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妙悟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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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1955—),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1999年底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2000年至2007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现任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曾任日本岩手大学特聘教授,现被聘为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
如果将至美的世界比喻为音乐的话,那么这音乐需要特别的耳朵去谛听。庄子说:“无听之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心而听之以气。”仅凭外在感官去认识是不行的,只能得其似;用平常的知识去分析也是不行的,那是在割裂这至高的“音乐”;必须以“心”去谛听,由外在感官转而为内心体验。庄子认为,心也会造成缠绕,意志、情感、欲望等都会破坏心灵的纯粹性,所以他要超越心,而“听之以气”。气,虚而待物者也,就是“虚”,就是空灵澄澈的生命。以空灵澄澈的生命去谛听这至高的音乐,一片气化,自然而然,和合无间。音为纯一不杂之音,心为精纯不二之心,从而“听”出一片真实生命的境界。这以气听天的境界,就是妙悟。妙悟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作为一种审美认识活动,它不同于一般认识活动,也不同于西方哲学和美学中的直觉,是一种渗透了东方哲学智慧的独特认识方式。“妙悟”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最早见于后秦僧肇的著作中〔《般若无名论》说:“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僧肇《长阿含经序》说:“晋公姚爽质直清柔,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其后在中国佛家哲学中,这个概念使用较广泛,尤其在禅宗中,妙悟更成为其推宗的根本认识方式。在艺术理论中,唐代已多使用这一概念。李嗣真《续画品录》说:“顾生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会。”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而南宋严羽关于妙悟的学说最负盛名,他倡导的“一味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在中国美学史上有广泛影响。其后如明董其昌提倡的“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妙悟方式,石涛强调“此道唯论见地,不论功行”的重要观点,都是对妙悟学说的丰富。〔在古代哲学中,有不少与妙悟内涵相近的概念,如老子的“涤除玄鉴“,所谓“玄鉴”(或作“玄览”)就是妙悟。“涤除”,是荡尽心灵的尘埃,使内心洁净澄明。“玄鉴”,强调以此光明澄澈之心观物,也可以说以心灵的明镜去映物。“玄”用来规范观照的特点:这是一种圆满俱足的观照,而不是局部的认识;是一种生命深层的观照,将世界最隐秘的内容显露出来,而不是对事物外在表象的认识;是一种自由和谐的观照,解除本心与理智、欲望的冲突。又如“默照”(或称“玄照”“观照”、“智照”)也和妙悟概念意义相近。僧肇说:“夫圣人玄心默照。“(《答刘遗民〕书》)妙悟是不是一种审美认识活动?妙悟是一种认识活动,但它区别于一般的认识活动,一般的认识活动是科学的、知识的,而妙悟是彻底超越知识和经验,超越个体的功利,从而对世界作纯然的观照。妙悟是一种不同于一般认识活动的认识形式。中国美学中有两种不同认识方式的理论。一是知,一是非知。在中国美学中,论者多肯定一个无法通过理性把握的世界的存在。平时我们认识的世界是能够通过语言来描述的,在我们的习惯中,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世界往往被视为非存在,或者干脆将其忽略,我们认识问题就以此为界限。但艺术可以说是微妙的。歌德曾说,艺术家是能感之人。所谓能感,就是艺术家以自己微妙的心灵去感受外在世界,产生微妙的体验,这些体验无法通过语言来表达。艺术的体验在语言之外。晋陆机在《文赋》中就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突发性际遇,他将此命名为“应会”,这一“应会”的世界他无法说清,但却被置于极高的位置。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专论艺术思维问题,他在对神思现象进行一般性描述以后,突然笔锋一转,说到了一种“思表纤旨,文外曲致”的特殊体验世界,这一世界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但并非可以通过理智活动去究诘,他用“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来形容。他说,对于这样微妙的心理体验,艺术家必须“至精以后阐其妙,至变以后极其数”,它是一种超越于一般理智、感性的思维,是一种不可以语言表诠的思维。刘勰不但肯定这一思维的存在,同时认为这种思维具有更高更神妙的层次〔西方有的学者认为,这是一种神秘主义,如Fritjof Capra在The Tao of Physics An Exploration of the Parallels between Modern Physics and Eastern Mysticism(《物理学之道——近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一书中,认为东方的妙悟之法是神秘主义的方法。我国也有不少哲学家认为中国文化洋溢着神秘主义气息,认为妙悟就是神秘体验。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绪论”中说:“凡所谓直觉,顿悟,神秘经验等虽有甚高之价值,但不必以之混入哲学方法内,无论科学、哲学,皆系写出或说出之道理,皆必以严刻的理智态度表出之。”(《中国哲学史》,4—5页,中华书局,1992年,)哲学是一种“学”,而直觉是一种不可说之神秘经验,所以他排除了直觉上升为哲学方法之可能性。他说:“故谓以直觉为方法,吾人可得一种神秘的经验则可,谓以直觉为方法,吾人可得到一种哲学则不可。”(同上书,5页,)其实对于中国古代的学者来说,这并非是神秘的心理现象,它是一种真实存在,无法通过语言来表述,但不能用语言表述的世界并非就是神秘的世界。以神秘的经验来规范直觉并非是一个恰当的评价。〕。这两种思维若用《维摩诘经》的说法〔《维摩诘经》:“不可以智识,不可以识识。”〕来区分,其一可叫做“识识”,这是一般认识方式,是凭借知识的认识;另一可叫做“智识”,这是智慧之知,以智慧观照〔熊十力先生又有智知和慧知的区别,他所谓智知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智慧观照,而其所说的慧知则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识知。(参见其《新唯识论》,43—45页)〕。其实,《庄子》中对这两种认识方式就有比较细致的解说。《知北游》假托“知”为了“道”的问题云游四方,先问“无为谓”,“无为谓”没有回答,后来又去问狂屈,狂屈欲言又止,于是,这位自以为聪明、热衷于知识解答的“知”去请教“黄帝”。“黄帝”虽然没有达到“无为谓”那样的领悟层次,但他的评价却很精彩。黄帝以为,无为谓最高明,因为他“不知”;狂屈次之,虽然忘记了知,但没有彻底放弃“知”的欲望;而自己和“知”是最次的,因为都停留在“知”上。这里表达的思想就是庄子反复道及的“不知者知,知者不知”的思想,反映了庄子两种不同认识层次的观点。在《德充符》中,庄子说:“一知之所知。”〔成玄英疏:“一知之所知,智也。所知,境也。能知之智照所知之境。”〕一知就是不知,是大全之知,是道之知,是无所不知。一知的根本特点就是无分别。分别是知识的、逻辑的,不分别是一种整全的认识。庄子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闲闲”就是懵懂而无分别。庄子形容达到此一境界的心灵如同“天府”——智慧之奥府,它是不道之道,不言之言,不辩之辩,倾之不尽,注之不满,具有不竭的智慧源泉。《庄子》中的“心斋”、“坐忘”、“物化”、“朝彻”等概念,都是在描绘这“不知”的神秘体验过程。庄子是堵住知识的路,开启妙悟之途。当然,妙悟不同于一般的认识方式,并不必然决定它就是一种审美认识形式。但妙悟活动所具有的特点,恰恰具有审美认识活动的基本特性。妙悟是一种非科学、非功利、非知识、非逻辑的认识活动;是一种无目的的宁静参悟,又是在无目的中合于最高的目的;妙悟活动符合审美的愉悦原则,它不追求功利的快感,而是一种以生命愉悦为最高蕲向(理想)的体验过程,是一种无功利的深沉快感。妙悟中由“适人之适”、“自适其适”到“忘适之适”的过程,就是超越一般的快感,而达至纯粹体验境界。妙悟活动合于审美活动的表象运动的特征,它是一种再造生命形式的活动。妙悟活动不受表象的限制,超越表象,同时又不离表象,再造一种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世界,是妙悟活动的根本目的;妙悟活动也符合审美活动力求把握世界“质”的特点,强调摆脱知识的束缚,以生命的智性来创造,以期洞穿世界的“质”的特性,等等。妙悟具有一种类通于审美认识活动的特性。应该承认,中国文学艺术理论中的妙悟学说是受到哲学影响而产生的。在中国哲学中,佛家、道家强调妙悟为人们习知。而儒家也强调妙悟,元代哲学家刘埙说:“惟禅学以悟为则,于是有曰顿宗有曰教门别传不立文字,有曰一超直入如来地,有曰一棒一喝,有曰闻莺悟道,有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入妙悟,谓之本地风光,谓之到家,谓之敌生死,而老庄氏亦有所谓致虚极,守静笃,虚室生白,宇定光发,皆悟之义。儒家之学亦有近之者,颜之如愚,独乐会之,浴沂泳归,孟子之自得,大学之自明,以至如濂溪之庭草不除,明道之前川花柳,横渠之闻语,亦悟之义。水心又提出愤悱举隅与夫四端四海诸说,以为近悟是耶非与?”〔《隐居通议》卷一,《论悟二》。〕董其昌将佛学和儒家的学说互证,认为儒家也是提倡悟的:“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是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识不行,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画禅室随笔》卷四,《禅说》。〕儒佛道三家所强调的妙悟活动和美学的妙悟说又有怎样的关系呢?我们不能说孔子的默而识之、庄子的心斋坐忘就是一种审美活动,我也并不能同意有的学者的观点,认为这些思想“不期然而然而与审美精神相合”。我以为,对于中国哲学中的妙悟理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判断其与美学的关系:一是其理论本身具有潜在的审美特质,而被美学理论所吸取,进而成为一个美学问题。这是重要的方面。中国美学的理论形态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系统的美学著作非常少见,中国美学的大量思想散落在哲学、文学和艺术理论等著作中。就哲学中的妙悟学说而言,其中确实具有和审美认识活动大量共通的内涵,不仅其非知识、非逻辑、非功利等思想与审美活动相通,而且妙悟过程中的凝神注意、静观默照等也与审美活动类似,更有趣味、理想、判断方式上与审美活动的共通。正因此,它为美学和艺术理论直接取资就不足为奇了。中国美学中的妙悟理论是在儒道佛哲学导夫先路的基础上产生的。如张彦远在评价顾恺之时说“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这是一个美学评价,他所言妙悟是一种审美认识活动。但这一评价基本袭用庄子之语。因此,我们不能说张彦远所说的就是一个美学问题,而庄子所说的与美学毫无关系。二是有些哲学家论述妙悟时本身就具有美学价值。如王夫之在讨论现量时,说此量“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他转述的是法相宗的量论思想,但说的是一个美学问题,其现量唯有在妙悟中才能产生。正是在上述所论基础上,我以为,中国哲学中的妙悟问题,既是一个哲学问题,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一个美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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