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漆器作品主题和艺术表现的传承

●

日本漆器作品主题和艺术表现的传承

︱周剑石︱

诸君，我们先来认认何为真正的“漆”?

“漆”的正解，汉朝许慎《说文解字》载：“ ，木汁也，可以髹物，从木象形， 如水滴而下……”用心的读者，会问汉时的这个“”字，没有三点水吗?是的，战国楚人的简帛书写、春秋周人的雕镂金文、殷商龟壳的甲骨文——古人发现为其所用的漆树汁液，依所观其形状、其事理，以六书象形之法，造出的这个“桼”字，确实没有“氵”这个偏旁。而我们现在通用的“漆”字，原本是指河流的名字——漆水河。以下，我们还按现行约定俗成的“漆”字行文。

“漆在英文里叫作‘Lacquer’，但它和生漆有本质不同。前者是动物性的，后者则是植物性的。‘Lacquer’原本来自一种叫作‘Laccifer Lacca’的甲壳虫，用酒精溶解虫体上的蜡质得来Lacquer，俗称‘清漆’，现在也有合成树脂的。出乎意料的是Lacquer的历史非常悠久，在正仓院献物账上记载有‘紫矿’，实物现在依然存在。‘Lacquer’和漆相比不持久，易溶于酒精，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它的制法比漆简单，过去人们拿它临时抵用，操作方便，外行也能做，当然涂出来也没什么品格味道。”这一段如此到位的讲述出自日本文学家白洲正子《旧时之美》中的专访“黑田辰秋：人与作品”，其中“关于漆”的小章节。

日本语中，“漆”字的发音是URUSHI和SHITSU(罗马拼音。前者训读，后者音读)。另外，如果你到了日本的书屋，只要翻看一本有关漆器的普及书籍，序言中十有八九会说：Japan既是英语中日本的国名，同时也是日本漆器的代名词。如同，China既是英语中中国的国名，同时也是中国陶瓷的代名词。日本人就是这样在向青少年、漆艺爱好者和国际读者，非常自豪地介绍日本漆器。由此可见，日本国民对于漆器传承的一般认知程度。

本阿弥光悦

舟桥莳绘砚箱

〔日〕东京都博物馆藏

被日本考古界定为5000至6000年前的朱漆木梳，出土于福井县三方郡三方町鸟浜。而日本漆器在主题和艺术表现上脱颖而出的早期代表当属法隆寺所藏飞鸟时代(约公元593—710年)的玉虫厨子。所谓“厨子”，实为“入母屋造”式宫殿建筑构造的佛龛。分为方形基底须弥座、中层高耸带屋檐和上层斗拱及歇山屋顶。其运用漆工、金工和木工技艺制作，堪称日本最古老的一件完美综合工艺髹漆彩绘的传世品。上、下两层集中表现佛教主题 — 最上层正面宫殿是安置“念持佛”的空间，于正面对扇门绘二天像，左右两侧面对扇门绘菩萨像，背后绘灵鹫山多宝塔;二层四面绘舍利供养图、舍身饲虎图、施身闻偈图和须弥山座图。须弥台座四隅金属雕镂的空隙中，均可窥见近万羽彩虹吉丁虫(灵魂之虫)的有序叠加，每一羽绿色鞘翅上皆闪现一道红杠的美妙组合，惹人心动。此中景色，令人恍惚间如入神秘的梦中彼岸，一只只灵魂之虫，瞬时皆为引导虔诚信众羽化登仙而至极乐净土的最有魅力的使者。通过佛龛、建筑和绘画三位一体的艺术表现，运用楚汉漆器惯用的彩绘技巧，绘就的一幅幅与敦煌莫高窟佛本生故事不分伯仲的漆画，一定出自中国渡来人中的丹青高手。而台座上下装饰的莲花瓣上同样彩绘的忍冬唐草纹，却可见西域文化的融入。飞鸟时代，恰是一个佛教传来连接丝路并开启日本漆文化东西交流的时代。同时，亦为奈良、天平文化的进程奠定了基础。

中国的盛世唐朝与日本的飞鸟晚期、奈良和平安早期(公元630—895年)，上演了中日历史上交往甚欢，长达两个多世纪的“蜜月期”，大和连续十二次派出遣唐使团，前往大唐，奔向长安。唐招提寺鉴真像和当麻寺、兴福寺中一尊尊佛陀造像，均因盛行于大唐的木心夹纻和重布胎干漆技术的东传而得以完成。深藏于奈良正仓院中的数百件大唐文物，影响日本漆艺传承发展至今。其中，末金镂唐大刀莳绘金粉的飞鸟、奔鹿和如意云纹，开启了平安时代(公元794—1192年)日本漆艺本土化的新路径。这是一个重要的起点，我们来看藏于金刚峰寺，平安时代的泽千鸟莳绘螺钿小唐柜。其造型虽有唐样，然其主题艺术表现，则大不同。全非佛陀教化题旨，唯有田园泽畔景象，也无程式化的图案对称、限定开光的框架，更打破柜子顶盖、四隅，分别表现主题画面的格局。一幅叙事自然的画面既在眼前——散逸高翔，雀跃低飞，千鸟的叽叽喳喳，似乎同时听到蛙声、虫声……水草、菖蒲、泽泻的繁茂，天地间的盎然生趣，来自这布满小唐柜、五面组合的优美画卷。它走出了奈良时代的玉虫厨子主题和艺术表现的藩篱，以贵族生活的丰富情趣，增补了正统信仰、宫廷艺术表现主题的多样性。日本平安时期，于唐风，在飞鸟、奈良朝漆器主题和艺术表现之上。既汲取唐大刀莳绘技法，也能够与前代拉开距离，开启了平安贵族向往田园生活，追求内心世界的审美倾向，同时又打通了镰仓、室町……后世莳绘技法表现题材的道路。

日本的《漆工艺辞典》载：镰仓时代，“宋人陈和卿带到日本的剔红、‘红花绿叶’(双色雕漆)，影响了日本的雕漆。十三世纪初，佛师康运及其子康 ，于镰仓法华堂制作的佛具(法器)，开创了‘镰仓雕’”。这可谓日本镰仓雕或曰日本模仿中国剔红、剔黑雕漆的端倪。其后，到了室町时代，“镰仓雕”则是把元代张成、杨茂剔红传世佳作的拓本，忠实地雕刻于木胎(桂木)之上，然后精细打磨，浸饱生漆，施以漆泥，再髹生漆，黑漆、朱漆……为使朱漆表面更具元代以来沧桑的岁月感——镰仓漆工竟将晒干的茭白粉末过滤，于朱漆接近表干时布撒其上，再度干燥，研磨，抛光，使人观之，如见到了张成、杨茂的原作。镰仓雕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两大流派，一派重传统，一派求创新。二者于东京不远处神奈川镰仓市立的镰仓雕会馆，均有研究机构和向国内外普及开放的教室。镰仓雕之外还有村上堆朱和堆朱杨成 — 前者与镰仓雕类似，都是木雕后髹漆，亦都冠以地名。后者则大不相同，其名也大有来头。堆朱杨成传承已有二十一代，作为足利家臣的长充(公元1360年)，因将元朝传至日本张成、杨茂的优品仿效至极，受当时义诠将军赏赐，从两人姓名中各取一字，以“堆朱”为姓，“杨成”为名。长充为初代，是日本最早雕漆家系、元祖。东京艺术大学和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都有其家系藏品。堆朱杨成的漆工技术、制作方法——既不是木雕髹漆，也不同于现在中国添加桐油的雕漆制法，而是层层地髹漆达至一定厚度后雕刻而成。因此，有称中国是软雕漆，日本是硬雕漆。软雕漆见长于细腻雕琢和大型的制作;硬雕漆限制在小而精致、刀锋锐利的表达。就漆工技法论，其发展必与材料资源密不可分。中国雕漆的发达仰仗丰厚的漆树和桐树，而日本则盛产适宜雕镂的桧木和桂木。因而，中国从明清至今全面普及生漆加桐油的技术。相反，日本从堆朱杨成到玉楮象谷和其弟子音丸耕堂，却忠实于中国宋元之法，未有桐油的加入。特别是在音丸耕堂创作颇丰之时，由于日本炼制出坚固而不褪色且数目繁多的彩漆，音丸氏可以开拓创新色彩丰富的雕漆之作。从古代有限雕漆色彩到现代多彩雕漆的过渡期，音丸耕堂终其一生在追求新表现的可能性探索之路上，开创了现代雕漆的历史。而其源头无疑来自元人张成、杨茂，乃至宋人的传世雕漆。甚或，推至更早的一件以刀工所制的剔犀小圆盒(现藏上海博物馆)，其年代暂被定为汉朝(还有待漆器考古学术界的最后定论)。

尾行光琳

八桥莳绘螺钿砚箱

〔日〕东京都博物馆藏

另外，室町时代(公元1366—1573年)根来寺僧，摒弃装饰——木胎、髹黑而朱的钵盘……随使用过程磨出斑斑黑漆。见之，朱黑两彩，参杂交错，有时光流逝之妙，后遂模仿，取名“根来涂”，定为髹漆审美样式。

下文我们详细介绍日本自桃山、江户、明治、大正至昭和时代，四位漆器名家之作，分析他们如何展开日本漆器主题的艺术表现，如何把握传统与新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本阿弥光悦(HONAMI KOETSU)

本阿弥光悦(公元1558—1637年)，号德有斋，生于京都，成长于富足的刀剑鉴定师家庭。1615年(江户时代)，五十七岁时，德川家康将军赐予其洛北(京都)鹰峰一地，建立光悦艺术村，由五十五家工艺匠师，共同组成一个分工有序的工房组合，他既是设计师，又为指导者。舟桥莳绘砚箱(现藏东京都博物馆)，是由光悦画稿创作并指导制作的一件代表性作品。现代人难以想象，出自桃山至江户作者之手的砚箱，竟能如此出奇制胜，不同凡响。光悦需要怎样的胆识和勇气，才能冲破矩形砚箱世俗规范的藩篱?箱盖与箱体，施以古雅精丽金彩莳绘的波涌、浪花和缓缓移动的四只小舟，悬于其上的则是铅块板状高高隆起的拱形小桥。金光灿灿的水上扁舟对应玄色凝重的悬浮拱桥，相互映衬，反差强烈，自由放逸，工艺精湛。再看，银板镂刻的文字，散落嵌入砚箱之上，富有节奏。摘自《后撰和歌集》原文的“舟桥”二字极简略——歌咏者，诵读至此定会戛然而止，然又会片刻顿悟、惊喜——是啊!砚箱的图式正是“舟桥”二字的化身!何其妙哉!舟桥莳绘砚箱的主题艺术表现，隐匿其中。遥想，宋徽宗选拔翰林画师命题为“深山藏古寺”。其奥，在于不画古寺，而确信古寺之存在。前者藏“舟桥”两字，而图像表现“舟桥”;后者藏“古寺”图像，而于画题点出“古寺”。二者，抽掉文字或删去图画，异曲同工，妙趣横生。此举，恰是光悦玩味文字与图像的脑筋游戏，更是专为其时文人骚客奉赐的雅兴游具。他大胆新颖的设计，给予当时沉浸古旧、墨守成规的艺术业界极大的冲击。

二、尾形光琳(OGATA KORIN)

尾形光琳(公元1658—1716年)，号法桥。生于京都富裕的御用和服商家庭。作为本阿弥光悦外姓亲族一百年后的传人，光琳拿出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作品 — 八桥莳绘螺钿砚箱(现藏东京都博物馆)。其主题取自日本文学三大物语之一《伊势物语》第九段，八桥一景。艺术表现形式大胆惊艳，神秘诱人。“被盖造”式矩形双层砚箱，翳暗沧桑的铅板，分作五段而互相衔接，象征八桥，将砚箱四隅和顶盖五个面以“Z”字形浑然一体地围合包裹，可谓大胆。莳绘的金辉与鲍鱼贝切割表现的一束束、一簇簇燕子花，于黑润如漆、肌理幽暗的铅板映衬中，闪烁迷离，可谓惊艳。砚箱的五个面，既能作为上下左右360°旋转的独幅画作欣赏，亦能分为五幅独立的画面逐个观看。然而，无论你从何处看去，总会落入光琳设下的圈套，不是被一段八桥所牵引，就是被伸展到盖子遮蔽处的燕子花束所诱惑，使你试图动手打开箱盖，一探究竟，可谓神秘诱人。而在窥见盖子内侧的瞬间，光琳笔下莳绘线条的暗流滚动、波涌浪翻，恰好深切表达了《伊势物语》第九段，八桥主人公吟咏的和歌句意：“抛却衣冠与爱侣，远游孤旅好凄凉……”那《物语》中茫然出走的浪人，思念故里京都和爱情激荡起伏的心绪，寄情于眼前沧桑的八桥、娇媚的燕子花、暗涌的流水……美景如斯，感伤如斯。于此，主题与艺术表现，环环相扣。八桥莳绘螺钿砚箱，以真切独到、巧妙准确的图像意境，使哀愁情怀溢于言表。或许，正是青少时衣食无忧、一度放浪的光琳，自己亲身经历的如实写照。

三、柴田是真(SHIBATA ZESHIN)

柴田是真(公元1807—1891年)，别名顺藏。活跃于江户后期至明治时期，是日本漆器走向近代的担当。十一岁习莳绘，而后逐渐能够胜任制作的他，不满于此，决心要让画稿设计与莳绘制作皆由自己独立完成。故而，16岁向京都圆山四条派画师学画。从重箱(JUBAKO)的主题艺术表现，不难见出柴田氏莳绘制作与画稿设计的综合能力。正方形五重食箱，木胎完髹褐黑色漆，顶盖五重箱四隅统构为一幅完整画面，整体与局部关系适宜。刷痕流畅的青海波浪，缓缓涌动金属锡质的四条小船，船内载满金彩莳绘的稻束，光彩熠熠的螺钿嵌出羽羽千鸟成行，飞向天边。一派殷实祥和气氛——元日，亲族团聚，焚香拜祖，祈愿来年风调雨顺，朱漆杯内酙上屠苏酒，由家族中最小年龄者开始，捧起朱漆杯先抿一口，再依年纪次序逐个抿一口而向上传递，最后传至一家之中至尊长老手中，一饮而尽。屠苏酒仪式结束，装饰有丰收图景，层层盛满各种寿司的重箱，一族人，感恩祖上、天地恩赐，躬身行礼间发出“IDADAKIMASU”(感谢赐予)的敬畏礼辞。伸手或以筷箸取之，享用一层一层丰盛的美味佳肴 — 寿司。以上，就是一件以大漆(URUSHI)完美髹饰的重箱，在日式传统新年第一日，闪亮登场备受礼遇的场面。颇为酷似中国传统春节正月初一当天，摆在祖像、条案前八仙桌上的大漆捧盒(内盛五至八种富有吉祥寓意的干果)。签有是真大名的重箱，所运用漆刷痕迹表现的青海波纹，实为江户元禄年间漆工青海勘七的原创，定名“青海波涂”。然而，是真却能博采众长，为我所用……还不止于此，他自己更是同样原创了青铜涂、铁锖涂、紫檀涂和竹节涂等，诸多精妙绝伦的髹饰技法。

四、松田权六(MATUSTA GONROKU)

松田权六(公元1896—1986年)，出生于金泽市。小学毕业，随兄孝作，始修五十岚派莳绘。因而，十六岁于石川县立工业学校漆工科描金部就读期间，以成熟技艺出色完成莳绘福寿草小盆。可见，他的童子功训练大有成效。其后入东京美术学校(现东京艺大)漆工科，师六角紫水。漆工过硬的他，遂成为先生的得力助手，时常承接社会项目，甚至住在先生家里。他帮助同学制作毕业作品，并主动留级，是为自己毕业创作所需昂贵的金粉积攒费用。1919年(二十三岁)，他的毕业作品草花鸟兽纹小手箱(现藏东京艺大美术馆)发表，震惊现场，打分老师们眼前一亮，皆判最高成绩——100分。权六不以为然，找教务处，请求降分，义正词严——艺术绝无满分，艺术追求永无止境……教务长答：成绩已上报文部省……至今，传为佳话。满分之因，其一，小手箱胎体是以金属网为芯材;其二，狂奔的飞鸟、小鹿和兔子等是以糖粉碳化为之;其三，盒体四隅螺钿是以药水腐蚀而成。三项，皆为巧妙传承借鉴的自主创新。另外，他自制铜线画笔，在莳绘表面将干之际，以快速、流畅的笔触，一气呵成，绘出一只只动物的灵动姿态，亦为一新。特别是取材于艺大隔壁上野动物园的一众动物，如狮子怒吼、惊目、纵耳、逃逸、求生一系列强烈表现——是通过掀开盒盖的动作，看到狮子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方才恍然大悟的视觉体验。功用与美，在此融合。实用器物与行为艺术，于草花鸟兽纹小手箱的主题艺术表现中得以传达、体验。大汉画像石捕捉造像之法，平安贵族小唐柜长方体多面组构大和绘之巧，光悦砚箱隆起之奇崛、光琳螺钿燕子花之娇艳……尽收权六囊中，蓄力一发于此。草花鸟兽纹小手箱，传承与发展有脉，主题的艺术表现登峰造极。因此，被誉为日本近现代漆艺承前启后的里程碑。

上述四位漆艺家，从本阿弥光悦出生到松田权六去世，历四百余年。经历桃山、江户、明治、大正和昭和五个历史时期。从奈良引进唐人漆艺到平安以来形成去对称、开光展开画面等风格，将大和绘装饰性与叙事性融入莳绘技法，逐渐确立了莳绘、螺钿和辅助材料的综合工艺，主题艺术表现经历了由文人游艺到庶民吉庆，乃至学院创新的发展脉络。箱或盒实用的收纳与美的装饰，植根于日本的漆器文化。这里介绍的四人，无不延续泽千鸟莳绘螺钿小唐柜——追求自然生命、田园生活和探究人间内心世界审美表现的文化积淀。至今，日本漆艺继续沿着这一民族文化的脉系传承，形成传统唯美技术派、日展创作表现派、民艺设计美学派，以及追求当代表达实验派的多元发展趋势。

松田权六

草花鸟兽纹小手箱

〔日〕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藏

作者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教授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㉞期︱

图文版权所有，如需转载，务必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