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京都“千家十职”涂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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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京都“千家十职”涂师

——十三代中村宗哲

︱惜故愿千︱

2019年春，我随日本茶道游学团探访京都茶道具职人工坊，其中一站是“千家十职”之一的涂师 — 第十三代中村宗哲。所谓涂师，即漆艺匠人。因传统工艺行业的结构保留得相对完整，日本漆器的木胎不一定全是涂漆匠人自制，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涂漆和绘制花纹，故称“涂师”。例如，日本的传统和室纸门和屏风如果按照传统工艺分工所涉及的专业匠人要包括木材商人、指物师(木材细工)、涂物师和表具师(裱糊匠人)等。所谓“千家十职”，“千家”指的是由千利休的后人所立的三个茶道流派(即里千家、表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简称：“三千家”;“十职”是十个制作茶道具的技能家族(1.烧物师——陶瓷制作师奥村吉兵卫;2.釜师——铁釜铸造师大西清右卫门;3.表具师——裱糊师奥村吉兵卫;4.竹细工——柄勺和竹器制作师黑田正玄;5.指物师——榫卯木工师驹泽利斋;6.袋师——纺织物制作师土田友湖;7.金物师——金属道具师中川净益;8.一闲张细工师——纸胎漆器师飞来一闲;9.茶碗师——乐烧茶碗师乐吉左卫门;10.涂师——漆器师中村宗哲)。

中村家祖上曾是丰臣秀吉手下的武士家族。庆长末年丰臣家于“大阪之战”中败给德川家康，从此走上没落之路。中村家也为了寻求安静、平和的生活迁居到京都的武者小路。他们的隔壁是一家漆器匠——吉冈家，那时吉冈家收养了已故茶道大师千利休的曾孙甚右卫门为养子，并让他来继承自家的漆器家业“吉文字屋”。多年后，千利休的后人们恢复了茶道家的身份。甚右卫门也以大德寺高僧(玉舟和尚)所授之号“宗守”为名，担任高木公藩松平加的“茶头”，但不久后便辞任，回到武者小路，修建官休庵，成为“武者小路千家”家主。甚右卫门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邻居——中村家的中村八兵卫，并让其继承了漆艺事业。自此，中村八兵卫成为初代中村宗哲的同时，也开启了中村家世代的漆器艺术事业。中村宗哲成了中村家继承人的世袭名号。

如今中村家的家主已是第十三代中村宗哲，也是第二代“女宗哲”。虽然是大名鼎鼎“千家十职”的中村宗哲，十三代宗哲为人却十分谦逊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大师”的架子。

十三代宗哲讲述宗哲家作为专供“三千家”漆器的工匠，最为重要也最为值得骄傲的就是她作为家族事业继承者，继承了制作“利休形”漆器时标定尺寸的“模板”。这是一张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异形木片，但它上面的每一个豁口，每一段直线和弧线，都是规定“利休形”漆器各个部位的恒定标准。可以说，这片薄薄的黑色木片就是整个漆器茶道具的行业标准。当然，作为“千家十职”，中村宗哲也有远高于同行的制作技术标准。例如，日本茶道将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漆器视为漆器道具中的最高等级。其中的缘由并不仅仅因为黑色代表神秘和深邃，更是茶人对漆器技艺要求的体现。

一般来说，漆器从木胎到成品，中间需多次上漆、涂灰、打磨、再上漆，此过程要反复多次，在打磨完最后一层细灰后，若想让成品的表面平滑如镜，就要多重复几次涂刷面漆和打磨的工艺。但千利休及其后人曾认为，这样的做法是笨拙的、不够精致的，所以利休要求涂师在做好最后一层细灰后只涂一层面漆，然后直接打磨光亮。乍一听，这是省料又省工的做法，似乎让涂师减少了工作量。然则实际大相径庭。这个做法要求涂师有极为高超的涂漆技艺，才能一次将面漆完美地涂刷完毕，并且打磨技艺须精湛到能将单层面漆研磨光亮，同时不会磨穿漆层露出灰底。整个过程不容得半点闪失，哪怕极其轻微的瑕疵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宗哲说，涂漆的手法可以通过反复精进而达到要求，但有轻微的灰尘落在漆面上，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涂最后一道漆时，房间是尽量封闭的，以隔绝室外环境带来的灰尘。但这依然不够，因为衣服上携带的微量灰尘和纤维还是会影响质量。以前的男涂师甚至要赤裸上身进入涂漆室工作。最终，一件符合千利休标准的端庄黑色漆器茶具终于完成了，它被称为“真涂”，以示其珍贵。

当然，那些未能成为“真涂”的微瑕作品，自然不会像出窑有瑕疵的瓷器一样被砸掉。它们会被拿去或彩绘或莳绘，像覆盖油画一样将瑕疵点涂盖起来。世俗常以重彩、繁复的纹饰为美，彩绘后的漆器很容易卖出，涂师也不至于白忙活一场，各得其所。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茶道所追求的美并非世俗所偏爱的表面光鲜那样简单。

十三代宗哲还向我们展示了一件绘着重叠了不同颜色枫叶的茶枣(盛放茶粉的容器)。她说：“我们小时候的一个秋天，外祖父(九代宗哲)让我们这些孩子从院子里拾来自己喜欢的枫叶摆在桌子上。之后，外祖父就把桌上堆着的枫叶样子画在这只枣上拿给我们看。当时我们觉得真的很神奇，也非常快乐。漆器的颜色可以很鲜艳，保持得也很久。我现在拿起这只茶枣的感觉，就和我记忆中小时候第一次拿起它的感觉一样，好像我的外祖父就坐在旁边似的。”

话语间十三代宗哲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我们同行的人也在此刻被这段祖孙天伦之乐的回忆所感动。这可能就是日本传统匠人的传序之路，匠人所作之物不仅是商品、工艺品、消费品，那上面更有职人对传统的恪守，有一代代赓续不断的回忆，有职人的骄傲，还必须要有作者倾注其中的感情。这些要求不仅限于日本的工艺职人，也适用于世界任何地点、任何行业的任何一个从业者。作为拥有智慧的人类，我们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不凡，我们只需做好此时此刻自己的本分工作，就能拥有值得骄傲的未来和成就。

枫叶枣 中村宗哲制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㉞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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