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不只是一位音乐家 | BCAF新知

坂本龙一去世的消息公布后，很多人重温了史蒂芬·野村·斯奇博(Stephen Nomura Schible)拍摄的关于坂本龙一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Ryuichi Sakamoto: Coda)》，这部纪录片跟随着他从 2012 到 2017 五年间的脚步，回顾了更长的艺术人生。2019 年年底，《坂本龙一：终曲》在中国国内上映，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BCAF)在当时荣誉支持了这部纪录片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首映及发行。

坂本龙一出生于 1952 年，从上世纪 70 年代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很多人开始知道他是因为他在 1978 年与高桥幸宏和细野晴臣共同组建了黄色魔力乐团(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如今这个传奇乐队仅剩细野晴臣一人在世。1983 年，YMO 解散的同年，坂本龙一也参演了为人熟知的《战场上的快乐圣诞(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并为其创作电影配乐。此后，坂本龙一作为电影配乐作曲家，获得多个顶级奖项，在世界范围内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力。

过往的奖杯荣誉从来都不是坂本龙一的终曲，在特别需要音乐寄托的疫情时代，坂本龙一多次为世界带来音乐能量。2020 年 2 月，坂本龙一参与了快手和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联合举办的线上音乐会“良樂”，他带来 30 分钟的即兴创作，使用了“中国武汉制造”的吊钹擦片，并在演出最后用中文说“大家，加油！”

同年，坂本龙一还将原定的线下演奏会“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以线上音乐会的形式向全世界免费开放，他说：“我祈祷有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在那里可以感受到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个更加温柔的世界。”

也是同年 8 月，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与坂本龙一合作，联合呈现推广了坂本龙一与全球 12 位音乐家(来自中、日、德、美、奥地利、叙利亚等多个国家/地区)在疫情期间合作的音乐/视频/艺术项目『INCOMPLETE』。项目包括 11 支融合了原创音乐与录像艺术的独立视频，每支视频先由坂本龙一与 1 到 2 位音乐人共同制作音乐曲目，再交由纽约著名视觉艺术家、坂本⻰一御用影像创作者 Zakkubalan 为每集曲目配合相应的原创影像作品。

谈起『INCOMPLETE』项目的国际合作，他说：“比起制作音乐，我更倾向于用他们对声音的敏锐感觉来表现这些不可名状的感受的朋友们。另一方面，尽可能地是来自世界各地，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音乐人。”

2020 年春节期间，坂本龙一还接受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邀请参与了“妈妈爸爸生活节·2020 爱心版”线上活动。在纽约家中，他为疫情中的中国小朋友们录制了演奏视频《Aqua》(其音乐专辑《BTTB》的著名篇章)，鼓励大家一起坚持互助，给遭逢困境的家庭儿童带去深入人心的治愈力量。

生于日本东京的坂本龙一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就搬去了纽约生活，并表示自己只想做一个陌生人，不喜欢国籍与边界。他始终与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进行音乐交流，是真正的“世界公民”。2022 年 11 月 30 日，索尼音乐发布了一张难得的致敬专辑《向坂本龙一先生致敬：奔向月球，再回月球(A Tribute to Ryuichi Sakamoto - To the Moon and Back)》，13 组国际当代音乐家和艺术家重制了 13 首坂本龙一的经典之作，这也是《12》发布前的最后一张专辑。

在坂本龙一唯一的自传《音乐即自由》中，他写到音乐可以成为民族或时代共有的记忆，“将事情从个人体验中抽离而出，实际留存在音乐世界中、能借此跨越时空的限制，逐渐与他人共有，音乐正具备这样的力量”。

音乐是无国界的，坂本龙一爱好与不同国籍的音乐艺术家合作，也热衷合作比自己小一轮以上的年轻艺术家，在书中他表示：“我很高兴彼此之间宛如有着共同的精神源头，而且我的旧有思考模式仿佛也因为他们有了新的触发，不再认为创作流行音乐就得将前卫音乐的某些元素封印起来，于是，我的音乐发展方向似乎变得更为开阔了。”

坂本龙一在他的音乐生涯中始终思考着未来的方向，2017 年，接受“创意独立(Creative Independent)”网的采访，他形容自己像一个不喜欢有蓝图的建筑师，很想做自己从未做过或不知道的事情。2019 年初，他曾表示：“音乐、工作和生活都有起点和终点，我现在想写的是摆脱时间束缚的音乐。”坂本龙一的长期合作伙伴、音乐家卡斯滕·尼科莱(Carsten Nicolai)也说：“龙一很早就明白，音乐的未来不一定是某种特定的风格，未来可能是各种不同风格，乃至异乎寻常的风格之间的对话。”

坂本龙一最后的遗作是为位于德岛县神山町的德岛高等专科学校创作的校歌，尽管他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已经没有精力去完成这一创作，还是同意把未完待续的音源播放给新生们听。4 月 2 日，在该校的入学仪式上，尚未完成的旋律缓缓而有力地响起，屏幕上投影出“坂本龙一作曲”的字样。坂本龙一用自己的音乐为这所乡村学校获得了 200 亿日元的融资，来自全国各地的 44 个孩子将在这里走向未来。

坂本龙一几乎一生都与音乐相伴，但他不只是一位音乐家，坂本龙一曾在 YMO 成立早期恐惧做一个人人皆知的名人，后来他意识到影响力的益处，并将音乐转化成更强大的力量。世纪之交，他曾谱写歌剧作品《LIFE》，寄托关于环境问题、社会问题的思考，希望 20 世纪的战争、悲剧都能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一扫而空。但 2001 年，他在纽约的家中亲历了令人恐惧的 911 事件，当时整座城市宛如失声，直到几天后悼念活动中音乐响起，坂本龙一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发现了艺术的根源，音乐的力量如此强大、坚定。此后他接下与“反战”相关的工作，也更多投身于反战、反核等社会活动中。

2006 年，坂本龙一参与了“六所村再处理工厂停建活动(Stop-Rokkasho.Org.)”，控诉日本核能燃料公司在青森县六所村建设的核燃料再处理工厂发生的事故。在日本，艺术家、名人公开谈论社会问题会有影响职业生涯的风险，但坂本龙一在自传中回忆到自己实在无法装作毫不知情，他明确指出核能对数以百计的子孙后代都是危险的，为了金钱利益盲目依赖核能荒谬而愚蠢。

《坂本龙一：终曲》的初衷就是记录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的日本社会片段，2011 年发生的 311 东日本大地震对坂本龙一的持续性影响并不亚于十年前的 911 事件，福岛核电站造成的破坏性影响让坂本龙一更坚定了自己的反核精神，他希望日本能摆脱对核能的依赖。2012 年 7 月，坂本龙一在千叶县组织了为期两天的“No Nukes 2012”音乐会，包括 YMO、Kraftwerk 在内的 18 个音乐团体进行演出，收益用于支持民间反核组织。

坂本龙一也是知名的环保活动家，2007 年他发起了森林再造保育计划“More Trees”，当年的 11 月，坂本龙一就带领大家在高知县梼原町种下第一片森林，他希望能逐步建成“森林与人世世代代共存的社会”。“More Trees”也在 311 东日本大地震爆发后紧急赶往灾区，帮助灾民建起了 100 栋临时住宅。

直到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坂本龙一还在给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写信，批评神宫外苑地区重新开发的计划会让数百棵树木被砍伐，“我们不应该为了快速的经济利益而牺牲我们的祖先花了 100 年保护和培育的珍贵树木”。

2008 年秋天的格陵兰之旅让坂本龙一对自然有了更深层的感悟，《坂本龙一：终曲》里他垂钓融冰的声音的片段让很多人印象深刻。他也在自传中写道：“有一句话是说，人类要守护大自然。论述环境问题时，经常会引用这句话。然而，我认为这几乎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当然会是人类。伤脑筋的会是人类而已，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看到大自然的雄伟、强大，会觉得人类实在是不值一提。生活在那片冰山与海水的世界时，不断让我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甚至也觉得人类或许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冰川融化的声音后来出现在坂本龙一 2009 年的专辑《Out of Noise》中。

此后坂本龙一与自然的关系日渐亲密，311 东日本大地震爆发后，他捡到一架在海啸中幸存的钢琴，尽管已经被海水泡得完全走调，他还是用这架钢琴演奏出了专辑《async》的一部分。在坂本龙一看来，这是大自然的“调律”，自然将一件现代化的乐器重塑回一件纯粹的物品。

2017 年接受采访时，坂本龙一还表示他想要获得全世界的实时地震数据，并将这些数据转换成 MIDI 信号，来演奏这架钢琴。2017 年底，他与视觉艺术家高谷史郎、艺术团体 Dumb Type 创始成员以及资深策展人畠中实等人一起，打造了装置艺术展览《IS YOUR TIME》，展览的中心就是这架钢琴。

除了“反核”“环保”，“反战”也是坂本龙一坚持了几十年的态度。从学生时代参与抗争运动，到 911 事件后出版评论集《非战》，再到去年用音乐为乌克兰筹款，坂本龙一曾说“从未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还会目睹新的战争开始”。

曾经在接受采访时，坂本龙一说到：“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愿意再去关注那些沉重的话题了……真的好悲哀呀。”人到中年后的坂本龙一虽然态度温和了不少，但他花了更多精力为社会议题发声，他很希望年轻人、年轻艺术家们都能多关心世界尚不明朗的那一面。在与许知远对谈时，他也表示：“希望人类在未来可以更加谦逊地意识到大自然里其他物种的存在。我希望下一代可以意识到他们有责任去修复这些问题。”

去年 7 月，坂本龙一开始在日本文学月刊《新潮》上连载自传式专栏“我还能看到几次满月升起(ぼくはあと何回、満月を見るだろう)”，作为自传《音乐即自由》的续集，回顾他过去十多年的生活与活动。

今年 2 月，连载的最终章“留给未来的东西”刊登出来，足有约 25000 字，他在文末总结说：“2020 年年末，我意识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列出了有生之年必须要做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用自己的话语来总结《音乐即自由》(2009 年)之后发生的事。虽然日程有些仓促，但在听众铃木正文的帮助下，我回顾了直到即将发行的《12》为止的足迹，现在我松了一口气。连载完结了，当然，只要生命仍在继续，我就会继续创作新的音乐。”坂本龙一也确确实实跟他热爱的巴赫和德彪西一样，创作音乐直到人生最后时刻，并将未完待续的东西留给未来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