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许多陀迷的眼里,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中,“宗教大法官”这一章节拥有着撼动人心、发人深省的力量。在音乐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文版的舞台上,这一唱段也可以称得上是全剧的至高难点之一。想到现场体验的观众们还可以在文末,购买本轮最后三场的演出门票(2023年1月6日、1月8日、1月9日)。如何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最像他本人的人物伊万,如何去解读人类对于信仰的推翻与反叛,今天为大家带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中,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荣誉教授约瑟夫·弗兰克对于伊万和宗教大法官的深度解读。

一八七二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佩罗夫绘

陀思妥耶夫斯基
[美]约瑟夫·弗兰克 / 戴大洪 刘佳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上海贝贝特 / 2022-3
文 | [美]约瑟夫·弗兰克
译 | 戴大洪
《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充满了各种精彩的场景,不过,没有任何场景像描写伊万与魔鬼的对话这一章一样,如此充分地证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杰出、辛辣的讽刺才能。人们习惯性地提到歌德的《浮士德》带来的灵感,在这个场景以及小说的其它地方也多次提到这一点;但是,伊万与他的魔鬼的关系完全不同于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关系。在歌德的作品中,靡菲斯特存在的真实性没有问题,他来自的那个超自然世界的真实性也没有问题。然而,这正是伊万的这位和蔼可亲的不速之客以谄媚讨好的口吻向他提出的问题。这一段讽刺性的描写在戏剧性地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题——理性与信仰的对立——方面比小说的其它内容更加绝妙和精彩,它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以妙趣横生的方式展示自己最坚定信念的非凡能力。

《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的一页手稿
魔鬼与他的世界
正如维克托·特拉斯所说,魔鬼的肖像比其他人物的肖像包含了更多描述性的细节。陀思妥耶夫斯基煞费苦心地完全按照人类的形象把他描绘成一个具有俄国某个社会阶层的典型特征的人物。因为伊万始终坚持认为魔鬼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虚幻人物,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讽地使他有一个非常真实具体的化身。他以一个相当落魄的地主乡绅的面目出现,是那些在农奴制被废除之后,由于失去农庄的收入已经不能养活自己的有身份的人士当中的一员;不过,他仍然显示出他过去的社会地位所特有的高雅风度,例如,用法文短语为自己的谈吐锦上添花。他衣着讲究,但现在有点过时了:“总之,表面光鲜,囊中羞涩。”他是俄国人所说的食客,依靠比较富裕的亲戚朋友生活,这些亲戚朋友继续热情地接待他,因为他毕竟是个绅士;他举止优雅,在社交场合上得了台面,而且他称心、随和、有时甚至非常有趣。这一形象源于伊万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只不过在这里肯定还有更广泛的象征意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宗教信仰本身就是俄国有教养的社会阶层的食客,这个社会阶层把宗教信仰当作值得尊重的历史遗俗而接受它,但它不再具有过去的力量和影响。就像魔鬼谈到自己时所说,“我是一个堕落天使,这是社会普遍接受的公理。……即使我曾经是堕落天使,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不妨忘掉它”。

伊万与魔鬼的对话,利用了他在良心的召唤与他根据不相信上帝所得出的道德虚无主义结论之间持续不停的内心波动。当伊万开始沮丧地沉思他在杀人案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时,魔鬼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在这个意义上,魔鬼反常地(与我熟悉的对这一常见主题的所有处理都不同)代表了伊万违抗其理性的良心的声音。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魔鬼并没有进行道德说教,而是嘲笑了伊万感到阵阵痛苦的良心与他所接受并且鼓吹的思想之间的矛盾。在那些不相信上帝和不朽的人看来,“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而伊万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不朽。那他为什么会受到这些信条所产生的道德负罪感的折磨呢?魔鬼的到来体现了伊万对自己的道德心理矛盾的自嘲,这种矛盾使他患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脑炎,我们现在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伊万最终将彻底崩溃——但那是在魔鬼使伊万表现出对信仰的渴望接着又说明对于一个拒绝接受非欧几里得世界的人来说,获得信仰非常困难之后。

魔鬼的妙语与讥讽
伊万与魔鬼对话的内容错综复杂,以至于不可能以简要的方式充分说明其复杂性。不过,它的目的基本上是为了戏剧性地表现伊万的良心与导致他反抗上帝的那些理性信念发生冲突时,他所陷入的自相矛盾的困境。当然,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引领他沿着通往信仰的道路前进的看来竟然是魔鬼;而伊万(他当然是通过魔鬼与自己说话)意识到这种状况充满了各种不协调的因素。正如魔鬼所说,“如果你证明了有魔鬼,是不是就证明了有上帝?”伊万在对话时自始至终坚持认为魔鬼只是他的幻觉,并不是独立的真实存在。“你是一种假象,你是我所患的疾病,你是一个幽灵。……你是我的幻觉”,他“愤怒地”吼道。只要伊万相信这一点,他就不必承认魔鬼来自某个无理性地信仰基督教的非欧几里得世界;但是,他开始经受的道德良知的剧烈折磨使他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魔鬼本人既坚称自己是伊万激烈否认的真实存在的个体,然后又帮助伊万加强这种否认。当伊万指责魔鬼说谎时,魔鬼礼貌地表示同意:“的确如此。但是,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有良心的人来说,犹豫、迟疑和信与不信之间的冲突有时简直就是残酷的折磨,还不如立即上吊死了好。”魔鬼解释说,为了伊万,他在用一种“新方法”,不再用过去那种把信与不信截然对立的老方法;他现在采用的是顺势疗法,按照这种疗法,小剂量使用加重病症的药物可以产生治愈的效果。“我轮番使你忽信忽不信,”魔鬼说,“……一旦完全不相信我是真实的存在,你马上就会当面向我保证,我不可能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一个梦。”理性可以不许伊万相信,但是,在他拒不相信的那一刻,他的道德良知就会使他不顾从逻辑得出的所有结论走向相反的极端。通过这种新方法,魔鬼将在伊万心中播下“一粒信仰的小种子,它将长成一棵橡树——坐在这棵枝繁叶茂的橡树上,你就会努力加入‘隐居的修士和贞洁的圣女’[这引用了普希金的一句诗]的行列,你内心对此渴望已久。你将以蝗虫充饥,你将在旷野中漫游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伊万的魔鬼非常了解他:这正是宗教大法官在失去信仰之前走过的路。

宗教大法官与地质灾变
最意味深长的一段戏谑模仿,显然是从伊万愤怒地拒绝加入人们在最后和解达成时齐呼“和散那”时开始。它包含在魔鬼讲述的一个传说中,不过,在他的世界里现在这是一个过时的传说(他不想让伊万把他的世界与人间混为一谈,但他立即补充说,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传说再清楚不过地描述了伊万的窘境,它具有讽刺意味的结局可以被认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自我反省式的影射。它涉及“一位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在人间“否定一切,‘法律,良心和信仰’,尤其是否定未来的生活”。在愤怒地发现自己死后要过这种未来的生活后,他提出抗议因而受到了惩罚,他被判处在到达天堂之门并且得到宽恕之前必须行走一千兆公里。

“一个经过启蒙的俄国无神论者的灵魂……与在大鱼的腹中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先知约拿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思想家的性格,他就地躺下了一千年;但他终于爬了起来向前走去。这时伊万插话说,哲学家愿意走下去是愚蠢的行为,因为根据欧几里得几何学计算,他将走上十亿年才能到达目的地。但是,据魔鬼说,实际上“他早就走到了”,因为所有这些数学计算都是源于现在的地球,而“我们现在的地球可能已经反复形成过十亿次……分解为组成地球的各种元素,又成了‘天穹之上的水’,然后再成为一颗彗星”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诉诸古典文献中常见的无限循环的思想,尼采也曾用同样的思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像与他对应的这位德国人一样,伊万也认为这种前景“乏味得令人难以忍受”。在遣词造句上混合使用当时的科学术语和圣经引文是魔鬼典型的叙事风格,这充分显示了伊万所陷入的窘境。

终于到达目的地之后,哲学家在那里待了不到两秒钟(但魔鬼怀疑他戴的手表是否还完好无损)就“大声喊道,为这两秒钟不要说走一千兆公里,就是乘上个一千兆次方走几千兆个一千兆公里也值得”。实际上,他得意忘形地“唱起了‘和散那’,他的行为过于夸张,以至于当地的一些思想崇高的人最初甚至不愿与他握手——他们说,他变成保守派也太快了吧”。尽管伊万随后想起他在十七岁还是一个中学生时,编了这个嘲笑宗教信仰的故事,但是,它也暴露了在开玩笑的幌子下,他潜意识中对于信仰的渴望,当魔鬼说他希望离开非欧几里得“不定方程式”的王国,“一劳永逸并且不可逆转地化身为一个商人的老婆,体重二百三十斤……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时,所表达的是同样的渴望。伊万直接表明了这种渴望,他在声称他“一分钟也不”相信魔鬼真实存在之后“奇怪地”补充了一句:“但我愿意相信你。”

当魔鬼提到伊万的早期作品——不是《宗教大法官的传说》,而是一首题为《地质灾变》的诗时,他思想的全部含义清楚地显示出来了。这个标题指的是,在人们将会完全失去上帝这个概念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就会发生像地球经历地质灾变一样的变化。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了他所熟悉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黄金时代,到那时“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取得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但仅仅是为了现世的欢乐和幸福”。这将再次出现一个费尔巴哈(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1804年7月28日—1872年9月13日,德国哲学家)描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爱将满足的只是瞬间的生活,不过,正是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反而使爱更有激情——由于向往超越死亡的永恒之爱,这种激情现在已经消失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这是一个“人类将振奋起无比自豪的提坦精神并将出现人神”的世界。另外,“凭借自己的意志和科学无限扩大征服自然的范围,人类将感到至高无上的快乐……这将满足他们过去对天堂之乐的一切梦想”。

理性与良知的残酷冲突
在整个对话的过程中,伊万对魔鬼话语的强烈反应都是间接针对自己的。因为,如果魔鬼只是他的幻觉,那为什么他的反应要如此强烈:当伊万愤怒地威胁说要踢魔鬼时,魔鬼回答道:“我完全不会感到难过,因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既然你想踢我,那你肯定相信我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人不会想去踢幽灵。”当魔鬼滔滔不绝地谈论《地质灾变》时,这一幕的高潮出现了,伊万“突然从桌子上抓起一只玻璃杯向这个唠叨鬼扔去”,魔鬼跳起来拂去身上的茶水说:“他想起了路德[扔向魔鬼]的墨水瓶!他把我当成一个梦,可是又向梦扔玻璃杯!”就这样,魔鬼成功地使伊万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尽管后者继续坚持认为魔鬼来访只是他的一个梦。但是,伊万再也不能假装不明白他通过魔鬼告诉自己的事情了,即,理性无法消除道德良知对他的折磨。

这时,外部世界开始打扰睡梦中的伊万,他听见“一阵响亮、急促的敲窗声”。这一阵敲窗声仍然与他的梦境混杂在一起,因为魔鬼催促他回应:“这是你弟弟阿辽沙带来了一个最令人关注和震惊的消息。”梦境与现实在这里交汇,只是在伊万终于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后,它们终于才分开。醒来的伊万发现,梦中的那些具体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他没有把湿毛巾敷在发烧的额头上,桌子上的茶杯就在原来的位置,也没有喋喋不休的来客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伊万的第一反应是,当即断定之前他坚持认为只是幻觉的一切是“现实”。“这不是梦!不是,我发誓这不是梦,这一切都刚刚发生过!”他自言自语地喊出了声,这是在竭力说明他的精神是正常的。当他打开窗户时,阿辽沙告诉他,“一小时前斯乜尔加科夫上吊自杀了”。

伊万狂躁激动的表情和混乱的精神状态让阿辽沙忧心忡忡,尤其是当伊万声称“我知道斯乜尔加科夫上吊自杀了”并且肯定地说“他[魔鬼]刚才已经告诉我”时,阿辽沙感到非常不安。伊万说的并不完全是实情,但是,魔鬼确实警告过他,信与不信之间的冲突简直就是残酷的折磨,“足以使你上吊自杀”。因此,在混乱的精神状态下,伊万完全可能把适用于自己的这些话,转用到经受同样的犹豫和折磨的斯乜尔加科夫身上。阿辽沙的到来使魔鬼从伊万的幻觉中消失了,不过事后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而伊万内心与自己的争论还在继续。完全陷入迷茫状态的伊万坚持说,魔鬼还在他屋里,但他接着又承认,“他就是我自己……他集中了我身上卑鄙、恶劣和令人不齿的一切”。尽管如此,伊万承认,“他对我说的许多关于我自己的话千真万确……我决不会对自己说这些话”。最重要的是,魔鬼知道让伊万感到羞愧的原因。“你想完成一项高尚的善举,”他对伊万说,“但你不相信善举有用;折磨你并使你恼怒的正是这一点,这也是你心怀恶意的原因。”现在,斯乜尔加科夫的死使解救德米特里的一切希望化为泡影,不过魔鬼嘲讽说,伊万会义无反顾地照做不误。“只要你相信善举有用,这样做就完全正确……但是,你是一个像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样的小猪猡,你想完成什么善举?”

阿辽沙试图使哥哥平静下来,伊万仿效德米特里说他是“可爱的小天使”。使用这个带有天堂色彩的称呼在伊万心中引起了意识流似的一系列联想——比如说魔鬼以不敬的口气提到“六翼天使雷鸣般的吼叫”,同时认为六翼天使也许只是天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可能是一个完整的星座”),或是认为“星座也许只是一种化学分子”。于是,伊万再次表现出他的想法变来变去,然而,魔鬼毫不怀疑他会怎么做:“不要在意[因为现在斯乜尔加科夫死了]他们是否相信你,你是为了原则去做的……噢,你愿意为了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做付出很大的代价吗?你能下定决心吗?”根本不能,但是,“你还是会去,因为你不敢不去”,尽管为什么竟然是这样“对你来说是个谜”。不过,这对阿辽沙来说不是个谜。在伊万精神崩溃并且失去知觉后,阿辽沙终于把他扶到床上。阿辽沙“开始明白伊万生病的原因。一个骄傲的决定造成的痛苦。一种深深的良心自责!他不相信的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正在逐渐征服他的心灵”。阿辽沙自然而然地想象着“上帝必胜”,我们很快也将看到,伊万确实会听从良心的声音。但是,阿辽沙的担忧还保留了一种可能性: 伊万“因为为他不相信的事情做出了牺牲而向自己和他人报复,最终将在仇恨中毁灭自己”。小说直到结束也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
(节选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的巅峰,1871-1881》,部分内容有调整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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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时间
2023年1月6日(周五)19:30
2023年1月8日(周日)19:30
2023年1月9日(周一)19:30
演出地点
上海大剧院·别克中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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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由 上岸YEAH 制作
执编 艾瑞 | 责编 L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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