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刊登于《艺术史与艺术哲学》集刊,2020年刊
图3:《现代奥林匹亚》,1870年,布面油画,56x55cm
塞尚的诗歌《恐怖的故事》
与他的早期绘画
(二)
这个阶段塞尚一直忙于大学入学资格考试。暑假期间左拉回到了艾克斯。四个多月以后,塞尚通过了大学入学资格考试。
塞尚将复习考试这个阶段的状态描述为“我将陷入漂流、沉默、沉溺、舒缓、钝化、虚脱状态”。[1]在7月26日的信中,附有描述这段“恐怖考试”的诗歌:
我恐惧,当我一看到地理/历史、拉丁、希腊语、几何反叛我/:我看它们,威胁地/因为这些监考官的锐利眼神/引发深深恐惧,直达心灵深处/我的恐惧,逐刻增加恐怖/我告诉自己:神啊!让所有与无耻为伍的敌人/烟消云散/祈祷,的确,虽没有太过虔诚/但是,主啊!请如我愿/在您的祭坛,我是一位虔诚仆人。
以每天的香,膜拜您的圣像/主啊!请打击那个恶意的人/不是早已看到,他们聚集起来/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要攻击我们吗?/请看!主啊!在他们残忍的欢乐中/已经以眼睛计算着食饵的数量?/请看!请看!主啊!为什么在他们的桌上/仔细地组合着命运的数字/不!不!请不要容许无知的牺牲/我在他们不断增加的愤怒下跌倒/请赐予洁净心灵的圣灵/他马上深深广布光辉的智慧之光/给他的仆人/假使允许的话,在最后时刻/您在此使我听到呼喊祈祷文/承蒙,您,圣人与圣女,请让我听到/(在您恩惠的寄送中,在暗示下)请让我的誓愿到达到天上的伊甸园:/永远,永远,阿门![2]
注意,这里塞尚将考试形容为恐怖、恐惧,将考官说为“恶人”,还有“我在他们不断增加的愤怒下跌倒”。
11月12 日塞尚通过了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如释重负。在11月17日塞尚在给左拉的信中,写道“让拉丁语和希腊语见鬼去吧!”,[3]同时出现了有关他后来经常说的“早逝”的诗句:
我感觉,我必将早逝/因为何以想这么多呢?/我并非如此广大,而无法满足/这样的想法,因此,早逝![4]
这显示了塞尚内心的深深不安。
图:塞尚,《狂欢》,1867-1872年, 布面油画,130x81cm
在这封信中还附有长诗《汉尼拔之梦》,这是塞尚仅有的三首有标题的诗歌之一。这首诗主要描述了迦太基的英雄汉尼拔,在一场花天酒地的狂欢之后,酒醉中睡了过去。很明显,这里塞尚似乎是在用汉尼拔比喻自己,而且诗中也正好显示了巴耶所描述的塞尚的性格特征“诗歌的、幻想的、嗜酒的、情色的、古代的”。Reff将这首诗歌与塞尚的早期作品《狂欢》联系在一起,而Lewis则认为这是塞尚对古代作家的作品的恶搞。[5]我们认为,这首诗中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汉尼拔为什么醉酒?这种醉酒状态很类似于前面的信件中描述的暗恋中的塞尚“今后更将酩酊大醉”状态;当然,也可能与通过了入学资格考试的一时兴奋有关。第二,这首诗的后半部分与《恐怖症的故事》有着类似的希腊神话式的叙述模式:一个是主人公昏睡过去,另一个是“半生半死”,然后,都是来了希腊神话中经常提及的驷马之车,一个是主人公惊醒,“已然大怒,…但是他平静下来/看着压抑着愤怒的阿米卡尔德蓝色的脸”,被痛斥一顿(这里很像是被他父亲斥责);另一个是被金发美女救起,但当他准备亲吻这玫瑰色的美女时,她立刻化为惨白尸骸。这里既有希腊神话的痕迹,也显示了塞尚诗歌的一种内在关联性。奇怪的是,在诗的结尾,突然出现了诗句:
远离你,这些白兰地与那些淫荡的女人们/她们将我们的灵魂禁锢在桎梏之下。[6]
这个诗句在整首诗中出现得有点莫名其妙,和整个叙述没有什么联系,突然冒出来,给人感觉“那些淫荡的女人们”是特指的,心知肚明的,似乎是隐隐暗指某个女人,而且塞尚已经感受到了情感上的禁锢,乃至一种焦虑——预感到了不祥之兆。但是,此时他还不能从此时中解脱出来。
20天以后,即1858年12月7日在给左拉的信中,塞尚写了描述希腊神话常出现的情境的诗句:
海可力士,某天,深睡/在森林,因为凉爽而舒服/如果没有在美丽的绿荫下的话/如果她遭受狂怒的太阳/从太阳照射出光芒/或许造成他恐怖的头疼/甜睡,森林女精灵/经过他的身旁。[7]
这里既有“恐怖”,也有“女精灵”。前者是用来形容考试的词汇,而“森林女精灵/经过他的身旁”似乎暗指那位经常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因为后来的事实表明,那“突然的爱情火焰”还没完结,只是刚刚点燃起来。
这封信里,流露出塞尚对于学习法律的憎恶,一想到法律就感到恐怖。他有诗云:
哎呀!我循着法律这条弯曲的道路前进了/并不是我的前进,而是被强制而行/法律,盘根错节的弯曲的恐怖法律/三年间,我的生命将变成恐怖!
贺里康、宾多斯、帕娜索斯的三位女神啊/请来,我请求你们来,慰籍我的不安/请可怜我,可怜我终极的不幸/虽然从祭坛旁将你拉开/数学老师的枯燥问题/他的苍老、皱纹的额头,惨败的双唇/黄土色的幽灵的惨白覆盖物/我知道,喔!九位姊妹啊!多么恐怖啊/只是,拥抱法律的资历的人/将失去你与阿波罗的信赖/不要将过于傲慢的眼神投向我/因为,我非有罪,而是不幸/请响应我的声音,取出我的不幸/如此,我将永远感恩。[8]
在这期间,塞尚还写了如下充满幻想和渴望的小诗:
我优雅的马莉/我爱你,我祈求你/细读你情人们寄来的书简。
在你美丽的玫瑰双唇上/糖果滑动/它比任何东西还要滑动/不要掉了口红。
玫瑰色的可爱糖果/多么温柔的回旋/进入玫瑰色的嘴中/多么幸福![9]
根据《塞尚书简全集》的注释,“这首诗出自瑞士巴杰尔美术馆收藏的塞尚青年时代素描作品的背面,由铅笔书写。年代不详,也不知道送给何人”。[10]事实是,塞尚在爱恋着一位姑娘。但是,就目前已知的塞尚早年生活,似乎没有资料显示在这个阶段塞尚爱上过其他女人。因此,笔者推想,很可能这里的马莉即指他所暗恋的那位女子,因为,很可能像上面所说的,当时塞尚还不知道他暗恋的这位女子的名字,马莉只是一个临时的替代而已。因此,这首诗是无法寄出的。类似地,后来1885年当塞尚爱上芬妮(Fenny)的时候,也有一封写在素描背面的只写了一半的情书,我们也无法断定信件是否已寄出。[11]所以,雷华德将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设定在1858年,似乎是有道理的。
1859年1月14日,左拉在给巴耶的信中写道:我从来没有见到塞尚如此诗兴大发,如此情意绵绵,以至于我完全不想让他远离那柏拉图之恋,反而要鼓励他坚持下去,建议他一直爱下去。[12]这说明,此时塞尚暗恋已深。1858年秋天到冬天,塞尚阅读当年发行的米谢勒的《恋爱论》,而且写给左拉的信上说:“米谢勒所说的爱,纯粹且高贵的爱可能存在,但是极为少。”[13]因此,塞尚在1859年1月17日给左拉的信中,用诗歌的语言大谈爱情:
然而,比其他更糟的还要好的/或许是慢慢吞没你心灵的恋爱/对!对!对我而言,我完全不懂/但是,假使正是爱情,我想说的是,还不错。
因为爱情,我深深认为,爱情不曾杀了任何人/或许有时,爱情给我些许苦恼,稍微的哀伤/但是今天来,明天消失/……/爱情苦恼从头到脚游动/使你仰天发誓。[14]
从中可以看出,此时塞尚还没有真正品尝爱情带来的痛苦和伤害。
在1859年1月17日塞尚给左拉的信中有这样的诗句:“两周以来/我们的通信已断”。从这种惯常通信密度以及通信习惯上来看,在这封信之后的半年内,显然还应该有一些信件。这些信件的缺失影响了我们的叙述的连贯性。
半年之后,1859年6月20日,也是在长期的暗恋之后,在给左拉的信中,塞尚终于详细地说出了关于他暗恋的实情,或许到此时塞尚才发现“事情真相”。这时塞尚已经知道所暗恋的女孩的名字,塞尚深爱的这位在他眼中“相当美丽的女子”名叫朱丝婷,一天遇见她三四次,但是,令塞尚不解的是,每次相遇,她转头就走。即使送上花束,她也闭上眼睛,脸红。塞尚原以为自己的不幸源于自己缺乏美男子的光环。但是,后来偶然发现,他日思夜想的这位姑娘其实早已心有所属。他写道:“有那么一天,一位与我同样是大学一年级的年轻男人,拉着我的手,那是你认识的塞马耳德,他告诉我‘我的朋友’,同时一直走向意大利街:‘我将——接着——让你看一位温婉的女子,我们彼此相爱。’我想告诉他,这时似乎觉得乌云笼罩眼前,感觉到幸运不再眷顾我,的确感觉没错;中午钟响,朱丝婷从裁缝工作坊出来,而我呢?远远就看到她。塞马尔德为我做着手势,告诉我‘就是她’!在此我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塞马尔德紧拉着我的走向她,我擦过她的裙子…… 从此以后,我几乎每天都看到她:塞马尔德一直在她身边。”[15]塞尚顿感天旋地转,感到什么都没了!因为他曾经做过愚蠢的梦想:“我告诉自己,假使她不讨厌我,我们一起到巴黎,在那里我当艺术家,一起生活。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子,我们将会幸福,我梦想于绘画,五楼有工作室,她与我,这时候我们由衷微笑。”[16]在那几天里,塞尚自感如同行尸走肉,整日喝酒、抽烟,沉入在烟雾缭绕的昏睡中,他在信中描述了幻觉:“哎呀!哎呀!就是她;她滑行,她飞舞,我的人儿,朝我的事情,她翱翔在香烟的烟雾中,看!看!她或上,或下,或笑着我的事情。喔!朱丝婷!至少告诉我,你不恨我。残酷的是,你捉弄我,让我痛苦。朱丝婷!听我说,但是,她悄悄地消失,她上升,上升,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17]不过,在写信的时候,现实原则的压迫,使得塞尚开始慢慢地出现解脱的迹象,“一时之间,我要发疯了,……我的精神苏醒过来,已经十天,我没有想到她,或者在过去的地平线上,只看到如同我梦过的影子而已。”[18]尽管“这时,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精灵们在我鼻端翱翔,飞舞,哄笑,雀跃。”[19]显然这些文字不是仅仅带来乐趣的文学性虚构,而且,这段失败的暗恋在塞尚的内心中投下的阴影也不会轻易地退去。
又过了十几天,1859年7月初,塞尚在给左拉的信中写下诗歌:
你将说:“喔!可怜的塞尚啊/是怎样的女恶魔让你脑袋发狂/以前,你走路多么稳重/现在,好事不为,恶言不说/处于怪梦所引发的混乱中/现在如在大海般,你迷失/……
梦时,你绝对没看到/就像在优雅形式的雾中/犹豫不决的美,诱人的炽热/白天看不见,只有夜里梦见/就如同蒸汽般的云雾之晨/当太阳以无数光芒/绿色丘陵,涌现森林/光波以蓝色天空的丰富反射闪闪发光/接着轻风随之而来/驱逐瞬间的晚霞/正因此,有时我看到/天使般的声音那令人陶醉的存在/只有在夜里,朋友!据说/早晨的新鲜光线,纯粹的色彩争先恐后/似乎对我微笑,我对他们伸手。
只是,靠近也无效,他们飞逝/他们似乎升到天上,被西风运走/投以和蔼的目光,似乎告诉我/再见!我试着再次靠近他们/只是,徒劳,我想接近他们也徒劳/他们不见了——向着透明的薄纱/他们诱人的形态的身体已经消失/我的梦消失,回到现实/颓丧,满心哀伤/眼前我看到,幽灵矗立/可怕!怪物,正是人们称为法律的怪物。[20]
从塞尚写这首诗的时间来看,这里的“女恶魔”是具体有所指的,那么这是指谁呢?由于紧跟在这首诗后面的小段文字中提到:“我梦见,我手中抱着,我的小荡妇,我的女裁缝,我的小宝贝,我的俏姑娘”,[21]而前面6月20日的信中已经提到“朱丝婷从裁缝工作坊出来”。因此,这“女恶魔”必定是指朱丝婷。
也就是说,这里是朱丝婷让塞尚“脑袋发狂,……处于怪梦所引发的混乱中/现在如在大海般,你迷失/……”。但是,爱情的痛苦之后的松弛似乎促进了塞尚的空旷的想象力和移情:梦时看到“在优雅形式的雾中/犹豫不决的美”,“我看到/天使般的声音那令人陶醉的存在/只有在夜里”,“新鲜光线,纯粹的色彩”,“我对他们伸手”,“他们飞逝/他们似乎升到天上,被西风运走/投以和蔼的目光,似乎告诉我/再见!我试着再次靠近他们/只是,徒劳,我想接近他们也徒劳/他们不见了——向着透明的薄纱/他们诱人的形态的身体已经消失”。这里,似乎“女恶魔”朱丝婷已升华为“犹豫不决的美”、“天使般的声音”、“新鲜光线,纯粹的色彩”,但同时也显示出塞尚的焦虑——与幻影做着无用的斗争。虽然,这时朱丝婷仍然出现在塞尚的充满性欲的睡梦中,但是,情感似乎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在这首诗的后面,塞尚接着写道:“我想做梦之外,就是睡觉,… 我梦见,我手中抱着,我的小荡妇,我的女裁缝,我的小宝贝,我的俏姑娘,拍拍你的小屁股,还有其他,其他。”[22]这“其他”显然是“云雨一番”。这说明,在塞尚的心目中,朱丝婷已由“美丽的姑娘”明确地变为“荡妇”,显示了一种由情爱蜕变为纯粹的性征服的心理。同时,我们看到,在塞尚眼里,法律即是幽灵、可怕的怪物。应当注意到,从开始到现在,这段恋情已历时一年多了。
图:塞尚,《多情的牧羊人》,又名《帕里斯的审判》,1864年, 15x21cm
值得指出的是,艺术史学家夏皮罗在论文“塞尚的苹果:论静物画的意义”中,为了解释塞尚的作品《多情的牧羊人》,也引用了这首诗开头一句“你将说:“喔!可怜的塞尚啊”/是怎样的女恶魔让你脑袋发狂”,并将其解释为“作为一个腼腆,深深地压抑自己的男孩,塞尚在阅读和模仿古典诗中发现了一种表达自己受挫的欲望的手段”。[23]另外,夏皮罗将这首诗与塞尚的《多情的牧羊人》联系在一起。[24]显然,夏皮罗没有注意到塞尚这些诗的具体写作时间和写作背景,所以没有进一步探究这首诗的具体含义,也就不能解释这里的“受挫”到底意指什么。因此,我们认为,他的解释只是空泛不具体的。虽然,夏皮罗正确地指出:“对异性的感情受阻,男孩子们被迫投入彼此之间的友情;在这样的年龄,塞尚只能将他那种色情幻想的诗意,向他最亲密的朋友左拉透露。”[25]但是,总的来说,夏皮罗始终将塞尚的这些零散的诗歌仅仅看作是“与左拉之间的乐趣”,阻碍了他进一步去深究这一系列貌似“色情幻想的诗意”之间的关系,以及其意义上的整体连贯性。
到此,我们需要先小结一下。根据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从1858年2月左拉离开艾克斯到1859年7月这段时间里,塞尚的情感主要沿着两条交织在一起的路线发展,一条由爱情引到,另一条与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以及遵照父亲的愿望将来要学法律有关。后者使塞尚一直处于体力上和精力上的折磨乃至恐怖状态,出现在他的相关诗歌中的关键词是“恐怖”、“恶魔”;而前者则使他一直处于情感的压抑乃至极度的痛苦状态,出现在诗歌中的关键词是“高贵的女性”、“美女精灵”、“女恶魔”。朱丝婷的形象的嬗变轨迹是:美丽的芦苇笛——高贵的女性——女神——女精灵——女恶魔——小荡妇。注意,根据前面的讨论,在这个时期,塞尚心目中的“恶魔”有双重意思,既指考官,也指朱丝婷。但是,实际上这期间还隐含着第三条路线,贯穿于塞尚的情感变化之中,并与第二条路线交织在一起,即塞尚一直在与父亲抗争,父亲坚持让他学法律,而他却想去巴黎搞艺术。为此,塞尚苦苦抗争了前后近三年之久,到1861年才最终达到目的。[26]只是与父亲的这段抗争并没有在塞尚的信件和诗歌中体现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感到法律恐怖的原因之一。因此,塞尚这个阶段的“恐怖”,还隐含着对父亲的不满。
根据塞尚和左拉的通信习惯,此后该有一些相关的信件。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信件的丢失,抹平了塞尚的情感起伏,使人们忽略了整件事情的连贯性。
半年后,即1859年12月29日,在给左拉的信中塞尚最终写下了《恐怖的故事》。在这封信的开头,有两个用诗的语言写的段落作为开场白,其中塞尚写道:“今天我强烈自我陶醉/因为高兴说出一切想说出的事情”。紧接着就是这首诗《恐怖的故事》,诗的后面附有一个与诗歌完全无关的谜语,两行关于该谜语难以破解的词句,以及一行客套话,再没有其他内容。奇怪的是,在这首诗的第二段开始不久,又重复地说:“我想告诉你事情真相”,又译“我将在这里向你讲述事情的真相”。[27]因此,从《恐怖的故事》在整封信中所处位置来看,它必定就是这封信的主要内容,也是塞尚想说出的“事情真相”,否则,整封信的内容既不合逻辑,也不着边际。
现在,我们来分析这首诗歌。从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有明显的模仿希腊神话的痕迹(该信的第二段开头就说:“我觉得格律过于低/必须将程度提升到品达罗斯的高度”[28])。这首诗的第一小段给出恐怖的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漆黑之夜。第二段具体描述背景的恐怖阴森:午夜时分,月亮撕裂白尸布般层云,我独自徘徊在迷路小径。然后狂风呼啸,惨白的闪电划拨夜幕,撒旦的炽热瞳孔,鲜红发光,伴随着精灵、地精嬉笑,恶魔飞舞。这是希腊神话中最常见的恐怖情景。第三段具体描写所受的惊恐:我惊恐倒地,动弹不得,妖精、吸血鬼逐渐靠近,饿鬼磨牙,准备开始恐怖宴会。我等候被宰割,想呐喊:“喔!死者的居所/存活之际接纳我!”。这很像埃涅阿斯惊慌中求死的场面:“为什么你没能够在特洛亚的战场上亲手把我杀死,断了这口气?”。[29]第四段描写奇迹来临:突然一个美女驾着驷马之车而来,将我救起,我立刻被这位美女的美貌所迷惑,但是,当去亲吻她的酥胸的时候,这美女却突然变成惨白的尸骸。最后说“很有可能我已死去”。这里显然也是模仿了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在《变形记》里,既有法厄同驾着日神的驷马之车,最后坠落摔死,[30]也有维纳斯从飞翔的天鹅车下来,恸悼已死在血泊中的阿多尼斯。[31]而变形则是《变形记》的主题。但问题是,这首诗的隐含意思是什么?仅仅是塞尚模仿希腊神话或拉丁诗歌的练习吗?这又怎么能与“事情的真相”联系在一起呢?
如果孤立地来看这首诗,确实很难看出有什么含义来。但是,如果将前面的分析综合起来,再将自左拉离开艾克斯去往巴黎之后,塞尚所写的所有信件作为一个整体联系起来,结合着由此所展现出的塞尚的情感经历及变化,我们就会发现这首诗歌所具有的隐含意思。实际上,这个故事恰好与塞尚在左拉走后用诗歌记录下来的情感经历形成类比:前三段基本是对应着左拉走后塞尚的精神状况,特别是考试阶段的折磨。第一段的漆黑之夜,对应着左拉走后,塞尚孤独阴郁,犹如在“暗夜,天空没有星辰”,迷失在“迷路小径”,“痛苦,傻瓜,愚钝”,“漂流、沉默、沉溺、舒缓、钝化、虚脱状态”。第二段的恐怖阴森,正对应着,考试阶段的“恐怖”的折磨。“撒旦的炽热瞳孔,鲜红发光”对应着“监考官的锐利眼神/引发深深恐惧,直达心灵深处/我的恐惧,逐刻增加恐怖”,“恶魔之舞围绕着他回旋着”对应着“不是早已看到,他们聚集起来/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要攻击我们吗?”。第三段所受的惊恐对应着考试带来的恐惧,“我倒地;全身冰冷”对应着“我在他们不断增加的愤怒下跌倒”。“恶鬼与恶魔已经磨牙/他们在恐怖宴会上摆出前奏。满足地/露出贪婪的目光”对应着“在他们残忍的欢乐中/已经以眼睛计算着食饵的数量”。而第四段则是塞尚的整个暗恋过程的缩影。这时,塞尚遇到了“突然的爱情火焰”,他爱上了朱丝婷“这位相当美丽的女子”,但是,他却在“惊恐的震撼”中发现,朱丝婷早已心属塞马尔德,这犹如瞬间“变身”,在塞尚的眼中朱丝婷瞬间变成“惨白尸骨”——“女恶魔”。
因此,既然塞尚在此诗中明确地说“我想告诉你事情真相”,我们认为,《恐怖的故事》正是塞尚所经历的那场伴随着复习考试的折磨的暗恋隐喻,这也是《恐怖的故事》的真正隐含之义。或许,只是自尊心极强的塞尚以隐晦含蓄的、羞羞答答的方式,将整件事情升华为一首诗歌。所谓的事情真相,实际上是指他已经最终摆脱了这段爱情的困扰。当然,完全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即塞尚本人的意识未必能达到我们表述的这个清楚程度,或许他只是在潜意识冲动中隐隐地感觉到了这层意思,因为,根本的真相往往都在意识之下。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我们同时也看到了意象在塞尚脑海中的嬗变过程。
《恐怖的故事》的特殊性还在于,在塞尚的一生中,除了他的妻子外,使他真正卷入恋情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朱丝婷,另一个是26年以后认识女人芬妮。与后者的恋情扑朔迷离,可以说是糊涂而终,可能是因为岁月已消磨了塞尚的激情的持久性,因为他居然会在忙乱中忘记了那已在邮局里久等的情人来信。[32]因此,可以说朱丝婷是塞尚婚前唯一爱恋过的,也是唯一真情投入过的女人,而《恐怖的故事》就是这段恋情的最终产物。塞尚在情感上是自闭的人,此后,至少在现存的信件里,他再也没有提及此事,但这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有。最受伤害的事情,往往是最不能提及的。另一方面,周知塞尚非常喜欢画裸女,关于女浴者母题,创作过大量的作品。但是,这些作品都是他凭想象画的,不是写生的结果。因为塞尚从不画裸体女模特,他在裸体女人面前性冲动强烈,达到了难以控制甚至因此而产生憎恶的程度。他曾对雷诺阿说:“女模特总是吓到我。那些荡妇们总是盯着你看,直到你感到手足无措。”[33]我们猜测,这是不是也与这段暗恋的失败有关?暗恋的失败使他在裸体女人面前格外没有信心?他看到了这些女模特“荡妇”,就如看到“小荡妇”朱丝婷?左拉也在小说《杰作》中提到:他对女人的不信任源于一次桃色新闻。[34]可是除了暗恋朱丝婷,塞尚早期并没有其他桃色经历呀!因此,我们认为,或许人们一直低估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暗恋的失败给他造成的持久的心理伤害,从而低估了这种心理伤害对他后来作品,特别是对早期作品所产生的影响。或许因此,如Lweis所说,塞尚比其他的艺术家更对左拉小说中所描述的昏暗景色和无望的爱情感兴趣。[35]

我们的分析还表明,《恐怖的故事》还具有另一个令人颇感意外的特殊性,即塞尚的诗歌具有一种内在的相关性,也就是说,它可以将塞尚现存的许多诗歌串联起来,具体地说,是朱丝婷将许多诗歌串联在一起,因为许多诗歌都或多或少与这段恋情有关。进而,可以看出,在塞尚后来的夫人霍斯滕•菲格出现在塞尚的生活中的岁月里,塞尚的作品里突然出现了情感上的变化,如夏皮罗所说,“公然的色情主题突然从塞尚的作品中消失”,[36]即出现了像《草地上的野餐》、《田园牧歌》这类情感上颇为镇静的作品。我们认为,这种转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恰恰说明了此前的《验尸》、《暗杀》、《强夺》、《那不勒斯的午后》这类充满暴虐、色情的作品与塞尚在现实生活中女人情爱的缺乏有关!Krumrine曾指出,塞尚那些充满了恐怖的噩梦和想象的早期信件的围绕中心是女人,[37]我们要指出的是,实际上围绕的中心仅有一个女人:朱丝婷!如果说,如Krumrine所指出的,[38]《草地上的野餐》画面中心站立的女人是菲格的话,那么这意味着此时菲格已替代了朱丝婷。

塞尚的诗歌,特别是《恐怖的故事》中有着丰富的适于入画的意象,这些意象可能来自于艾克斯的传统文化,或者来自于塞尚早年曾经见到过的古典绘画,以及如夏皮罗所说,来自他中学时读过的拉丁诗歌。虽然,很难以数学般确切地证明这些意象对于塞尚后来的作品产生影响的逻辑必然性,但是,我们却发现,这些意象以分散的、适当改变了的方式出现在后来的绘画作品之中。实际上,塞尚的许多绘画题材确实是来自于他过去写的诗歌。例如,奥格的书编排方式是在暗示,[39]《泳者》回应着1858年4月9日的诗歌:
再见,亲爱的爱弥尔/不,乘着荡漾的流水/喧嚣,疾行/如昔日一样/当我们的手腕,轻轻地/如爬虫类/乘着流水/一同游泳一样。
再见,美好岁月/葡萄酒助兴/大鱼的,幸运的钓鱼/我钓鱼时/在那清凉河岸/我笨拙的线/丝毫钓不到讨厌的东西。[40]
Reff则指出了塞尚的诗歌《汉尼拔之梦》与de Museet的诗歌的联系,并注意到,在十年的时间里,塞尚的意象沿着幻想、韵文、绘画的路径行进,最终从《汉尼拔之梦》发展出了狂野而色情的绘画作品《狂欢》。[41]不过,Lewis认为,Reff用塞尚的诗歌解释不如用弗鲁贝尔的小说《安东尼的诱惑》来解释更令人信服。[42]我们认为Reff和Lewis给出的解释,都缺乏与塞尚本人情感经历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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