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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与自由——我读金庸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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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江湖——金庸电影宇宙”大师影展上周末顺利完成了第一轮展映，精美的场刊也受到观众的欢迎，15元/本的价格不仅实惠，还极具有收藏价值。本周末将于大光明电影院进行第二轮放映（排片和购票方式见文末）。

昨天我们发布了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周立民老师为我们撰写的评论文章的上半部分，今日继续~

快意与自由——我读金庸小说（下）

周立民

金庸的小说，还带给了我们一种幻想：幻想机会和奇遇。像郭靖这样的傻小子，竟然能遇到聪明伶俐的黄蓉，遇到洪七公这样的师傅，遇到老顽童那样的朋友，还能在很多险境中化险为夷又得了武功或秘籍。像杨过这样父母双亡的皮孩子，断了一条胳膊，也能成为大英雄。像张无忌这样的先天病秧子，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不问出身、地位、资质、财富的青年冒险记、创业记、成长记，个个都出脱为青年领袖、成功人士、行业领军人物，太让人垂涎三尺，神魂颠倒了。以致我出门经常低头撒目是不是能捡个屠龙刀倚天剑啥的，去旅游也常往山洞里瞅一瞅，也许石壁上刻着功夫要诀；到哪里都愿意敲一敲墙，也许有密室、宝典呢，怎么知道咱爷们就不能时来运转呢？今天看，小说里不但没有刻意炫耀门第、世家，反而对他们有些不大瞧得上，很多武二代、武三代，资质平平，人品也一般般，与时下各种“我祖上阔多了”不可同日而语。金庸给人的感觉，只要你是个有志青年，机会是无处不在的，撞上了，要躲都躲不开，包括桃花运。

《鹿鼎记》1992

金庸说：“武侠小说主要依赖想象……”（《韦小宝这小家伙》，《寻他千百度》第258页）比起沉重的现实，想象给人自由。人的精神常常莫名其妙地被各种东西束缚，接受了这些，不知不觉中就萎靡起来，进而僵化、循规蹈矩，变成行尸走肉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武侠小说中，那些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的英雄们，常常给我们以自由的快意，这种自由驰骋，在现实中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找到、获得啊，然而，在小说的世界里唾手可得。有时候，读这样的小说也是被束缚得太久的我们给自己一个精神解绑的机会，现实中没有，金庸给我们造好了，它活跃了神经、深思，成为精神的活血剂。

金庸说，他小时候更爱读武侠小说，对于巴金的《家》《春》《秋》《春天里的秋天》这类小说“读来还不够过瘾”。但是，自己也写小说之后，感觉不一样了，“才明白巴金先生功力之深，才把他和鲁迅、沈从文三位先生列为我近代最佩服的文人”。（《永为激励》，《巴金纪念集》第29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对于金庸小说的认识，我也经历过类似的历程，不过内容上跟他正好相反。少年时，我迷恋的是新文学，对于武侠小说虽然也跟着同学们在看，但是并没有多么看重它们，“消遣而已”。当终于不用偷偷摸摸地看金庸的时代到来之后，漫街都是他的书，正版的，盗版的，书摊上，新华书店的殿堂中……我更是不以为意，对于太流行的东西还以一个文青的逆反心理抱有很多警惕。这样的恶果是，前几年，我突然发现家里居然找不出像样的一套金庸作品集，我顿时惶惑起来，这怎么可以呢？赶紧买了一套三联版的口袋本《金庸作品集》。这个时候，感觉金庸已经不怎么热了，大家都在追网络小说。

《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1992)

当年看金庸，大多时候是追着情节走的，比如电视剧播得正热的时候，想剧透剧情，就得赶紧看小说，让小说的情节赛过电视剧的播放节奏，一直看到结局。哦，噢，是这样啊。接下来是比较电视剧与小说的异同了，这些都是同学们讨论的内容。现在，情节早都熟悉了，金庸小说的很多情节和人物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语汇，谁像韦小宝，谁是灭绝师太、四大恶人，大家张嘴就来。这个时候，再读金庸，复习之外是发现，发现那么多以前没有注意的细节，也品味了他的语言、结构和弦外之意。比如翻开《射雕英雄传》，第一句话：“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庄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哎哟，这是《约翰·克里斯多夫》的开头的格局啊，大家手法，傅雷译笔。读着读着，也看出金庸的笔墨之细致和层次感，这些都是过去所不曾注意过的。

人过中年，颇有一些阅历之后，我对金庸小说的关注已不是过去的打打杀杀、谁是天下武功第一了，对于儿女情长之事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对世道人心有了更深一层的体察。像“江湖险恶”，过去不过是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现在看到它却难免心坠深渊、心惊肉跳。对此，你看看天下无敌的萧峰的半辈子都逃不出生命的怪圈就不难感受到了。金庸小说里经常写到的名门正派与邪教旁门之争，争来争去，你发现，正的更邪，邪得反正，闹到“邪教”都看不起“正派”的地步。倘若还原到现实生活中，不能不佩服金庸入木三分的阅世眼光，这也许正是“江湖险恶”的本相？金庸小说中这类的人物中的极品是令狐冲的师傅、君子剑岳不群，这个假君子、真小人，不仅欺骗了整个武林，就连身边最亲的人也被他迷惑了大半辈子，套路太深了。我们的目光从小说中移开，看看周遭世界，岳不群又何其多啊。满口仁义道德，想当天下第一，要做教主、帮主，耍尽手段夺取武功秘籍，费尽心机计划扬名大业，打压、嫁祸弟子，满口仁义道德，害人和杀人又无比毒辣……

《射雕英雄传》（1977）

金庸的小说不仅有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精彩故事，而且通过这些写出了人性的复杂，金庸对人性的认识和把握使其不必谦虚，他的小说完全可以与“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笑傲江湖》中那个著名的情节让人值得味之再三：上官云刚刚归顺任我行时满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让久不在权力中心的任我行听起来很不适应，“上官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他还嘲讽道：“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女儿盈盈连忙跟他解释这是东方不败搞的一套，任我行很清醒：“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万载的事？”想不到上官云立即给他抹了更多的油：“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如粗肉麻，任我行不禁眉头紧皱，心里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盈盈不失时机给她爹上课，要混上黑木崖就要学会“黑木崖上的切口”，并解释这一套都是东方不败的男宠杨莲亭搞出来的，东方不败“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任我行仍然认为：“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笑傲江湖》第1254-1255页，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1980年10月初版修订本、1994年8月第十四版）可是，他甫夺大权，上官云重来这一套时，他先是骂了一句，接下来的表情亮了：“忽然觉得倘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同前第1292页）还要多说什么吗？人性啊，人性。

《笑傲江湖》（1990）

然而，打打杀杀，争争斗斗，一统江湖，又是为了什么呢，又得到了什么呢，金庸的小说开始了灵魂追问。他的小说里有道理却不说教，是水到渠成的点拨，比如《射雕英雄传》的结尾，郭靖和成吉思汗的对话：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之中心达于诸方边极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还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郭靖问成吉思汗的问题，可谓精确点穴：“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用马鞭画了个圈儿说：“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的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先是“默然不语”，后又被郭靖说吐了血，还感慨：“我左右之人，没有一个如你大胆，敢跟我说真心话。”最后为自己找回面子，再说：“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射雕英雄传》第1569-1570页，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1978年11月初版修订本、1994年8月第十八版）有一点他说对了，古往今来，说真话的往往是孩子，安徒生也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