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M访谈|王辉：去实现一个自己认可的社会环境

PAM：作为常驻北京的职业建筑师，业内资深的“前浪”，在经历了最近三年的现实与变幻之后，你对中心和边缘、历史和当下、文化传承和个体创造力之间的关系有何体悟与见证？

王辉：作为一个职业，建筑师比较有趣的社会角色是由于他们的工作在社会上的呈现是显性的。但恰恰是因为过于显性，不容易意识到自己从事这样的职业是多么幸运。例如，如果一个艺术家造了个100米高的雕塑，他/她肯定会兴奋不已，但这个尺度对于建筑师而言可能啥也不是。

这三年现实的骨感有它好的一面，那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让光拉车不看路的人们有了“回眸一望”的停顿的机会。作为建筑师，在这一瞬间的回眸中，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介入了一段可能不可重复的历史，而且自己的一些过去工作已经变成了历史。例如，就在2019这个年份，我完成的两个项目都可以冠上“全国”和“世界”的名号，一个是为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取火仪式设计的西侯度圣火公园，另一个是2019年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的植物馆设计。当时真不觉得这些项目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来看，社会上还有这种积极参与国家和世界级盛事的项目吗？即使有，还有我们这样小民企事务所的机会吗？有意思的是，你用了“前浪”，放在过去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去看这个词，我们“浪”过了啥？那就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是一个“后浪”再怎么牛也体验不到的时代。在历史和时代面前，个体所能感慨的只有“幸”与“不幸”。

近三年的现实与变幻之后，你只能隔岸去看那个时代，五味杂陈。可能引用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的话更准确些：“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我们的前途拥有一切，我们的前途一无所有；我们正走向天堂，我们也正直下地狱。”

西侯度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圣火采集点，2019

北京世园会植物馆，2019

PAM：你很早就参与了坪山文化聚落的规划设计，并作为坪山图书馆的建筑设计师，直接操刀并长期参与这个公共文化机构的设计与营造，你怎么理解建筑的功能目标、空间美学和其价值生产之间的关系？

王辉：十年前的此刻，我第一次来到坪山，去看即将举办设计招标的坪山文化聚落的现场。十年过去了，这个项目设计和运营都得到了社会的肯定，也越来越靠近和超越我们设计联合体从三个角度对当前文化中心流行范式的批判：第一，去高高在上化，使之与百姓的日常生活没有心理门槛；第二，去不务实化，让功能好用；第三，去过度地标化，让造型得体。这种批判在当时是非常敏感的，但现在看来成为了一种社会共识，说明社会进步了，也说明了我们为这种进步史做过贡献。

我现在也还断续地给坪山图书馆做一些顾问工作，这也是一个少有的、依然与自己过去的设计有联系的项目。建筑师和自己设计的建筑总会有深厚的感情，这种自不待言的关系其实很少被建筑的经营方用好，这对双方都是一种遗憾。所以坪山图书馆也是个很难得的项目，能有给建筑师持续参与的空间，我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与运营有关的知识。

坪山文化聚落图书会议中心轴测

坪山文化聚落图书会议中心，深圳坪山，2019

PAM：从2019年坪山美术馆的开馆展“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建筑装置影像展”到2020年的“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之我的诗人”，你以视觉装置和空间呈现参与了美术馆不同类型的展览创作，这种深度合作的缘起和过程是怎样的？在以不同形式介入同一机构的项目时，你如何平衡其中的个人表达与项目需求？

王辉：这两个展览的主导者都是建筑师，他们在业界找了一些还算是有点知名度的建筑师来参展，所以这算是选上我的逻辑。而我对参与这样的活动也有自己的逻辑。“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建筑装置影像展”是用艺术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的设计作品；“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③我的诗人”是用建筑设计的方式来呈现艺术作品。前者我是把题目带到汕头大学设计学院，参加到吴勇和陈雄伟老师的视觉传达设计教学中，做了一个装置，呈现这些年我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开放式教学中的研究成果。这个课题是“公交站场上年轻人的微城市”，为年轻人的存在能够持续地成为大都市的新鲜血液寻找可持续的空间解决方案。我很享受完成这个作品的过程，因为和艺术系的学生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教学时光，还享受了潮汕的美食。

“我的诗人”是个难得的和策展人、艺术家有作品层面上交流的机会,通过他们对设计构思的反馈，我也感受到一些非建筑师的想问题的视角，这也是我想参与这个活动的目的之一，既从跨界的角度来打破自己的思维范式。

“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建筑装置影像展”参展装置：年轻人的微城市，坪山美术馆，2019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③“我的诗人”毛焰、韩东，展览空间设计，坪山美术馆，2020

PAM：对于“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这样的实验性项目，现在回想起来，你如何评价？

王辉：晓都和灿灿策划的这个项目，在这一两年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地平线上还是很耀眼的，这也平行于中国社会的很多现象，比如供给侧改革能够带来不可想象的社会生产力的解放。“九层塔”项目的一个特点是强调了艺术家、设计师和建筑师在构筑当代艺术事件时的平等参与、协同参与和互动参与，这样能够形成一种难以预期的合力。另一方面它也强调了九支队伍在共同或相似的条件下出题和解题的差异性，因为一个专业交流的有效方法是在于相同的条件看不同的成果，例如参加设计竞赛的一个主要动机，是好奇别人对同一命题是如何思考的。所以九层塔并不是九个孤立的世界，它们之间有信息的流动，尤其展览的搭建是按一个时间序列进行的，团队彼此虽然没有交流，但我觉得还是有点像在自然生态中物种间的共存与竞争，彼此间有些神秘的联系。

PAM：作为一位积极解读当代社会的建筑学者，你觉得中国建筑学的理论体系与研究水准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在中国大陆建筑学科的研究能力与建筑实践的深入程度和影响力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建筑学者在当代社会的专业介入和公共参与，与过去有何同与不同？ 

王辉：近三十年的城市化过程中，中国承担了世界最大的建设量，既积累了技术，也积累了自信，同时还具有自身发展的独特性，理应在这种基础上能够建构出独特的理论体系。遗憾的是，这个目的并没有实现，甚至永远没法实现。没有实现是指我们的建筑生产模式是遵循别人的范式；永远没法实现是指即使我们拿出一个理论模型，别人也不会跟从。这既有整体的原因，也有个体的原因，原因很复杂，但结果很明显。

大量的实践结果没有催生出理论创新是一种悲哀，但大量的理论研究并不能为最一般的实践指明方向，则是另一种更大的悲哀。我不知道其它行业如何，建筑媒体上呈现的建筑面貌和现实世界中普遍的建筑景象还是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好东西是凤毛麟角，而是在于好东西和一般的大量性东西不在同一价值观的频道上。对于中国特殊的条件而言，专业理论探索和意识形态的捆绑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解开，还不可能有脱离社会条件的纯理论。

疫情三年，我其实也腾出了一定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略微自律一点，还是能够做一点平常不敢设想的事情。我做了个三年计划，利用在中国科学院大学建筑设计与研究中心教理论课的机会，每年用秋季学期系统地回溯二十世纪早期、中期和晚期的现代建筑历史及理论，目的在于搭建如何看现代建筑的一个认识体系。这个体系不仅仅对年轻一代非常必要，对于我后半生的职业探索也很重要。我总觉得自己虽然有了一些积累，但真正要做的还没开始。所以在搭建外部的知识史之上，这三年来也同时结合自己的实践，自觉地借用西方政治哲学的“正义论”和建筑批判中的“空间正义”来总结自己的实践活动。虽然这种自律的理论探索对于建筑师来说并不一定人人都要去做，但我认为对我自己是必要的。同时，就你所谓的“前浪”而言，这种理论的自我沉淀也算是种可持续发展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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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M：你在建筑师、展陈设计师、大学教师、学术杂志编辑以及图书馆理事等身份之间游走，请问背后的核心关注是什么，是否存在一以贯之的理念支撑？

王辉：我并没有带着不同的身份游走，相反我也不觉得职业是一种身份限制。实际上我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借建筑学的教育和职业背景带来的“万金油”的能力，去实现一个自己认可的社会环境。

PAM：你参加过多届的“深港双城建筑双年展”等展览，请问你怎么理解建筑师和建筑策展的关系？在今天，你觉得一个品牌展览的价值和潜力何在？如果请你给坪山美术馆策划一个展览，你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王辉：策展绝对是一种专业，它需要视野、技术、人脉、社交、资源，等等，同时要求策展人有强大的动员能力，无论是对参展艺术家还是对广大观众。坪山美术馆虽然不具备地缘优势，但它在中国当代美术馆版图上已经占了一席高地。所以如果我在这里策个展，也不得不会考虑展览品质的延续性。就展览内容而言，有一个方向是可以考虑的：深圳的郊区既是文化的洼地，又是新兴产业工人的聚集地。按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如何让这些掌握了先进生产力的群体去掌握先进文化，这也恰恰是当代艺术所要探索的。所以我会做个以“产业”为主题的马拉松展。

PAM：你与许多美术馆有过合作，在你看来，作为一种建筑类型的美术馆，具体承载了怎样的使命与愿景？对于深圳坪山这样的新城区，你觉得一个聚焦当代艺术与现代设计的美术馆应该发挥怎样的影响？

王辉：坪山美术馆由于是处于坪山文化聚落之中，它是社区的标配，而不是高高的殿堂，先让社区居民感到它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才能吸引他者不辞辛苦来打卡，这就是这类美术馆存在的价值。在数量上中国现在真的不缺美术馆，但美术馆还没有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刚需，在这个意义上，建筑师的角色变得很重要，有趣的建筑造型和动人的空间设计还是一个美术馆能够立足的必要参数。

OCAT B10新馆 “参与的雕塑”展览空间设计，OCAT深圳馆，2022

“能见大义——杨明义艺术与文献展”展陈空间设计，中国美术馆，2022

空间的“节奏与迭奏”,松美术馆，2022

华·美术馆“记忆宫殿”（上）与OCAT深圳馆“记忆术”（下）展陈空间设计

PAM：请给坪⼭美术馆写一句话。

王辉：做唯一的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