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真实》：乔丹·沃尔夫森（Jordan Wolfson）对话策展人王辛｜《BB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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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沃尔夫森
Jordan Wolfson
《艺术的真实》
对话策展人与艺术史学者王辛
本文刊登于《BBART》
2018年8月刊
经授权转载
■【1、3】《红色雕塑》（细节），2016-2022年；【2】《无题》（细节），2023年；【4】《无题》（细节），2023年；【5】《无题》（细节），2014年。
“你没法去生产一处滨海的峭壁，因为他是自然存在的。直觉是我们的自然，我们做的作品就像峭壁。对我而言，那些认为艺术品可以批量生产的观点挺傲慢的。” 
乔丹·沃尔夫森，2017年
王辛（下称王）：很遗憾我们无法当面对谈，可以大概描述一下工作室的样子吗？乔丹·沃尔夫森（下称沃尔夫森）：我在我洛杉矶的工作室里，不是非常大，我坐在这里，面对着打开的装卸平台的门，美好的阳光照进来，有几位助手在这里安静地工作。就是很洁净、跟工业感的空间。现在有点乱乱的，主要是因为我。沃尔夫森：我正在开始新作品的制作部分，是一个体量很大的新作，大概一年后的这个时候可以完工。乔丹·沃尔夫森在工作室内制作仿生机器人，2020年王：你之前做过两件非常受关注的仿生机械作品，《女性形象》（Female Figure）和《彩绘雕塑》（Colored Sculpture）。你曾经提到过选择仿生机械作为媒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可否谈一下具体是怎样的经历？沃尔夫森：那是在一次佛罗里达迪士尼乐园的仿生机械展会上，看到奥巴马总统的一个仿生机械肖像，手挥来挥去的。《乔丹·沃尔夫森：（女性形象）》展览现场，纽约布兰特基金会，2022年
沃尔夫森：应该有的，那个展区是“总统殿堂”。我对那个手势的动作极度着迷，想把这种物质性注入我自己的创作中。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仿生机械雕塑，而是主要注重影像和印刷媒介。然后我看到了这件总统雕像，完全被它的物质特性所震撼。这种感受是非常即时，非常直接的。我本来是想创作一件动画作品，大概是3D的动画影像，主角的样子就是《女性形象》，但是看到这件总统雕像后，我马上决定要将这件作品做成仿生机械雕塑。醐堤电光石火间的决定。 王：为什么这件雕塑给你的感触，这么强烈又这么不同？沃尔夫森：我之前从来没怎么注意过仿生机械作品，可能是其解剖学意义上的、催眠一般的魅力。我对它有一种非常本能的反应，很难解释，像被闪电击中。这不是对机器人的那种猎奇的喜好，真的是某一种难以言喻的物质性击中了我。物质性一直是我关注的一个点，在我的动画里可以看到不同动态的概念。所以在看到这件奥巴马机械仿生雕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阐释物质性的新可能。《乔丹·沃尔夫森》展览现场，奥地利布雷根茨美术馆，2022年《乔丹·沃尔夫森：艺术家 朋友 种族主义者》展览现场，卓纳巴黎，2020年王：在纯粹求新的媒介滥用和微妙深入的艺术创作之间，确实很难把握平衡。你在创作之中怎么处理这一点?怎么能够将令你感到震慑的物质性在作品中完整传达？沃尔夫森：我会把作品推到极致。创作中总会达到临界点，而我与作品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所以到最后我已经麻木了。但是我会继续地推进、推进，直到这件作品在我眼中再次鲜活起来。对于从来没看过仿生机械的人，第一次看肯定有如过电的感觉，但是对我来说，到最后我往往什么都“看”不到，所以这很困难。有时在创作过程中我很难记起最初的那种热情，只能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有时候灵感回照一下，就又丟失了。所以只能继续推，继续磨，甚至可能为此毀了作品。这是一种升华的过程，或者是一种炼金术，我自己也并不完全能够洞悉。非常非常难，也很挣扎。半柔性红色聚氨酯、不锈钢五金部件、尼龙网、锁链及喷漆“我创作的目的是洞观世界，而不是去改变它，这是我创作艺术的方式，虽然这不是我生活的方式。” 王：可不可以举介例子，比如某件作品创作过程中的推敲、琢磨和挣扎？沃尔夫森：其实《女性形象》和《彩绘雕塑》的创作收尾阶段都是非常非常折磨人的。尤其是作品的结尾处，我其实很早就決定好了，但是创作到未期的时候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決定。所以做決定时我基本上耗尽了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再次尝试最初的方案，结果就成立了。这个決定主要是关于如何将作品在形式上完整地贯穿起来，可以在这一点明确地结束并旦重新开始，真的是好难啊！结尾永远是最难的，《江轮之歌》（Riverboat Song）的结尾也超级难搞——如何找到恰好切入黑屏的时间，为此我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乔丹·沃尔夫森：江轮之歌》展览现场，卓纳纽约，2018年有些作品的想法是像灯泡一下子点亮，比如《女性形象》，但《彩绘雕塑》不是。《彩绘雕塑》的想法是我在一次坐飞机的过程中慢慢浮现的，这就导致我非常怀疑这个想法是否足够好，因为不是那种瞬间灯泡亮起来的想法。但是你需要逐渐接受不同的想法有不同的浮现方式，并且相信作为创造者的自己。这非常难，就像在悬崖边行走，像印第安纳·琼斯（lndiana Jones）那样，你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相信自己才能继续走。沃尔夫森：至少对我是这样。你去做一件非常依赖直觉的作品，必然有其危险性，因为它不依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很多艺术家会抱牢某个艺术史的框架，进而寻求附加严肃性，或者有些艺术家会抱牢某种理论和经济学的框架，好像不加以引用就无法被认为是严肃的创作者，这里面有恐惧和自负的问题。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是我能決定的，而是一种日常的实践。现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信任，我还是非常非常恐慌的。紫外光线UV油墨于胶合板和迪邦铝塑板，涂以具光感的涂层，铝板上喷墨打印，UV印刷铝制奖章，氧化涂层钢螺栓，沃尔夫森：也对，这是老艺术家的常见病，懒惰是因为失去了恐慌和直觉之间的张力。很多人觉得艺术家好像过得是一种天堂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但事实上却是巨大的挣扎，与自己之间的挣扎。对于过去五年的创作，我可以说达到了一种近乎没有任何（意识形态或美学上） 审查的状态，但我也没有脱离恐慌感，只不过我可以逻辑上说服自己克服。我当然也会有一定程度的自我审查，但没有什么话题对我来说是禁忌。我创作的目的是洞观世界，而不是去改变它，这是我创作艺术的方式，虽然这不是我生活的方式。我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和原则生活，一种更为善良的方式。《真实人类：郑曦然、曾吴、乔丹·沃尔夫森》三人展现场杜塞尔多夫美术馆，2015年，摄影：Achim Kukulies我爸看到艺术家约翰·科尼格（Johann König）上了《六十分钟》（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新间节目），问我什么看法。我觉得科尼格的创作对世界充满了善意，而且他通过创作帮助他人，他以一种公民责任、社会活动家的方式创作，这都挺好的，但他是乡村音乐，而我是嘻哈，我更在乎的是通过我的创作实践观察世界，这是一种更自私的方式，但归根结底是类型的不同，而不是道德立场上的。有人跟我说：“乔丹，你现在出名了，而且有这样一个平台，你为什么用来宣传‘暴力’，而不是做一些更好的事情？”但我想，傲慢地以为自己有这么重要到可以改变世界的观点，难道不是有点自以为是吗？这不是开玩笑吗？有点荒漻。
沃尔夫森在工作室创作壁挂式作品，2018年
王：我觉得这是一种思维惯性：艺术家功成名就进而被要求做一些表面上回报社会的事情。但是艺术不应该被如此。沃尔夫森：我觉得艺术应该是不受限制的领域。就慈善捐款之类的行动，或者不同形式的行动主义，我可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是投入相当之高的，比如对人权和动物保护组织的支持，或是倡导环保的项目。艺术家常被要求为艺术空间捐款，但是我觉得这个很荒诞，艺术家应该支持艺术以外的慈善项目，去帮助真正的弱势群体。但是这只是我的看法。再比如有些艺术家的作品里面可能有大量的动物标本，但我不觉得艺术重要到需要牺牲五十头郊狼的性命，即便是买来的标本，也是在支持那个捕杀的经济体系。也许这正是这个艺术家的点，但我不喜欢这类的创作。虚拟现实耳机、头戴式耳机、高清视频、迷你PC、彩色、有声；2:25 分钟有些人不喜欢我《真实的暴力》这件作品，他们可能觉得艺术的目的是启蒙，让人感觉良好，或者以最美好的方式呈现世界。但是我与之前提到这个艺术家的不同就是，我的这件VR的作品里没有任何生灵受到伤害，我所探讨的只是“暴力”作为一个概念，或者其他作品中“性”作为一个话题。我很感激我的作品广受关注，但这不应该迫使我停止对此类问题的探讨，不论是科技、暴力，还是种种看起来公平或者不公平的事件，我只想不带偏见地去审视。《乔丹·沃尔夫森》展览现场，奥地利布雷根茨美术馆，2022年王：不过艺术家的意图和观者解读之间的偏差也是老问题了，我看到一些关于对《真实的暴力》的评论，而这些评论往往带有预设的观点和解析方式，于是这些评论和解读又成为了目前这种极度分裂的社会舆论的又一印证。哪怕这可能不是作品的初衷，也是很有意思的。沃尔夫森：我并不希望别人的讨论仅仅针对我的艺术。比如我在Youtube上看到一段暴力的视频，比如杀害的过程或者美国社会常见的种种暴力，它令我深感触动，这当然不是一种好的触动，但它是一种非常具体的东西，是一种持续的战栗。某次访谈里我的这种感受被曲解成一种狂喜，但我是指一种混杂着恐惧、共情、反感的难以言喻而真实的感受，在短短一段视频中全部都能被感知。我井不是喜欢虐杀视频，我其实非常非常反感这些，但是我会有一种很极端的反应，我会去思考这种感受是什么，并试图创造出令观众也能带入其中的场景。我对《真实的暴力》如何被解读其实非常紧张，有人会给我看别人体验作品时的反应，而我在紧张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微笑，这又会被曲解为是享受作品带给他人的震撼或者不适。我觉得作为艺术家我的体验永远不如观众第一次体会时来得强烈，我们的观感也是不同的，但与此同时，当你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你观看的即等同于我观看的，你可以看到所有我所设计的细节。比如你看到约什·史密斯（Josh Smith）的绘画或者提诺·赛格尔（Tino Sengal）的表演时，你通过他们的方式体察世界，这是一种沉淀和提炼。在看一张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的照片时，我的感觉是在看沃尔夫冈所认为的美，是他能将此视作美的潜力，而现在我们透过他也认为这是美的，这就是他作品的质量所在，在于其目的的明晰和纯粹。沃尔夫森：没错，但是我觉得共通性还是多过区分。沃尔夫冈处在二維的能量场，而我处在三維的。我们的创作无法被计量化，你可以去生产一把刀子，磨得锋利一点，再安上刀把，但你没法去生产一处滨海的峭壁，因为它是自然存在的。直觉是我们的自然，我们做的作品就像峭壁。对我而言，那些认为艺术品可以批量生产的观点挺傲慢的。(火车呼啸声）刚刚有火车从我工作室后面开过！
乔丹·沃尔夫森（Jordan Wolfson）
《无题》，2023年
紫外光线UV油墨于胶合板和迪邦铝塑板，
涂以具光感的涂层，有氧化涂层的钢制U型螺栓
253.1 x 181.9 x 46.4 厘米
王：你这个峭壁的比喻非常浪漫主义啊！艺术家对于不可知现象的感受的探索，而不是去试图定义。沃尔夫森：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之前以未这样想过。我这里可以看到一些山脉，当你在观看的时候，不会去思考如果这里改动一下会更好之类的问题，它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达到的那种状态，它应该有那种无谓的客观性，就像自然现象一样。一件成功的虛拟现实的作品和一件奥托·迪克斯（Otto Dix）的油画之间有什么区别？它们属于完全不同的媒介，但是那种创作的意识和强度是一致的，都是非常自洽的。王：但是我还并未看到多少成功的虚拟现实艺术作品，可能是技术比较新，而这种新奇的技术本身盖过了创作的思考。沃尔夫森：这是一个有关价值的问题。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个效果没人用过，那它是有价值的，或者这个政治宣言跟当下很有关联，那它也是有价值的，当这些被认为有价值的元素开始扭曲作品的时候，就会产生问题。就像福克纳说的“杀死你的爱人”（kill your darlings），这些“价值” 就是你的爱人：这个必须是一个行动主义的作品、这个必须是跟科技或者医药有关的，或者这个元素太好了我必须拿來用，外在于艺术的元素开始左右创作。这就像一个悬浮在空中的方块，一会儿往右移，一会儿被拽到左前方，然后就失衡了。它本应该是自然自在地悬浮着。《乔丹·沃尔夫森》展览现场，奥地利布雷根茨美术馆，2022年王：问一个实际一点的问题，你的很多作品预算高且制作非常复杂，你是如何在作品成形前向机构、策展人或者画廊介绍并获得赞助的？沃尔夫森：最近一个我生命中非常特别的人对我说，我们的工作不是职业化而是才华横溢的。职业的这一部分留给画廊和策展人做就好了。我觉得我处在一个非常幸运的位置上，一直有画廊对我的作品有兴趣，包括早期的约翰·科尼格（Johann König）等等。但是这里面也有我的选择，有些画廊口碑非常好，会给艺术家提供特别酷的空间和人脉网络，而另外一些画廊则倾向于支持制作费用。我总是倾向于与后者合作。但我跟赛迪·科尔斯（Sadie Coles）合作的时候，赛迪对支持《女性形象》的制作并不感兴趣，我也很尊重这个決定。很幸运的是卓纳画廊（David Zwmer）对这些高预算的艺术家创作非常支持。这当然不是说我挥挥魔法棒就自然有人来给我送钱，而是做了大量的试验来确定预算等前期准备，因为责任很重大。你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做一件大作品，你需要积累自己的信用，别人对你工作和创作的信用认知，令人可以信任你的创作，且不会滥用制作经费去买毒品或者去迈阿密度假。我是非常幸运，但是这种幸运的背后也有大量的工作和努力。
《彩绘雕塑》在《乔丹·沃尔夫森》展览现场，卓纳纽约，2016年
王：你对作品的“售后”和修复有所考虑吗？比如说《彩绘雕塑》在展览过程中不断被摔打、变脏、掉色，这个变化成为作品内容和能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之前在卓纳画廊的展示，那么现在被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收藏后，他们怎么去处理每一次呈现的过程？沃尔夫森：他们拥有典型的大美术馆展览和收藏预算。所以每次展览都会重新制作一个版本，或者说一个版本可以被展出一到两个展期。这个摔打的效果其实并不是我预期之中的，但是展览过程中自然出现了。我甚至没想到到会摔成那么脏。我不反对这个，因为看上去非常美，但这不是刻意设计的，不是一种做作的效果。《乔丹·沃尔夫森：彩绘雕塑》展览现场，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2018年
王：最后我们谈一下你在罗德岛设计学院求学的经历吧，我在那边做过讲师，印象是学生质量非常好，但似乎总有一种价值危机，就是一定要依執于一些理论框架才能使作品成立。不知道你在求学期间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沃尔夫森：我认为这是年轻人容易产生的问题。当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的时候，不知道本身没问题，但是当你不能与这种“不知道”的状态平和共处的时候，就会试图去借助外力。我觉得并没有太多的老师能够将学生引出这种状态，也许这些老师自己也在挣扎。我有一个艺术家朋友，非常功成名就，他在艺术学院的讲座里会提到自己作品中的训导式的特质，我就很疑感：你为什么这么讨论作品？咱们两个之间对话完全不是这样啊？他说：学生现在就爱听这个啊。但我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不能因为他们是学生，你就顺势加强他们所处的这个狭隘的小盒子。另外的问题是，学校无法吸引到他们希望引进的师资，或者哪怕是补贴比如从纽约前往授课的老师。
乔丹·沃尔夫森（Jordan Wolfson）我在2010年回罗德岛教了一个学期，单程要开四小时车，每周一次，非常不方便。而有意思的、职业的艺术家往往不会住在罗德岛，所以学院没有一个浓郁艺术群体氛围。所以当我在教书的时候，我就完全采取开放式结构，给学生看大量的作品并进行讨论，也不留作业。这些小孩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纷纷反馈受益匪浅。学生的质量非常好，也非常有动力和野心，但是有些授课老师本身就在创作上达不到自由。也因此我中途转到瑞典去继续求学，那边的老师都是职业的艺术家，参加过“Manifesta”欧洲当代艺术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等重要的展览，氛围就截然不同。我的观点就是，如果你报考的艺术院校位于有很多职业艺术家工作的城市之中，这是一个莫大的优点，否则你也许很难碰到那些能够告诉你“你拥有创作自由”的前辈，对年轻艺术家来说，有人告诉你你可以完全在创作中拥有自由，是非常重要的。有些院校的学生已经无法接受他们能够拥有这种自由了，甚至在你告诉他们这种自由是可能并且必要的时，他们会像特朗普支持者那样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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