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1954年,水彩、棕色纸,35 x 24.5 厘米。摄影:Charles Duprat 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安东尼·葛姆雷,《第 20 个血液区域 I》,2021年,19 x 14 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在Thaddaeus Ropac画廊的伦敦伊利府邸,前所未有地展出了约瑟夫·博伊斯的大量手稿,近100幅纸上绘画作品,包括了从1950年代-1970年代中期的创作。画廊邀请了英国著名艺术家安东尼·格姆雷与之对话,后者受博伊斯的激发,将自己在1984至2021年创作的手稿,在一个特定房间之中与博伊斯的手稿并置,形成了一份独特的关于绘画的对话。
这也是20年来首次在伦敦举办聚焦博伊斯作品的大型展览。
本文不仅是对这个展览的评述,也是由博伊斯绘画四十年形成的手稿得到的启发。

“感知:博伊斯/葛姆雷 画作间的对话”展览现场,Thaddaeus Ropac伦敦伊利府邸,2023年1月19日 - 3月22日。摄影:Eva Herzog. © Antony Gormley. 图片提供 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约瑟夫·博伊斯,《两个女人》,1955年,铅笔、水彩、水粉、氯化铁,作品: 21 x 29.5 厘米 带框: 41 x 50 x 3 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在手稿中感受一个艺术家是一种亲密的体验,去感受艺术家的思索,他的犹豫,他的反复推敲,都在手稿上铺陈。
在博伊斯的手稿中感受另外一个前所未见的博伊斯,是《约瑟夫·博伊斯:绘画40载》的迷人之处。在这个展览中细看这些绘画于不同年代的手稿,仿佛在博伊斯的大脑中散步。
这个博伊斯轻盈、优雅、谦逊,和众人目光之下富有表演性的那个博伊斯不同。手稿呈现的,是注视的目光投向他之前的艺术家的状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流动之中,他用笔和纸抓取住那些在流动之中涌现的思绪。这些涌向他的思绪将成为图像还是文字,在笔遇到纸之前,博伊斯并不完全知晓,手稿犹如思维的塑形,他在不断的绘画中,理解并创造了自己思想的形态。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1982年,铅笔、水彩和纸质拼贴画 ,作品: 42 x 29.5 厘米 带框: 68 x 52.5 x 3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博伊斯是欧洲战后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几乎奠定了关于当代艺术的多种实践标准。每一个当代艺术家,都无法绕过他。博伊斯的人生和艺术深刻地影响了整个当代艺术的发展,至今为止,他所开创的许多探讨依然未被超越,他所进行过的艺术实践,一直在被人模仿,而他的天才和极致,至今未能被完全理解。
如果说博物馆中的博伊斯的作品,是他整个艺术系统的“果”,在这些手稿中,可以了解他艺术系统形成的“因”。1993 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曾为博伊斯的手稿举办了专门的展览策展人安·特姆金(Ann Temkin)写到:“认识博伊斯的人都说他一直在画画;他在旅行、看电视、讨论和表演时都在画画。手稿于博伊斯而言就像呼吸,是他内在的东西。” 这些手稿是一把钥匙,仿佛可以进入他神秘的未被理解的世界,在其中漫步,可以理解博伊斯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思想的源初,这些滋养过他的世界,也将丰富我们当下的思考。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未注明日期,铅笔、水彩、黄色磨损、博伊斯的铅笔书写(反面)。作品: 23 x 16.5 厘米 带框: 68 x 52.5 x 3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这个展览犹如一幅地图,我们在其中一次次与不同阶段的博伊斯相遇。
比如在图像形成之前的博伊斯。40年代的手稿展示了博伊斯对自然科学和医学的衷爱。动物的意象反复出现,雄鹿、麋鹿、海豹、兔子和蜜蜂,成为了他思维具象化时的重要词汇。这些依稀可以辨认的动物形象并非要成为图像,而是博伊斯创造的试图承载自己思维的容器,类似于某种视觉词汇。在手稿中,可以看到,博伊斯将自己的思维形成某种接近图像的东西,因为在思维形成被规训的语言之前最具有生命力,其中的冲动和可能性要被某种容器承载。博伊斯的手稿,正是这样的视觉容器。在博伊斯后来的艺术创作和行动之中,这些流经过手稿的思想在现实世界中,抓取了新的形式和媒介,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作品—— 无论是《如何向一只兔子解释艺术》,还是7000棵橡树,这些作品的源初动力,都可以在博伊斯的手稿中得到印证。
这些容器所承载的生命冲动和原始能量始终保留在了纸上,博伊斯和其他的艺术家可以一次次重返其中,获得那一刻的感受。

约瑟夫·博伊斯,《衬裙》,1951年,水彩、铅笔、纸。作品: 17 x 11.4 厘米 带框: 68 x 52.5 x 3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安东尼·格姆雷熟悉博伊斯的手稿,并从中受到启发:“博伊斯和我都在手稿中发现了肥沃的土壤,它与推动这个世界向前所需要的那些行动齐头并进。”艺术家对艺术家的解读,是诗人米沃什说的“诗人互相辨认,就像蚂蚁使用它们的触角”。在安东尼·格姆雷看来,博伊斯在手稿中的世界观非常清晰,他将人重置于更宽广的系统之中去做能量交换。“手稿是一种物理化的思考,拥有一种炼金术师的直觉和归纳的组成部分。”打动格姆雷的是Bewegung Rhythmus,因此他将自己的手稿与博伊斯的并置,他要在现代化的网格中,再次植入存在(Being)。安东尼·格姆雷说:“博伊斯和我,都是在记取生命(register life)。” 他们不是在描述生命,而是用他们的方式承载生命。因此格姆雷和博伊斯的手稿之间的对话是在存在意义上进行的。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未注明日期,“混褐色”(Braunkreuz) (油漆) 、铅笔、啤酒垫 ,作品: 9 x 9 厘米 带框: 68 x 52.5 x 3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博伊斯手稿的价值不仅仅是提供信息,也不仅仅是文献,而是提供更大的可能性。
莱奥纳多·达芬奇在1501-1502年决定在绘画中引入“未完成”(non finito)的概念。手稿是作品的雏形,是一种未完成,却是生命的种子。手稿是无目的性的存在,或者说,手稿的意义在于形成目的。它既是道路,又是道路的延伸。
艺术家深知手稿的价值——手稿并非是已完成作品的分泌物,这份关系刚好相反,完成的作品才是手稿的分泌物。完成的作品实现了艺术家最初想法的百分百的可能性,因此已完成的作品对艺术家而言是可以告别的孩子。而手稿依然在召唤艺术家,在渴望艺术家投入时间和精力,把手稿中的未完成实现出来。手稿是艺术家在创作作品之后的剩余物。在一个充满精美制作能力的艺术世界,剩余物是锦灰堆,是无限的种子、无限的可能性。
手稿中的博伊斯,是在行动形成之前的博伊斯。人体是作为一个变形之中的地带而存在的(A zone of transformation.)可以变形是人体作为系统的独特之处。50-60年代的博伊斯笔下,多是温柔的线条和一些女性的形象。人体和环境的关系成为了他思索的重点。
博伊斯重思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些思索,让他在后来的举世闻名的各种“社会雕塑”中,再一次得到了体现。博伊斯倡导的理念之一,就是——人人都是艺术家。当一个人有意识地去塑造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时,他就成为了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一个拒绝即有条条框框的人,一个拥有完整自我的人。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1982年,铅笔、水彩和纸质拼贴画 ,作品: 42 x 29.5 厘米 带框: 68 x 52.5 x 3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在展览中漫步,在博伊斯的大脑中漫步。
70-80年代的博伊斯,进入了经常用文字和图像一起表达的宣言状态。这里的脑回路比之前的更清晰宽阔。黑板是一种新的载体,拥有一种政治的潜能,作为行动宣言十分理想。但这个媒介已经拥有了自身坚硬的存在,手稿中更多是确定的信息,需要被辨认、被阅读、被传播。
绘画就是学习思考。行动也是学习思考。手稿是学习的痕迹。博伊斯自创的颜料Braunkreuz(混褐色),其中包含了各种成分,包括油画颜料、铁合金、铬与锌等等物质,他相信物质中的原始能量,这个词也有政治和宗教的象征意义。博伊斯对这种材料的使用,拥有一种雕塑的意义。这是他在纸上进行雕塑语言的训练和表达。博伊斯在离世之前,被授予“莱姆布吕克”奖,在那次授奖仪式上,博伊斯发表了一篇流传至今的的演讲,为了纪念影响了他本人的德国现代雕塑家威尔汉姆·莱姆布吕克(Wilhelm Lehmbruck)(1881-1919)。他深深认同莱姆布吕克的理念:“一切都是雕塑(Everything is sculpture)”。在博伊斯的手稿中,一切都是在塑形的过程之中。
莱姆布鲁克和博伊斯,都深信雕塑不仅可以解释世界,而且可以改变世界,使之变得更好。后来在博伊斯的创作中,他深化了艺术和社会的关系。有意义有觉知的行动就是艺术。艺术不再是架上的一幅画,那只是艺术的一种品类。艺术存在于艺术和社会的关系之间,不仅仅是画家的创造物,也不再只是收藏家的占有对象。他所相信的“社会雕塑”,意味着艺术家成为塑造社会的创造者。艺术家使用的任何工具和方法都是成立的。艺术是行动,是建立关系,是改变世界。
他画下的每一笔,都是行动。

约瑟夫·博伊斯,《无题》,未注明日期,铅笔,螺旋式记事本内页、郁金香树叶,作品:15.5 x 23.6 厘米 带框: 52.4 x 68 x 3.7厘米。图片提供: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茨堡、首尔)
在展览中漫步,在博伊斯的大脑中漫步。大脑皮层之间会有折叠和覆盖。在博伊斯艺术生涯的最后十年,他在后期的作品中对早期作品进行再次想象和创作。比如展出的一幅无题拼贴画,是这个创作周期的典型之作——这幅创作于 1949 年的作品描绘了鹿角麋鹿的头和颈部,1981 年博伊斯将这幅手稿张贴于一张更大的纸上,并覆盖了一片郁金香树的干叶。他在1949年形成的视觉容器,在1981年与另一种词汇和语法相遇,他发现了1949年的作品中的可能性,于是再次激活了它。
就像他所说:“手稿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在早期的手稿中......一切都揭示着它的原理。”
在手稿的锦灰堆里拨动,艺术的火堆可以再次熊熊燃烧。
在博伊斯的大脑中漫步,遇见一些等待我们继续去完成的工作,一些将被点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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