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蒂斯·卡特丨关于纳尔逊·古德曼的回顾（1906-1998）

关于纳尔逊·古德曼回顾（1906-1998）

柯蒂斯·卡特丨文   安静丨译

选自《跨界：美学进入艺术》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纳尔逊·古德曼被公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最重要的分析哲学家之一。他在哈佛大学接受教育（1928年古德曼以“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成员”的身份取得学士学位，1941年以优异的成绩取得博士学位），在应用逻辑、科学哲学、美学、符号学理论、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等方面都做出了敏锐而富有独创性的贡献。古德曼不像他的前辈那样投入到历史问题的争论之中或遵循某一条意识形态路线，而是发展出他自己关于符号体系的分析方法。他将每一个领域的研究都当作一种符号的体系。他认为现实与阐释不可分割，进而由这些阐释组成了多样的世界，从符号逻辑学、科学到各门艺术的符号体系都构成我们知识的框架。科学与艺术都有助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Ways of Worldmaking）一书中，古德曼承认，对世界的众多描述中存在相互矛盾却又都是正确的情况。然而，他又对那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说法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古德曼也承认存在对世界的错误描述，他指的是没有被构造好的关于世界的版本。他这本书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根据句法和语义特征区别各种不同类型的符号，并指出它们分别对知识所起到的作用。在研究价值问题时，他不是把它们形式化，而是通过细节的详细阐释作出具本说明。价值问题要求很好的细节阐释能力，这是一种提高感知悟性的途径。

古德曼在哲学方面的主要目标是通过“去除混淆、辨析区别和联系、更敏感和更完善地感知、获得新的洞见”，从而提高我们的理解力。社会的改进和技术的进步则不在他关注的范围之内。

古德曼认识到，阐释世界和建立一门可靠的哲学，需要某种日常语言以外的东西。然而，他相信，语词分析和逻辑构造是互补的手段，而不是互不相容的。他将新发展起来的符号逻辑的形式技巧运用于他的第一本书《表象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Appearance，1951年）之中，在该书中，他展开了许多不同的计算方法。但是，他坚持认为，逻辑的精确性与系统化并不依赖于任何特殊技巧的使用。例如，《艺术的语言》（Languages of Art）一书从日常语言的术语开始，通过循序渐进地区别与逐渐发掘出的必要联系（这些联系有助于提高对艺术及其他符号体系的理解）来系统地推进论述，消除混淆。精确性通过限制来自日常语言的术语使用以及清除其模糊和含混得以形成，这样才能将其用于建立新联系的体系之中。古德曼的哲学理论包括唯名论、建构主义和一种激进的相对主义。作为一个唯名论者，他认为非个体（类）的观念是不可理解的。作为一个建构主义者，他使用了抽象的逻辑符号从事系统的哲学布局，将经验的性质与独特性组织到知识中。相对主义则支持了他关于并存多种构成世界方式的观点。他的《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一书贴切地说明了他在哲学研究方法上的彻底性：“很少有熟悉的哲学标签能恰切地适用于此处，本书既不同于理性主义也不同于经验主义，既不同于唯物主义也不同于唯心主义，既不同于机械主义也不同于活力论，既不同于神秘主义也不同于科学主义，也与其他各种激情洋溢的思想不同。”他预想，他的作品将成为现代哲学主流；他也提出，退早要用他自己的符号体系理论取代一些主要思想家的观点，如康德关于心灵结构和刘易斯关于概念结构的观点。因此，科学、各门艺术、知觉，以及日常话语成为“构造世界的种种方式”，使理解成为可能。他和蒯因一样，挑战了两种主要的“经验主义的教条”，即诉诸分析/综合命题的区分，和致力于一种对知识的约简主义/基础主义的解释。

在《表象的结构》其首部主要著作中，他提出了关于经验的系统逻辑描述和具体体系实际构造的一般理论。他运用一种他提出的“部分—整体”逻辑，创造了一种以性质为始基的现象学体系。为了创造这种现象学的体系，他掉卫卡尔纳普及其由构造原理所提供的对经验的现象主义解读，并对那些批评该原理的人进行反驳。

古德曼的第二部重要著作《事实、虚构和预测》（1951年）（Fact，Fiction and Forecast）考察了三种与可证实性和非证实性陈述有关的核心逻辑问题，即反事实问题、归纳理论和预见理论的前景。休谟的观点是，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只是出于对日常经验中以往常规的观察，对此，古德曼做了根本的改变。古德曼认为，常规到处可见，但并非所有观察到的常规都导致有效的预见。他的“新归纳之谜”说明，一个证据可以证明一个特定的预见，同样也可以成为支持与之相反预见的证据。

在《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中，古德曼提出了也许是他最为极端的观点：符号制作活动构成了制造世界的活动，除了通过语言、科学、艺术和其他符号制作过程所构造的版本以外，不存在固定或“客观”的世界。用古德曼的话说，“世界”是指“合适世界的版本”，有时也指这些世界版本所指的东西。他论述的关键在于，除了符号的参照框架以外，没有其他的可以用来比较的框架。从这一立场出发，古德曼采用了一种强烈的相对主义观点。当然，他并不是说，每一个版本都是精心打造的。他坚持认为，尽管一个合适的世界版本与它的指称对象不尽相同，但在它们之间无法画出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不管是所构造的世界版本还是我们用以检验的标准，都依赖于我们的构造。

《艺术的语言》在一个更为一般性的符号理论语境中研究美学。他关于符号的理论包括了各门艺术，也包括科学以及语言在内的日常生活符号。通过细心地给绘画、音乐、舞蹈及其他艺术作个性化描绘，古德曼提出了一个解说美学关键问题的新结构。关于符号论体系，他提出在直接的实践需要之外使用符号，目的是为了理解或“作为其本身和为了其本身的认识”。理解利用了求知或发现的快乐，从而带来启示。为了交流和其他实际或愉悦的目的使用符号是次要的。他评判符号的标准，无论是关于科学还是各门艺术的标准，都在于符号服务于认识目的的程度——“它如何分析、分类、排列和组织”符号，以及符号怎样参与到创造和改变知识的过程中。

这些思想贯穿于《艺术的语言》这部书的始终。他试图展示绘画、音乐和舞蹈的演出、文学文本及建筑物是怎样与科学相伴，在对理解的寻求之中形成我们的经验。古德曼试图参照语义和句法差异以分析不同的艺术形式，这成了他展示它们的符号特征间更大差异的基础。在这一构造中，再现的、表现的和例示的这三种指称形式主宰了各门艺术的特征和功能。再现是一种指谓形式。古德曼反对那种艺术中的再现是基于天然相似性的观点。与此相反，再现从属于习惯和熟悉性的范畴。对一幅画再现了某物的理解，实际上与唤起一定范围内的认识性资源，包括参照图像的惯例以分辨其图像的性质，并且历史的、科学的或神话的指称有着复杂的关系。例示通过样品符号化，它所指涉的是，在样品与该样品所表示的特征之间的关系。例如，一个音乐作品可以例示其和声与韵律的特性，或者说一幅画可以例示它在颜色、形状和质地方面的特性，要想识别被例示的特性，这就有必要去了解它的符号系统。符号只能例示它们实际拥有的特性，表现是隐喻性的例示化。例如，一幅画表现悲伤，就是说它隐喻性地例示了悲伤特征。

古德曼将他的审美符号理论运用在一门具体艺术形式的情况，可以从他对建筑的论述中看出。他关于建筑的理论在一篇名为《建筑物怎样表示意义》的文章中得到完整的例示。古德曼像黑格尔和阿恩海姆一样，注意到了存在于建筑之中的美学或符号学与实际功能之间的张力关系。“这两种功能之间的关系从相互依赖、相互加强到相互激烈竞争，是极其复杂的。”从一开始，古德曼关于建筑的主要兴趣就在审美符号论，而不是其他实际功能上，尽管他也认识到，一座建筑物除了是一个审美符号以外，还具有范围广泛的意义。古德曼将多种多样的符号指称归纳为四种类型，从而集中讨论了审美符号论。这四种类型是：指谓、例示、表现和间接指称。他运用这些符号化的范畴对各门艺术进行区分。在这里，我们所关注的是，他指出了建筑的独具的特征。

审美符号论所研究的是建筑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有什么特征。我们在这里直接切入主题，古德曼用这样的语句来说明了作为艺术的建筑所必需的条件：“一座建筑只有在它以某种方式去指示、意指、指涉、某种形式的符号化，才是一件艺术品。”建筑并非以描绘性或再现性为其典型特征，尽管其中的一些雕塑可以是再现性的。然而，一所建筑可以例示其结构的特性，尽管这个结构原本只是由柱、梁、比例、重量和体积，以及钢、石和水泥所构成。一座建筑可以隐喻性地表示其原本并不拥有的感受和思想。不管是例示还是表现，符号都有一个从符号趋向于它所应用的各种样本的过程。

古德曼关于建筑提出的是这样的问题：“一座建筑物什么时候是一件艺术品？”“什么形式的符号论最适合于描述建筑的符号特征？”这些都是复杂而且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一座建筑物既可以例示其与艺术相联系的特征，也可以例示其与艺术无关的特性。例如，一座建筑的重要特性也许可与一个历史事件，或它所指涉的用途相联系。他提醒人们警惕，不要将“什么是艺术”与“什么是好的艺术”混淆起来。他也排除了艺术作品与艺术家意图的关系，而赞同以对象的符号特征作为决定艺术出现的基础。

一座建筑物被赋予的意义，是由它的整体效果或者适合所决定的，并不存在用来判断一个建筑作品的效果或适合的一般规则，除了该作品“进入我们观看、感受、知觉、构想、理解的一般性方式”的程度以外。建筑的优秀程度在于一座建筑物所体现的经验和重新组合的经验，或者提供洞见和理解。“一部作品的独特是一个与启蒙有关的问题。”

古德曼用“何时是艺术”取代了“什么是艺术”的问题。这样一来，他就将焦点聚集在了艺术符号的功能上。他发现，试图辨认独一无二的审美特质毫无意义，他更倾向于寻找某些符号群的特征，以形成对艺术品的独特理解。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恰当地发挥了认识的功能。给艺术作品确定的方法依赖于它的整体效果和合适情况。在古德曼看来，脱离艺术品而基于我们对一件艺术品效果或者适合程度的判断不存在普遍的规则，他说：“沉浸到整体的观看、感受、观察、领悟理解之中去。”艺术的卓越之处依赖于一个作品提供洞见、理解力和再次组织经验的程度。

科学与艺术的虚假对立也消失了。它们只不过是我们制造和理解世界相互补充的两种手段而已。

除了这四本主要著作以外，古德曼还有这样一些著作：《问题与投射》（Problems and Projects，1972）、《关于心灵及其他问题》（Of Mind and Other Matters，1984）。他与凯瑟琳·艾尔金（Catherine Elgin）合著了《哲学与其他艺术和科学的再思考》（Reconceptions in Philosophy and Other Arts and Sciences,1988）。他还有一本名为《作为理论和作为行动的艺术》（L’Art en Theorie et en Action）的著作，附有让-皮埃尔·柯梅蒂（Jean-Pierre Cometii）和罗歇·普维叶（Roger Pouviet）分别写的评论，以及许多文章。这些后期著作收入了他的一些最重要的论文，主要是对批评的回答，以及对他早期所思考的一些艺术和美学课题的扩展。

古德曼的艺术兴趣超出了哲学之外。作为哈佛大学多学科研究艺术教育计划的零点方案的创立者和主任（1967～1972），他在艺术教育研究方面做出了具有开创性的贡献。这一方案提供给他一件检验他在《艺术的语言》和其他一些文章所描述的认知和符号区分理论的实验室。在霍华德·加德纳（Howard Gardner）和戴维·铂金斯（David Perkins）这两位零点计划的主任继任者和其他一些人的帮助下，古德曼开启了以绘画、音乐、舞蹈及其他艺术为特征的符号过程，并通过参与不同的艺术而了解这些发现的含义。

这些活动，与他的一些文章，如《博物馆的终结》（The End of the Museum），他在美国博物馆的一个演讲（见《关于心灵及其他》一书），和《行动中的艺术》（见《美学百科全书》第2卷，第322～326页），展示出古德曼用具体的方式激活艺术的激情。在《行动中的艺术》中，古德曼考察了与“一部作品其作用”有关的因素，如光、守恒、再造等，这些因素在激活艺术作品中发挥了作用。除了建筑本身以外，古德曼谈到了博物馆的使用。简单说来，博物馆的使命在于教育而不在于娱乐。它的任务是使它所陈列的艺术品起着让访问者学会观看和理解艺术品的作用，并且，起着让访问者通过这些艺术品更好地观看、理解和建构他们的世界的作用。在古德曼看来，作品所提供的图式、感受和观点，是“通过激发探寻性观看，使知觉变得锐利，提高视觉能力”而告知、引导我们感受和思考的途径。

古德曼亲自构思并积极参与了三个著名的演出事件。第一是与舞蹈家玛莎·格雷（Martha Gray）、作曲家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以及艺术家凯瑟琳·斯特吉斯（Katharine Sturgis）合作的《观看曲球比赛》（Hockey Seen）。这部作品与1972年在哈佛大学演出，并于1980年在比利时的哈诺克-勒-左特（Knokke-le Zoute）演出。这部作品在哈佛大学演出的记录影片和道具现在已成为马凯特大学（Marquette University）的哈格特艺术博物馆（Haggerty Museum Art）的永久藏品。第二是《兔子跑了》（Rabbit Run），与舞蹈家玛莎·格雷厄姆和作曲家乔尔·卡巴科夫（Joel Kabakov）合作，根据约翰·厄谱代克（John Updike）的小说改编。第三是《变奏曲，配图的演讲音乐会》（Variations，An Illustrated Lecture Concert），由作曲家戴维·阿尔斐（David Alpher）展示毕加索根据委拉斯开兹的《宫女》（Las Meninas）所画的变异画，于1985年初次在赫尔辛基音乐节时举行的音乐哲学研讨会上演出，又于1986年在哈佛大学演出。

无论是作为波士顿艺术画廊的主管，还是作为一个私人收藏家，在古德曼的一生中他都提供了大量令人满意的艺术藏品，这些其实始于他的学生时代。在纽约、伦敦主流的艺术供应商和拍卖行以及马斯特里赫特的艺术博览会上，古德曼以其敏锐的目光和严苛的砍价天赋而闻名，他经常光顾这些地方，甚至在他的晚年依然如此，直到疾病阻止了他的行程。他借夫人凯瑟琳在维斯顿、马萨诸塞州的居所生活多年，在这里展示了一位收藏家的巨大热情以及广博而纵深的艺术知识。除了在墙壁上，我们在壁橱、抽屉随处可见大量的珍宝。对一位传统的收藏家而言，在两堵对立的墙壁上看到一面是荷兰古老的大师阿贝尔·格里米尔（Abel Grimmer）的大作，另一面则是20世纪名不见经传的意大利移民农场主彼得·彼得龙奇奥（Peter Petronzio）拙朴而稚嫩的作品，他会感到非常奇怪。在这些作品之中，他收藏了除了亚洲雕塑家和美国本土西北海岸、东南部的艺术家的作品之外，还收藏了17世纪之前的大师作品和出版物，如毕加索和德姆斯的绘画。

古德曼的视野极为广泛——无论是哲学、艺术还是动物保护，也无论是演讲、写作、品鉴艺术作品还是参与朋友的讨论——他一生都以非同寻常的严谨与巨大的热情投入其中。他温暖如春，并以热切的期望激励着朋友，对友谊倾心付出。作为20世纪主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思想极有可能改变后世学者对逻辑学、认识论、美学以及科学哲学的哲学思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