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 特展 | 罗特列克 – 走近“美好时代”的海报先驱（上篇）
世纪之交的“新艺术运动”风潮，在十九世纪末欧洲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个国家的代表人物则风格各异，呈百花齐放之势。英伦“工艺美术运动”倡导者威廉·莫里斯繁花似锦的壁纸纹样、西班牙安东尼·高迪·科尔内特鬼斧神工的圣家堂、奥地利“分离派”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画中金碧辉煌的贴金工艺。
在法国首都巴黎，初来乍到谋生的捷克最伟大画家阿尔丰斯·慕夏以其笔下古典甜美的海报招贴闯出一片天地；但比他更早来到“时尚之都”闯荡，小他4岁的罗特列克却比他更早在巴黎海报界崭露头角，用画笔记录着夜巴黎歌舞升平的纸醉金迷。初出茅庐的他们来到“美好时代”的巴黎，恰好赶上了海报产业的“黄金时代”。
罗特列克睡在沙发上
摄影 约1900年
由 娜塔松提供
海报艺术的兴起与风靡
在解读罗特列克的海报艺术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前辈朱尔斯·谢雷特。他的海报招贴对下一代青年艺术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就包括年轻的罗特列克。
1889年10月6日，一家名叫“红磨坊”的歌舞厅在蒙马特高地开业了。经营者颇具商业头脑，特邀当时在巴黎呼风唤雨的朱尔斯·谢雷特为“红磨坊”绘制海报。
顶端大红色的夺目文字突出了场所名称、具有辨识度的建筑外观在正中央以实心红色块表现；画面正中坐在马背上的黄裙女子衣着性感，几个载歌载舞的浅色调女子环绕在她周围，以天蓝色的背景映衬出来。
不过，尽管这幅具有画家标签的海报颇受欢迎，但在两年之后，罗特列克为“红磨坊”所绘的四色石版画《拉·古鲁》则一举超越了前辈，成为了这座歌舞厅名符其实的招牌，也让罗特列克本人一举成名。
和前辈谢雷特所不同，罗特列克设计的海报聚焦当时最著名的康康舞者，绰号“贪食者”(法语“La Goulue”音译为拉·古鲁)的“红磨坊头牌”露易丝·韦伯。
* 康康舞
自19世纪中期便风靡法国巴黎，时隔一个多世纪仍经久不衰的康康舞最初本是由男舞者表演，却最终“阴盛阳衰”被年轻女学生、女性公职人员甚至风尘女子等兼职舞者彻底发扬光大。喧闹的康康舞有着自由得体，热情奔放的特点，需要极大的灵活性和非凡的活力。一群女舞者们身着宽松的长裙和用吊袜带系着的黑色长筒袜，整齐划一地表演高踢腿、侧手翻和劈叉等招牌高难度动作，外加掀长裙及露大腿丝袜等尺度较大且极富挑逗性的舞姿，配上德籍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首部轻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序曲末尾高潮部分欢快活泼的康康舞曲，这也是19世纪末期红磨坊歌舞秀红遍巴黎的原因。
虽然她生性傲慢、品味低俗且姿色平庸；却因轻松驾驭上述所有舞姿，并凭借踢掉前排客人头戴礼帽这样的招牌伎俩，以及在歌舞表演中对客人的酒水大快朵颐而获得“贪食者”的绰号，路易斯·韦伯不仅是整个巴黎当时薪酬最高的女艺人，且至今仍被法国人看作是引领康康舞革命的女舞者。
罗特列克选她作为模特在海报招贴中出镜，无疑参透了话题与流量的真谛。事实上，他也是最早在广告招贴中使用“明星效应”的艺术家。
通过对比能够看出，同是“红磨坊”的海报招贴，虽然谢雷特和罗特列克的版本均表现出歌舞厅中的喧闹嘈杂，但还是具有颇多差异的。
显然，《拉·古鲁》的构图及标题布局上参照了谢雷特《红磨坊舞会，布兰奇广场》，但相较于前辈画中的轻佻与繁复，罗特列克的成名作显得大胆而直接。
天赋异禀的他将日本浮世绘中简约的黑色轮廓线、大面积的色块组合及画面中的留白均用到了《拉·古鲁》中。他通过木地板的缝隙结合半圆弧形黑色块的围观者剪影，成功在平面海报中营造出焦点透视。以此巨大的色块对比来映衬画面正中身着白裙黑丝的金发女主角。
* 由于长年在红磨坊台下拥有固定座席，罗特列克通过敏锐的观察和精准的动态捕捉抓住了被誉为“蒙马特女王”的韦伯最富有挑逗性的撩裙踢腿瞬间。
“贪食者”这个艺名被放置在画面正中的醒目位置（左图），顶端重复三遍书写的红磨坊标题则是罗特列克首创，他显然比前辈更掌握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精髓（右图）。
作品让舞者路易斯·韦伯和红磨坊歌舞厅彻底红遍巴黎。而以路易斯·韦伯为女主角的《拉·古鲁》在印刷完毕后3000张贴满街头的海报更是让画家一举成名，奠定了他成为现代海报设计先驱之一的基础，且开启了海报招贴画同样可以被当做艺术品来欣赏并收藏的先河。
* 此类反传统交际舞潮流的舞蹈虽在当时饱受热捧，从事康康舞的女舞者们并不算是拥有一份稳定的全职工作。直至红磨坊的成立，才给予了路易斯·韦伯和在她之后成名的简·艾薇尔等优秀舞者闪耀的平台。对于身处社会底层舞者的爆红，罗特列克功不可没。
他那些最成功的商业宣传广告多是具备现场感的。无论是歌舞厅、咖啡馆还是自行车赛道，他强调在鲜活的社交环境中捕捉最能展示模特本性的状态，再将标题和产品不动声色地“插入”这个现场并巧妙安置在最醒目的位置。
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说，罗特列克的完整海报设计理念更像是人物身处真实生活场景中的“抓拍”，而非影棚中模特手捧产品的“摆拍”，这才是其海报招贴最与众不同之处。在十九世纪末众星云集的海报“黄金时代”，英年早逝的罗特列克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且青史留名，依靠的是绝佳的悟性、超前的设计感、敏锐的市场嗅觉、将中西方文化巧妙融会贯通的提炼、以及建立在前辈肩膀上的创新能力。这些元素造就了他在海报设计史，以及西方美术史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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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特列克对日本文化和浮世绘艺术尤为痴迷。他会经常阅读由法国艺术商人齐格弗里德·宾出版的月刊《日本艺术》（Le Japon artistique）。刊内大量转载日本浮世绘版画和物件的图像，它为罗特列克提供了解日本文化背景和绘画理念的重要渠道。
在摄影技术刚刚开始普及的十九世纪末期，罗特列克便身着日本和服留下了盘腿席地而坐的照片，搞怪的神情则借鉴了他收藏的众多浮世绘版画中的一幅。
身穿日本和服的罗特列克
1887年，莫里斯·朱伯特摄影
* 要知道，由于身体上的缺陷罗特列克需要习惯并忍受外人嘲笑的痛苦。掩饰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他非常热衷于以变装的方式自嘲。他曾经套上康康舞女的裙子、扮演过印刷工人，祭台助手等多个职业，甚至化身为日本武士。如今现存的很多关于他“诙谐怪诞”的黑白照片都记录着他依靠幽默来掩盖痛苦的外表。
在他的个人私藏中，包含大量的葛饰北斋《北斋漫画》，和以“美人画”闻名于世的喜多川歌麿，后者的作品对他有着巨大的影响。他于1895年为在巴黎夜总会颇受欢迎的爱尔兰歌手梅·贝尔福特创作的四色石版画，这位身穿红裙怀抱黑猫的女主角面容便有喜多川歌麿美人画的痕迹。
《梅·贝尔福特》
彩色石版画，1895
114.5cm x 94.2 cm
喜多川歌麿美人画
《五人美人愛敬競 松葉屋喜瀬川》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
在东方，生性不羁放浪的喜多川歌麿长年居住在风月场所中。在西方，罗特列克终日在夜巴黎最繁华的夜场留连忘返，甚至曾在青楼中暂住。因此他留下了大量极其私密的、具有高度原创性的风月场女子们在生活中就寝或更衣时的素描和粉彩画。
* 1896年，他完成了十幅彩色石版画集《她们》以近乎“偷窥”的视角纪录了风月场女子一天中不同时段的日常。其创作初衷便参照了喜多川歌麿表现日本风月场的《青楼绘本年中行事》。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她们》的海报
彩色石版画，1896，73cm x 84 cm
『青楼繪本年中行事』1804
Kitagawa Utamaro Japanese. MET Museum
此外，罗特列克独特的签名同样受喜多川歌麿影响，他为了模仿东方画作中独有的圆型印章，将名字的大写字母缩写“H.T.L”浓缩为一个符号，再手绘一个圆将其圈入，形成了对东方艺术元素的特有致敬。
罗特列克独特的签名
* 罗特列克欣赏浮世绘版画并将其精髓纳为己用，使得日本观众能够从其画作中捕捉到似曾相识的蛛丝马迹，这也是他成为如今日本最受欢迎的西方艺术家之一的缘由。他的家乡阿尔比是日本旅客的大热之地，连日本天皇也曾在1994年前往参观访问。
罗特列克的友谊
得益于创作《拉·古鲁》而获得的成功，罗特列克的订单日益增长，他的爆红使得他不需局限于红磨坊这个平台，开始涉猎蒙马特高地之外整个巴黎市中心的海报市场。
1895年路易斯·韦伯（绰号拉·古鲁）和让她名利双收的红磨坊分道扬镳，这座已经红遍巴黎的歌舞娱乐场所需要推出一位新人作为崭新的金字招牌，于是花重金邀请了一位和韦伯形成巨大反差，身型消瘦、优雅柔和、舞姿奔放却不粗俗的舞者作为红磨坊的“新代言人”。这位有幸在这一时期成为了罗特列克笔下经典形象的女舞者名叫简·艾薇儿(Jane Avril)。
如果说《拉·古鲁》海报的重点仅是凸显舞姿的话，本次展览展出的以简·艾薇儿为模特，均创作于1893年的《日本沙发咖啡厅》和《简·艾薇儿在巴黎花园》两幅广告招贴画则注入了更多的音乐元素，作品中展示其受浮世绘的影响也愈发彻底。
《简·艾薇儿在巴黎花园》表现出强烈的日式风格，除了女主角的踢腿造型用黑色轮廓线勾画之外，连整幅作品的画框都用黑线勾勒出来，并巧妙地用乐手弹奏的贝斯作为画框的一部分。这一巧妙设计既突出了接替韦伯成为蒙马特地区最受喜爱的歌舞演员简·艾薇儿，也将这座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歌舞厅特色凸显出来，堪称一举两得。
相比之下，《日本沙发咖啡厅》中的浮世绘元素则更为彻底。1893年，名为日式酒馆的歌舞厅正式在蒙马特高地上的马迪大街开幕，并委托罗特列克绘制海报。
亦或是为了与日式主题歌舞厅更为应景，画家彻底摒弃了在《拉·古鲁》和《简·艾薇儿在巴黎花园》海报中对舞台地板的透视构图，直接将女主角简·艾薇儿以观者之姿安置在二维平面空间中，用完整的全黑色块勾勒出她的曼妙身姿和优雅的仪态。
从左往右：
《拉·古鲁》《简·艾薇儿在巴黎花园》《日本沙发咖啡厅》
坐在她身旁的作家爱德华·杜雅尔丹除了生动的面部描写之外，身姿和乐池中的乐队全部用灰色晕染，使得一袭黑衣的简·艾薇儿从画面中更加醒目地跳脱出来。
有趣的是，画面坐上角的留白映衬出另一位戴著黑手套站在舞台上献唱，却将其面部忽略在画面之外的女演员–伊维·吉尔伯特。
这位当红明星日后也成为了劳特累克最重要的创作灵感之一，本次展览中也包含了罗特列克为她创作的石版画。
左图：Yvette Guilbert, 1913.
George Grantham Bain Collection/Library of Congress, Washington, D.C. (Digital File Number: LC-DIG-ggbain-13614)
右图：《伊薇特·吉尔伯特，铃格，珑格，咯，笑声》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彩色石版画，1894，55.5cm x 45.8 cm
《简·艾薇儿在巴黎花园》和《日本沙发咖啡厅》这两幅歌舞厅海报彻底捧红了简·艾薇儿。她曾在日后如此评价罗特列克对他其事业的影响:“从他首张关于我的海报开始，我很肯定（我的）成功应该归功于他。”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彩色石版画，1896，92.8cm x107.4 cm
1896年，当蔷薇小姐剧团前往伦敦瓦列茨宫剧院演出时，这位被画家亲自捧红的歌舞明星还亲自委托劳特累克创作了《蔷薇小姐剧团》海报。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六色石版画，1893，75cm x 96.5 cm
在另一幅展出作品《版画之美》中，罗特列克的“闺蜜”简·艾薇儿再度出镜。这次她登上了1893年至1895年出版的一本重要原创版画汇编刊物的封面。画中的她正在检查新鲜出炉的石版画校样，身后的印师则正在忙碌地完成繁复的印刷工序。作品难能可贵地再现了当时石版画印刷车间里的真实场景，也客观反映出罗特列克和简·艾薇儿的深厚友谊。
除了几位当时红遍巴黎的女舞者和歌手之外，罗特列克同样为男艺人创作海报招贴。人送“街主”绰号的阿里斯蒂德·布鲁恩特是巴黎夜生活的重要人物之一。
*除了经营着备受高阶层群体喜爱的“祖风笛咖啡厅”， 布鲁恩特本人还是一位出色的香颂歌手，最有名的使用流行方言来献唱，内容则以穷人和青楼女子的故事来吸引听众的注意。
《在表演中的阿里斯蒂德·布鲁恩特》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彩色石版画，1893，166cm x 128 cm
罗特列克共为他创作了四幅海报招贴，全部如实记录了他日常的奇装异服：头顶宽大的黑色礼帽、套着一件深色天鹅绒外衣、脖子上围着醒目的大红色围脖并脚踩一双红色鞋子…
歌手最具辨识度的着装都被罗特列克以醒目的红、黑、橙色的色块堆积碰撞而凸显出来，从喜多川歌麿等浮世绘大师身上习得的平面撞色技法被展现地淋漓尽致，尤其是布鲁恩特夺目的红围脖着实令来访者过目不忘。罗特列克非常欣赏布鲁恩特的特立独行，因此经常光顾其经营且驻唱的咖啡厅，二人虽然文化背景差异颇大，却依旧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埃尔多拉多：阿里斯蒂德·布鲁恩特》
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
彩色石版画，1892，185cm x 133.8 cm
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布鲁恩特无条件地力挺罗特列克的作品。当他在驻唱的“大使咖啡馆”表演时，经理皮埃尔曾吐槽罗特列克的海报“太恐怖了，太糟糕了，你快把它拿走”。布吕昂则反驳道“老朋友，你非但不能扔掉这海报，还要把它贴在舞台的一侧…好好听我说！如果差一刻八点，还没到八点，一切都还没就绪我就取消演出，明白了吗？”而当演出结束时，到场听众都对这幅海报好评如潮。
由此可见，罗特列克为布吕昂所绘制的几幅宣传招贴不仅是海报艺术的经典案例，还成为了二人亲密友谊的见证。
若非罗特列克的妙笔生辉，路易斯·韦伯、简·艾薇尔甚至包括伊维·吉尔伯特和阿里斯蒂德·布鲁恩特或许永远都无法脱颖而出。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这些表演艺人最巅峰时期的歌舞身姿均被劳特累克带有感情地如实记录下来，并被作为西方艺术史中的经典名作永远被世人铭记。而在这些成功的海报招贴背后，日本浮世绘版画对罗特列克的影响功不可没。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十九世纪下半叶因“日本主义”风潮而在艺术圈内盛行的日本浮世绘，罗特列克的艺术或许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王加
研究员、策展人、专栏作家、独立撰稿人
匈牙利金十字勋章获得者
列支敦士登国家博物馆荣誉策展人
雅昌讲堂高级讲师
展览信息
展览名称：
浮生巴黎——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全球巡回艺术大展
展览时间：
2022年12月24日 - 2023年04月07日
展览地址：
震旦博物馆，上海市浦东新区陆家嘴富城路99号
主办单位：
北京文泽时代文化艺术有限公司
上海震旦博物馆
北京圣轩文化集团有限公司
联合主办：
深圳金证文体科技有限公司
Pan Art
友情支持：
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处
上海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
协办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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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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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支敦士登国家博物馆荣誉策展人 王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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