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昕：太空是我的背景｜BCAF海外华人青年艺术家

BCAF海外华人青年艺术家 第二期｜

刘昕（艺术家）

刘昕身穿连体服，脚上绑着脐带一般长长的安全绳，漂浮在零重力模拟飞行舱里。她手中握着的小小装置，向前方发射出一根白色悬 丝。悬丝的尽头是一枚磁铁，假如这是在冰冷浩渺的太空中，当磁铁吸附到目标物的钢铁表面，装置将回卷悬丝，虽然只有微小的机械力，但足以让零重力外太空中无助漂浮的宇航员重获攀附。

零重力公司（Zero G）的波音客机在32000英尺高空做抛物线飞行模拟失重状态，蓝色长发在刘昕肩头像水母一样展开。麻省理工学院的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为刘昕订购了这次飞行，是为试验这名叫OW-BODY的机械装置。刘昕当时在MIT Media Lab 念硕士研究生，OW-BODY是她的设计发明。

2018年，刘昕为她设计的装置申请了最逼近真正太空飞行的亚轨道飞行，由杰夫·贝索斯“蓝色起源”公司的飞行器执行。这是个小型的非载人飞行器，刘昕用一颗拔掉的智齿作为自己的“骨血”，搭乘上机械装置——这次叫EBIFA (Everything Beautiful is Far Away，美好事物皆遥远)。机械装置放在一只鞋盒大小的透明箱子，箱子又固定在安装有摄像装备的大行李箱，送上亚轨道飞行器飞往大气层边缘。影像记录下飞行中几近零重力状态时，智齿与装置在透明箱中短暂的漂浮。

OW-BODY和EBIFA的故事，后来成为刘昕的“太空艺术”作品《轨道编织者（Orbit Weaver）》和《脱离（Living Distance）》。1991年，刘昕生于中国新疆，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专业，后来去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读媒体艺术研究生，之后又在MIT Media Lab 获得第二个研究生学位。尽管工程师仍是刘昕定义自己的头衔之一，艺术家才更贴近她目前工作的内容。

除了智齿，她还与合作艺术家把土豆种子送上太空，在近地轨道的国际空间站停留了一个月，返回地球后育种、栽种。在纽约布鲁克林，她用自制的简陋天线捕捉仍在环绕地球的废弃卫星发出的讯号，在甘肃、青海、贵州，她寻找从天而降的火箭残骸。创作之余，她是MIT Media Lab太空探索计划的艺术策展人。

#1 艺术和科技

B：《轨道编织者》当中的OW-BODY还会朝实用方向发展吗？你会以工程师身份继续相关工作吗？

刘昕： 其实一开始那个作品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发展的。不管是工程还是艺术，都有一定的工作量。一个艺术作品，只有真正地去考虑它最后的呈现，它如何被观众感知到，才能成为好的作品。这个过程跟一个技术创作能够最后有用其实是一样的。当时这个项目是从科技的角度出发，为了科研我们申请过一个赞助基金，但还没拿到我就毕业了。所以我就有延迟它的想法，但我觉得它还是有很多的潜力的。

▲ 《脱离》中刘昕的智齿和承载它的EBIFA的组件。收藏级输出的数字照片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B：把作物种子、幼苗送上太空，又叫太空育种，是伴随人类航天计划进行了几十年的事。那么是哪些因素使《挖掘未来》中土豆种子的旅程成为一件艺术作品？上过太空的土豆种子现在怎么样了？

刘昕：土豆我们已经种第三年了。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种，今年的土豆九月底差不多快收获了。这些土豆种子像是故事主角，一个个故事载体。它们进入太空再回来的旅程是一种蜕变，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一个非常形而上的对物种的想象。从太空回来之后，对我们来讲，它们不一样了。这是这一套系列作品的主要逻辑。

B：所以作品本身并不是这些土豆种子或者这个旅程，而是故事本身？

刘昕：我觉得所有艺术品都是这样的。比如说，蒙娜丽莎不只是一幅油画。如果它的内涵只是颜料和画布的话，它不可能价值千万。任何的价值都是 storytelling（讲故事） 带来的文化框架。

B：对大多数公众而言，艺术和科技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不好懂”，那么你的作品就是双倍的不好懂。你收到过这样的反应吗？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是否有更高的门槛?

刘昕：肯定会有。但是我觉得两个方面：一是艺术家自己是否愿意去做一些工作，去打开这样的一个对话。并不是说艺术家需要把自己的作品变得简单易懂。我觉得作品还是要忠于艺术家自己最初的愿景。但可能可以通过一些媒体对话、工作坊之类的周边工作，帮助观众去理解。我们平时去看一幅画，很多时候也是投入大量的阅读后才看得懂这幅画的意义，明白它好在哪。我觉得它也起到一种美学教育的作用。另外，毕竟我还是在做当代艺术，又是当代艺术里面很具体的一个分类（科技艺术）。那它的目标和大众媒介（mass media）还是不一样的。如果我有一天想要去做这种大众媒介的工作，我觉得从一开始它的目标定位就不一样。

▲ “2020年3月，我们在国际马铃薯中心的帮助下挑选了250颗真正的马铃薯种子，然后将它们送入地球的低轨道。它们在国际空间站上飞行了一个月，然后返回地球。我们现在正在纽约市和波特兰的后院中与对照组一起对它们进行发芽，以寻找它们在太空中的时间所引起的形态变化。”

B：你使用的媒介十分多样，包括“行为、仪器、装置到科学实验和学术论文。”你说自己是工程师又是艺术家，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差别吗？

刘昕：我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讲，“艺术家”这个名字就代表自由创作的状态。我对那种将艺术局限性地去定义（基于某一种工艺技巧之上）的理论是不屑一顾的，我觉得很无趣，跟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十年前很多人会提到“斜杠青年”这个词，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了。富有创造力的个体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去呈现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关键是你想说什么事。所以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疑问了。

▲ “将土豆种子装入“旅居者2020”送上太空

B：那你会把这种说法延伸到“每个人都是艺术家” 这种程度吗？

刘昕：那倒不是。一个人是否可以去创作出具有创造力和美学的作品，决定了他是不是艺术家。“艺术家”这个标签本身对我来讲还是有一种魅力的，但它并不只是代表这个职业。

#2 创作的背景

B：你经常提到跨界学习的重要性，如果你可以设计一个全新的“跨学科”大学专业，它会是什么？

刘昕：不管跨学科与否，掌握一门知识要一定的时间。“跨学科”最大的问题在于，同样是四年之内，学两门比学一门知识，难度系数肯定更大一点。并不是说每个人必须有多重的学科背景才能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好，只要有求知欲和机会就可以。

不过我更希望早阶段的通识教育可以更好一些。我在国内上的高中和大学，感觉数理化的知识还是教得很扎实的。但人文方面，即使有地理、语文等教学，也是像维基百科一样的知识堆砌，而不是浸入式对文化的感受。图书馆、美术馆、雕塑、音乐厅、公共教育空间这些基础设施没有的话，那学美术只能从课本上学习知识，很难去亲身感受。除了大城市之外，小城镇的学生没有办法去接触文化。所以“跨界”和通识教育非常难，从经济政治底层就需要很多基础建设。应试教育本身也是无奈之举。我自己就是新疆小城市长大的，我可以理解在不同的经济发展阶段，很多教育目标就算我们想要也是做不到的。

我也很幸运，刚好是个擅长应试的学生，高中、本科给我的压力没有那么大，给我保留了很多尝试新鲜事物的空间。我觉得“跨学科的全面教育”是一种很好的期望，但不希望它变成应试教育之上的另外一种压力。那样的话会有点本末倒置。

B：你的创作过程，是喜欢一步一步地规划还是喜被偶然的灵感启发？

刘昕：不同阶段的创作，情况不太一样。大部分情况下，我感兴趣的还是从主题出发的探索。会有一些具体的时刻，我想要去用某个特定的媒介，可能是影片，可能是雕塑，可能是表演。这种类型的体验经常都是灵光一现，你会觉得它对的时候就对了。当然它们是基于很多的阅读和自己的审美经验——灵感从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了这样的具体构思之后，很多落地的操作和计划就要跟得上。具体策划和灵光一现缺一不可。真正开始实施创作，我会尽量地给自己一些预留空间，即使是最后作品并没有完完全全跟我最开始想象的一样，我觉得它只要没跑题就行。

▲ 创作《白石》，多次前往中国西部寻找自天而落的火箭残骸

#3 “太空是我的背景”

B：你说做太空题材的艺术是逃离文化局限化的方式，能展开说说吗？

刘昕：因为太空本身的大背景就是在时空尺度上非常广阔的讨论。在这么宏大的背景下，你很容易去想一个百年千年亿万年这样的光阴的故事。所以我觉得它给了我的创作一个很好的背景，像科幻作品一样，让我很容易施展开拳脚。

B：你也说过要避免有殖民主义色彩的西方语境。因为西方的科幻作品都是围绕统治外星和获得权利展开的。你自己的作品也比较注意伦理上的限制，比如说不去妖魔化/完美化科技。你觉得创作的时候还有什么类似这种需要注意的陷阱吗？

刘昕：我很少会去这样想。艺术家的创作陷阱其实都是他自己意识形态的陷阱。就是说你自己的思想局限性会直接地反映在作品之中。创作的局限性和作为一个人的局限性，我觉得是没有区别的。

B：那么在美国， “亚裔女性艺术家”这个标签，又会不会把你引向某种陷阱？

刘昕：对，我见过很多的艺术家会去买这个身份政治的帐。我觉得它是一个双刃剑，的确，它会让你以一种更加简易的方式被理解，但这种简易的方式肯定也是一种误读。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只有艺术家面对的问题。不管你是做任何行业，你去开一个中餐饭馆，那也会被误读，比如说人们往往认为美国的中餐不高级等等。具体到自己的创作层面上，真的是个人选择。如果你就是希望有一些机会能拿到，你现在很有需求，那我觉得你通过什么方式获得都是可以的。

▲ 《我的书 - X卷》，把刘昕的性染色体X染色体基因序列中的所有碱基对，以传统册页的形式，排印在一整张宣纸上，共900页

B：如果换一个环境搞创作，比如说去别的国家，你的艺术会有什么不同吗？

刘昕：应该会。美国的未来感很重，很快，很紧跟潮流。我接下来两年会在伦敦和纽约之间来回跑。我之前夏天在伦敦待了一个多月以后，已经很明显感觉到欧洲有一个更古典的气息。它是很美的，应该会给我的创作带来一些不同的韵味吧。美国是纯粹的一个资本主义的空间，商业性很强。艺术家在欧洲毕竟有更多政府的支持，不需要为了卖作品而去赶这种潮流。

B：如果人类文明即将毁灭，你可以选自己的一个作品以及一个大师作品发射到太空，永远被保留下来。你会选择哪两个作品？

刘昕：我自己应该会选择《脱离》吧，主题还蛮合适的。大师作品的话，我很喜欢前苏联卡巴科夫夫妇的作品。他们作品当中的任何一个，我觉得都可以。

*艺术家肖像来自摄影师Zhaoyin Wang

采写/王嘉禾

编辑/舒适波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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