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薦書 丨《明清詞譜要籍疏解叢書》已出两種

 《重訂詞律》《〈詞繫〉韵律詮疏》二書爲《明清詞譜要籍疏解叢書》品種，係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資助項目“清代詞譜要籍修訂兩種”成果。

詞譜名著《詞律》收入唐宋元詞作600餘調，1100餘體。該書糾正了明代詞譜許多違律之病，並提出了自己精闢的詞律學見解。然而，由於當時萬氏所見詞籍有限，又對律理存有某些偏見，故書中瑕疵屢見。晚清詞學家杜文瀾曾予校正，然以文字勘誤爲主，于萬氏音韵之失誤指正較少。《重訂詞律》據清康熙二十六年堆絮園本整理，所附杜文瀾注則據光緒二年刻本整理，校正例詞文字、斷句以及聲韵之訛誤，並加案語，分析萬氏注釋的得失及諸家用法，探討其聲韵規律，並厘定正體和變格，擬出一個相對正確的譜圖。書末附調名索引，甚便檢索。此書對於今人讀詞、寫詞，都是一部可靠又實用的工具書。

《詞繫》在秦巘生前未曾正式刊印，直到二十世紀纔引起夏承燾等詞學大師的關注。秦巘對唐宋詞譜式進行全面整理，在句法、字聲、韵律、句讀、正字、正調、結構等方面，糾正了此前的許多錯誤。《〈詞繫〉韵律詮疏》以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稿本進行點校，並重點圍繞詞學韵律問題進行探討，對《詞繫》的得失作出評價。

蔡國强，1957年生，杭州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詞譜學家，詞體韵律學探索者。近幾年已出版《實用唐宋詞譜》（合著）、《欽定詞譜考正》、《詞律考正》、《唐宋詞格律校正》、《重訂詞律》、《〈詞繫〉韵律詮疏》等學術著作，在《詞學》、《中國韵文學刊》、《臺大中文學報》等期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所撰著作曾獲全國優秀古籍圖書二等獎、浙江省政府獎。

予嘗謂古之詩，雖備衆體，而論其精細、精微、精緻、精巧、精密之至者，莫詞若也。此蓋就形式主義美學而觀之者，非有所軒輊于蘇州園林與八達嶺長城之間也。

詞者，本唐宋時期流行歌曲之唱詞。有先製曲而後配以詞者，亦有先製詞而後配以曲者；有樂人與詞人分工合作者，亦有兼善樂與詞而獨立爲之者。而無論如何，又皆須經歌者反復演唱，不斷修正，其詞若曲乃得磨合，以臻于完美焉。

唐宋以來，曲以千數。樂章固長短不一，樂句亦繁複多變。而詞之篇幅寬窄，句度變化，與曲相應，如潮汐，如桴鼓，如鳥之雙翼，如車之兩輪已。

唐宋之詞，所講求者，不在平仄，亦即近體詩之平上去入。而在七音，即宫、商、角、徵、羽之五全音，及變徵、變宫之二半音是也；在五聲，即唇齒喉舌鼻是也；在十二律，即黄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亡射之六陽律，及大吕、夾鐘、中吕、林鐘、南吕、應鐘之六陰律是也。何則？以其主于歌唱，而非若近體詩之主于吟詠故也。

雖然，唐宋詞人之精通音律，如柳耆卿、周美成、姜堯章、張叔夏者，百不三五；所作能得歌者選取而演唱，如“曉風殘月”“梨花榆火”《暗香》《疏影》“春水”“孤雁”之比，亦指不多屈。則以長短句爲新近體詩，但調平仄，不協宫商者，在在有之。故以平仄論詞，亦自有理，無可厚非矣。

昔者唐明皇遣樂人黄幡綽造拍板之譜，幡綽乃于紙上畫兩耳以進。問其故，對以“但有耳，則無失節奏”。方詞之鼎盛如兩宋時，詞樂具在。歌者揭喉，聽者入耳。耳熟則能詳，固不昧于音律，更須譜爲？終天水一朝三百餘年，而竟無一人爲作詞譜者，良有以也。

洎元北曲興，詞樂式微而至于失墜。詞既不復可歌，則與近體詩無異。求音律而不得，退求其次，聲律平仄之譜于是乎出。若明周翠渠（瑛）之《詞學筌蹄》，張南湖（綖）之《詩餘圖譜》，程玉川（明善）之《嘯餘譜》，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失之譾陋，功在開闢；歷清初賴迂翁（以邠）之《填詞圖譜》，至康熙朝萬紅友（樹）之《詞律》，樓西浦（儼）諸君之《欽定詞譜》，踵事增華，後出轉精，彬彬稱盛，洋洋可觀；道光、咸豐時，復有葉萁園（申薌）之《天籟軒詞譜》，秦玉笙（巘）之《詞繫》，質疑紅友，糾訂《詞律》，補苴罅漏，多所獻替。顧其時公私藏書，雖云富矣，贍莫今若，皆不及見唐宋詞之大全，則其于例詞之文本校勘，章句斷讀，字聲比對，韵律研討，焉能盡善且美，無所疏失乎？

予友錢塘蔡君國强，好學深思，嫻于吟詠。倚聲之道，蓋所擅長；詞律之學，尤稱精邃。手不釋卷于《全唐五代詞》及《全宋詞》，心無旁騖而唯詞譜之整理與考訂是務。孜孜焉，矻矻焉，以一己之力，積十年之功，于上舉五部清人詞譜要籍，詳爲疏解，嚴加駁正，乃成此煌煌叢編。其所疏解，所駁正，率皆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多所發現，多所發明。而其所發現與發明，非散珠之在盤，乃貫珠而成鏈。貫者云何？即其自成一家之詞體韵律學系統是也。造詣如此，以謂宋詞律宗柳、周、姜、張諸公之異代知音，清譜名家萬、樓、葉、秦諸氏之隔世諍友，其誰曰不宜！

是編既成，印行在即。承君不棄，以序相屬。謹書此以歸之。

壬寅霜降前五日夜，南京鍾振振叙序

詞譜，今天主要指格律譜，是舊體詞創作必備的工具書。依譜填詞，不僅是現在，而且也將是今後相當長時間内舊體詞創作的主要方式。但很少有人會想到我們一直作爲工具書使用的詞譜會有問題，甚至會有嚴重錯誤。吴興祚爲萬樹《詞律》寫序，解釋書名“詞律”的含義，是“義取乎刑名法制”，也就是説，具有律法的意思。他希望“規矩立而後天下有良工”“嗣是海内詞家必更無自軼於尺寸之外”，以達到“詞源大正”的目的。但受當時文獻以及認識水準的局限，他没有想到“義取乎刑名法制”的《詞律》本身也有問題。其實不僅是《詞律》，包括《欽定詞譜》在内的詞譜都有或多或少的問題。

詞譜有問題其實很正常。唐宋没有詞譜，詞譜只是後人根據唐宋詞人留存的詞作，用同調互校的方法反向歸納、推導出來的一種創作規則。清代四庫館臣在《欽定詞譜提要》中説：“詞萌于唐，而大盛于宋，然唐宋兩代皆無詞譜。蓋當日之詞，猶今日里巷之歌，人人解其音律，能自製腔，無須於譜。”也就是説，唐宋人作詞没有詞譜，也不需要詞譜。如果一定説有譜，最多也就是《樂府混成集》一類的音樂譜。而此類音樂譜的實際作用，主要是收集、保存音樂文獻。唐宋人填詞，主要採用依腔填詞或依詞填詞的方式。現在意義上的詞譜，是在詞樂失傳後，明代人爲規範詞的創作，同時也爲方便詞的創作而發明的一種專門工具書。因爲是後人發明的東西，其歸納、推導的譜式能否與唐宋人的創作實際完全一致，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如果不一致，詞譜就會出現錯誤。另外，編製詞譜所依據的文獻是否準確，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詞譜的編製思路因人而異，但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取唐宋人舊詞，同調互校，從而歸納出相對準確的譜式。《欽定詞譜提要》對此有一段具體的描述：“今之詞譜，皆取唐宋舊詞，以調名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句法字數；以句法字數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平仄。其句法字數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爲又一體；其平仄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爲可平可仄。”由此可知，同調互校的文獻，即唐宋舊詞的準確性十分關鍵。如果文獻有誤，或者殘缺，那麽互校後得出的譜式也必然是錯誤的。由於古籍在傳抄、刊刻過程中錯誤難以避免，詞譜有失誤也就可以理解了。從詞譜研究的實際情况看，詞譜中的很多重大錯誤都是由文獻引起的。

詞譜産生後，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從簡單到完備、從粗糙到精密的發展過程。在此過程中，隨著詞學文獻的不斷完善和對詞譜認識的逐步加深，詞譜學家們不斷修正詞譜中的錯誤，使其更加準確與合理。因此詞譜發展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講，也就是詞譜學家們不斷修正詞譜的歷史。隨舉一例：《嘯餘譜》《填詞圖譜》依《稼軒詞》“千峰雲起”一首，爲《醜奴兒近》一調作譜，爲一百四十六字體，分三段。從文獻來源看，“稼軒舊集、汲古閣板皆同”，因此後世詞人都信之守之，認爲《醜奴兒近》有此一格。期間也曾有人從用韵的角度提出過疑問，但缺乏實據，難以定論。萬樹對此調向來懷疑，除了“字句之差、叶韵之謬”之外，他認爲詞中“又是一飛流萬壑”句，“稼軒必不至如是不通”。在編製《詞律》時，萬樹憑藉對《醜奴兒近》和《洞仙歌》詞調的熟悉，經“再四綢繹諷詠”，終於“忽焉得之”。他以爲，“蓋其所謂第一段者，實《醜奴兒（近）》之前段也”，“其所謂第二段者，則前半仍是《醜奴兒（近）》，而後半則非《醜奴兒（近）》矣”，“至‘飛流萬壑’以下，及所謂第三段者，則係完全一首《洞仙歌》”。也就是説，此首一百四十六字體由《醜奴兒近》和《洞仙歌》兩詞拼接而成。從開頭至第二段“又是一飛流萬壑”句的“又是一”，是《醜奴兒近》的殘篇，“一”字後面缺失；從“飛流萬壑”至結束，是一首完整的《洞仙歌》。産生錯誤的原因，萬樹以爲“稼軒原集《醜奴兒近》之後，即載《洞仙歌》五闋，當時不知因何遺失《醜奴兒（近）》後半，竟將《洞仙歌》一闋錯補其後，故集中遂以《醜奴兒（近）》作一百四十六字，而後《洞仙歌》止存四闋矣”。後人不識，以爲是《醜奴兒近》的又一體。這是典型的由文獻引起的詞譜錯誤。萬樹對自己的發現十分興奮，以爲“此詞自稼軒迄今五百七十餘年，至今日始得洗出一副幹净面孔”。除了厘清文本，萬樹在用韵以及文字增補方面也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進一步完善了譜式。他對這一調的貢獻確實無人能及。但是《欽定詞譜》並没有止步於此。編者在《採桑子慢》（即《醜奴兒近》）中收入辛棄疾“飛流萬壑”體，指出“汲古閣本此詞脱落甚多，今從蕉雪堂鈔本訂正”。由於參校了新的文獻，譜式又有一些修訂。除了個别句子的結構有調整外，比較明顯的變動是將上片結句的“過者一霎”，改爲“過這一夏”。萬樹以爲，詞中兩處“一霎”，字俱作平聲。他將此首與潘元質的“愁春未醒”一首互校，以爲“過者一霎”即潘之“梅子黄時”，最後二字爲平平。《欽定詞譜》改爲“無事過這一夏”，後四字均作仄聲。雖爲拗句，但與下片結句“别有説話”一致。無論從文獻還是從字面看，《欽定詞譜》的改動更爲合理一些。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此首爲“無事過者一夏”，保留“者”字，但“夏”字作仄聲無疑。唐圭璋《全宋詞》參校各本，此句爲“無事過這一夏”，正與《欽定詞譜》同。可見，詞譜是在不斷修訂中發展、完善的。

那麽，經過《欽定詞譜》和《詞繫》的不斷修訂，現在的詞譜是否就没有問題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據蔡國强等學者的研究，包括《欽定詞譜》在内的詞譜依然存在不少問題，亟需校訂。如文獻的問題，蔡國强曾寫過一文，專門談《欽定詞譜》殘篇入譜的問題。從此文看，問題還是比較嚴重的。如張孝祥《錦園春》四十五字體，其實是盧祖皋《錦園春三犯》一闋的上片。《欽定詞譜》此首有“此詞《于湖集》不載，舊譜亦遺之，今從《全芳備祖》採入”的按語，交代文獻來源，同時也説明“《于湖集》不載”的事實。但遺憾的是編者没有進一步深入核查。其實《欽定詞譜》也收入了《錦園春三犯》，只是調名用的是“四犯剪梅花”。編者在名解部分説：“調見《龍洲詞》。前後段首句不押韵者名《四犯剪梅花》，押韵者名《轆轤金井》。盧祖皋詞名《月城春》，又名《錦園春》，一名《三犯錦園春》。”如果《欽定詞譜》編者能够深入核查一下，或者對《四犯剪梅花》一調的格律非常熟悉，是能够察覺出問題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編《錦園春》四十五字體和編《四犯剪梅花》的是不同的分纂人員，而負責總成的纂修官也忽略了。除了文獻的問題，《欽定詞譜》在詞譜的其他方面，如詞調正體、異體的認定，詞調中句法的判定，詞調收録標準，以及同調異名、同名異調等問題，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一些失誤。與《欽定詞譜》的情况相似，《詞律》《詞繫》也同樣存在不少問題。《詞律》因爲不是官修，且流傳較廣，清人及民國時期人均有不少研究，指出其瑕疵，但並没有解决全部問題；《詞繫》編成後長期以稿本的形式存在，少爲人知，對它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

新世紀前後，尤其是近年來，不少學者開始關注詞譜，並從不同角度對《詞律》《欽定詞譜》《詞繫》等主要詞譜展開整理與研究，其中有一些研究文章也指出了這些詞譜存在的問題。但總體上看，這些文章除了數量較少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系統性不够；二是以指出問題爲主，在如何完善詞譜方面考慮不多。因此，我們雖然知道包括《詞律》《欽定詞譜》《詞繫》在内的明清詞譜存在一些問題，但由於缺乏系統性的校訂，這些問題長期得不到解决。

蔡國强先生是有真才實學的學者，他有志於詞譜研究，做了許多富有成效的研究工作。除刊出一系列研究論文外，所撰150萬字的《欽定詞譜考正》和82萬字的《詞律考正》也已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相繼出版，前者獲得了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後者還得到了國家社科基金的後期資助。這兩部重在疏證與指瑕的著作爲《詞律》《欽定詞譜》的系統校訂作了充分的前期準備，因此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明清詞譜研究與《詞律》《欽定詞譜》修訂”，由他擔任《詞律》《欽定詞譜》兩譜的校訂工作是最合適的。蔡國强先生主動增加了《詞繫》的校訂工作，打算將三譜的校訂本構成一個系列，全部交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現在三譜的校訂工作已大部分完成，書即將出版，值得慶賀。初步拜閲書稿，並通過與蔡國强先生交流，感到與一般的詞譜校訂著作相比，書稿有幾點比較新穎，也比較有特色，值得提一下。其一，書稿依據“調有定格”的基本原則，將傳統龐雜無緒的“又一體”系統分成體、格兩個層級，在正體之下根據文字的增减、韵脚的增减、句子的讀破、詞作的舛誤等具體類别，分成幾種不同的格。這對進一步展開詞譜研究以及今人詞的創作都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其二，校訂者在詞的用韵、字聲、體式、結構等細節問題上下了不少功夫。例如依據傳統的均拍理論，將韵析爲主韵、輔韵；依據萬樹的“作平説”，提出“了”字有“兼聲”；依據唐宋詞實際，强調了二字逗功能；在原有的“逗結構”之外提出另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功能相同、樣式不同的“托結構”；在詞體結構中提出了除傳統的雙曳頭之外，還存在“添頭式雙曳頭”“雙曳尾”等形態的結構。其三，通過長期的詞譜校訂工作，校訂者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詞體韵律學體系，因此經常會從這個框架中看待每一個問題，這樣，很多詞譜學上的問題，可以在一個新的視角中獲得切入。此外，學術性與實用性相結合也是這三部書明顯的特點。由於校訂者擅長於詩詞創作，對詞的韵律很熟，因此在學術探討的基礎上會插入一些關於填詞問題的討論，給填詞者一定的指導與啓示。當然，《詞律》《欽定詞譜》《詞繫》的校訂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正如蔡國强先生自己在《重訂詞律》“前言”中所言，該書在“撰寫過程中，由於經過長期的思考，羼入了一些自己的詞譜學理念，有些觀點是前人尚未發明的”，因此這些理念和觀點要讓讀者接受，有的可能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我們相信，通過對這三個詞譜的校訂、整理和重新排印出版，不僅可以從源頭上糾訂錯誤，使詞的創作更加準確、規範，而且可以使三個詞譜閲讀起來更加方便，有利於其推廣和使用。這對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繁榮當下的詩詞創作，都是非常重要的。

是爲序。

2022年10月於上海

責編：袁嘯波、龍偉業；排版：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