圆满，我只是很平常地、带着独自旅行的感觉去了那儿。”

在余德耀美术馆的一楼展厅中，呈现了融合绘画与雕塑的陶瓷作品，这些形同面部和身体的葫芦造型器皿融，被转化为幽默的拟人形态。奈良从创作时浮现在脑中的句子或是平日里记下的歌词、歌名、电影和自己的想法中提取日语、英语和德语文本装饰这些容器。使用陶土创作的这种孤独、有机的过程为奈良开启了与土地的精神连结。

“奈良美智”，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22年

Photo by JJYPHOTO

艺术、社群、联结与旅行

对于目前的奈良美智来说，旅行的意义又有了新的定义。在逃离厌烦的生活、追寻前辈的足迹之外，旅行也成为了将人与人、人与社群、人与自然联系在一起的生活方式。

自2016年起，奈良每年都会前往北海道白老町参加飞生艺术节（Tobiu Art Festival）。飞生是一个位于白老町山区约10户人家的小聚落，自然资源丰富，却因为飞速发展的城镇而不再丰饶，人烟稀少。奈良将废弃的飞生小学校舍改造为展览空间，就地取材，利用木材、纸皮、粘土等原始材料进行创作。

2020年飞生艺术节

图片来源：奈良美智社交账号

这个一度被废弃的小聚落因为奈良美智每年的造访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艺术社区（Tobiu Art Community），并由此诞生了著名的“Tobiu”形象，那是一个抱着吉他，头系方巾的小女孩，每年都会随着奈良的旅行到访飞生，与此地的人们共度美好时光。

《飞生》（TOBIU），2019年

© Yoshitomo Nara

而飞生也成为了奈良又一个追寻记忆的地方。“我来到飞生是为了找回一些已经遗忘的东西。”在2021年的一则推特中，他这样说道。

除了小女孩“Tobiu”，这项旅行传统也衍生出另一个全民活动——“带着山子去旅行”。其中，“山子”（Yamako）是奈良在2019年的飞生艺术节中制作的另一形象，以酷似小山丘的外形而成为了飞生艺术节的一个标志性符号。

“山子”的雏形，2019年

图片来源：奈良美智社交账号

“旅行的山子”（旅する山子）这一话题也因此成为喜爱奈良美智的人们分享自己旅途风景的平台。起初，只是奈良带着山子去往各种地方，在他的社交账号中，你可以看到停在公交站点的山子、高尔夫球场的山子、因为下雨所以困在车中的山子……而当奈良决定制作并寄送山子的明信片与纸模后，“旅行的山子”便成为了直至今日仍葆有活力的分享站，旅行及其带来的意义最终由奈良辐射至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

《旅行的山子》（Traveling Yamako），2019年

© Yoshitomo Nara

对于艺术家来说，旅行不仅是连通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机，也是联结人类与社群、人类与自然的纽带。正如奈良美智所说：“或许，正是因为想要遇到那些曾经见过的风景，我才选择出门旅行。”而那些记忆中的风景，难以忘怀的经历，甚至寻觅已久的答案，也许都会在奈良的旅行中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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