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明天音乐节｜美好药店：谁扎了谁的轮胎？

  文 /  苦瓜

  校对 /  70  正越  思卜

  编辑 /  PG 正越

⸺ 为什么会重组美好药店？

⸺ 没有解散也谈不上重组。

⸺ 本次演出是否会演足本《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

⸺ 不会演足本“表妹”，会在两张里选。

本届明天节演出之前，我们问了小河两个不甚紧要的问题。 关于美好药店，大家可能已经知道的太多。 他们这次重返舞台，或许会是对多年来种种追问最好的回答。

音乐四不像

2021 年，“明天音乐节特别策划： 返场七十二小时”，小河、张玮玮、郭龙演了《飞的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 上次演，还是在近二十年前的河酒吧。

小河的个人专辑《飞的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发表于 2002 年， 算是与美好药店属于同一时期。 它成为了中国现代民谣历史中最重要的专辑之一。

时间倒回 1996 年。 那是小河到北京的第一年，他 21 岁，组建了人生中第三支乐队： 美好药店。 小河担任主唱兼吉他，当时的成员还有萨克斯李铁桥、贝斯叶鹏罡、打击乐郭龙、鼓手郑志勇。 当然，说是乐队也许并不准确： 他们还是行为艺术家和舞台演员，以融合行为艺术的音乐演出著称。

© 摇滚摄影师蔡鸣

亲历那个阶段美好药店现场的乐迷可能并不算多。 从一些古老的博客或媒体页面（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前罢了）上读到的信息，能帮助我们想象那时紧绷绷的、令人兴奋的空气。 中国当代艺术那杂草疯长的盛夏似乎已渐渐褪去暑热，但像他们那样自发、草根、冒犯意味的作品仍在满不在乎地四处上演。

2002 年，美好药店的第一张作品问世，是和废墟、木推瓜的拼盘合集，其中收录了美好药店的三首作品，专辑名字叫《麻音乐（被侮辱的姿势）》。 仔细看封面，是一个姿势和图片本身都被压扁了的屁股。 到了 2004 年，美好药店和木推瓜，加上万晓利和张玮玮，总共 11 人以“美之瓜”为名，发表了集体即兴录音《美之瓜 9+2 》。 对很多乐迷而言，中国似乎并不存在那一段自由即兴音乐的历史场景，但这张无比精彩的集体即兴专辑却实实在在矗立于一片空白之中。

“

”

美好药店的第一张正式专辑发表于 2005 年，名字叫《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 “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 ”“有底片吗？ ”这是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照相店老板吉斯与队友接头的暗语。 这部（前）南斯拉夫 1970 年代的电影，其主角瓦尔特的潇洒风度，给中国观众留下了强烈印象。

《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专辑封面

除了用这句电影台词当专辑名，专辑内也充满着怪异的接头暗语。 新闻播报念白，民族音乐或爵士乐片段，都用以掩盖乐队的真实目的，指东打西，暗度陈仓。 这些歌曲比之前《麻音乐（被侮辱的姿势）》里发表的歌曲少了前卫摇滚的明刀快枪，结构更加松弛且轻重缓急分明，旋律也少了（如之前《停不住》里那般）曲里拐弯、颠三倒四。 民谣吉他和手鼓组成的抒情、清新的段落比比皆是，让人松弛到忘却危险的临近，但小河的人声和李铁桥的萨克斯又不断将惊险刺激的情节推进到高潮。

几几弟：哈哈七叔你感觉怎样

七叔：呵呵太好了

几几弟：嗯！感觉真幸福

《 七叔和几几弟 》

2008 年，美好药店再次（也是目前为止最后一次）带来新专辑《脚步声阵阵》。 据说唱片封套设计依小河的意思模仿了德国爵士、古典乐厂牌 Winter & Winter，但封面上由魏籽拍摄的这张图营造出了错乱的诗意： 沉稳的绒面封皮上，是中国村落里随处可见的画面的黑白照片，女人在桥上，男人在桥下，大概（像所有男女一样）各自思考着不同的东西。

《脚步声阵阵》专辑封面

最容易捕捉到的和上一张专辑的不同，便是张玮玮的手风琴取代了李铁桥的萨克斯。 除了负责把布景时而替换成东欧的街巷，手风琴还完美胜任了其渲染民谣叙事中的抒情和诙谐的职责，如丝绒的褶皱质感包裹住他们暗藏的刀刃。 另外，郭龙带来了清新的马林巴木琴演奏。 他之前的手鼓在这张专辑中已退居其次，弱化了密集打击乐营造出的紧绷。 木琴为这张专辑增加了新的旋律线条，时而和绵长的手风琴眉来眼去，甚是美妙。

《脚步声阵阵》和上一张专辑同样带有旧日的暖色蒙尘： 专辑一上来就采样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崂山道士》（1981），歌词则源自郑板桥的《道情十首》。 此外还有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里的采样，有高仓健和真由美的《追捕》……专辑介绍里写： “从翻唱捷克民谣到漫卷诗书对酒当歌⸺从《康熙大字典》飞出庄周的蝴蝶。 这张唱片犹如残旧的黑白相册，点燃了 70 年代生人的成长记忆。 ”最后一曲《废梁》，歌词乍看似乎是佶屈聱牙的古汉语，含义上却无法逐字分析，只能囫囵猜个大概。 大概是某种亘古的醉意，宫殿或茅屋，不过是短暂的栖身之所……

莫怕无功无为东厦废梁

鹭飞于荒 / 竹榻即将

《 废 梁 》

歌曲结尾，用软件做出的西塔琴旋律在循环，并和之前歌曲片段逐渐走向故障（glitch）直至戛然而止，脑中那些刻意“陌生化” 的歌词也被尽数炸成残片，锋利到将人割伤。 专辑结束，留下刺痛与震撼。

关于美好药店的风格，也许可以这样描述： 箱琴、手鼓、手风琴乃至木琴的配置赋予了它民谣的纹路，但作为标签的“民谣”终究只是一时的表象。 前卫摇滚、先锋爵士不光为它装饰、塑形，并为美好药店注入内在怪诞且自在的灵魂。

它无疑具有 70-80 年代前卫摇滚、艺术朋克的遗风，且会让人联想到 90 年代的 Sun City Girls、Jackie-OMF 等怪鸡民谣（Freak Folk）的复兴，以及与美好药店同时代的 Animal Collective、Scatter 之类更现代的先锋民谣团体。 此外，当然还有那些广泛融进民族音乐的爵士大乐队，像 John Zorn 的 Masada 或坂田明的微塵子空艇乐团等……

乐评人张晓舟把美好药店称为“一支四不像、五马分尸的乐队”（2018 年《南方人物周刊》），但这完全不意味着美好药店的作品是割裂的。 相反，美好药店用戏剧化的舞台表现力和幽默而不失锋芒的歌词在这些标签中巧手缝合，浑然一体，令它成为中国当之无愧的最佳先锋音乐团体之一。

戏仿爵士标准曲（Jazz Standard），伴着优雅而引人思绪万千的钢琴演奏，歌词第一句却是令人喷饭的“我 / 扎了 / 你的轮胎 / 这样 / 你就不能去菜市场买菜”。 这是《请给我放大一张表妹的照片》里第二首《我扎了你的轮胎》里的歌词。 小河唱这首歌时自然流露的真情实意的“疯狂”，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一首纪实主义歌曲。

疯狂小河

早年间，小河喝完酒能和桌上所有人舌吻一遍。 冬天，他带着所有人把衣服脱光，出去奔跑，回来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据说还有一次，他突然消失了，后来大伙在饭馆后面的草坪上找到了他。 “小河你在干嘛？ ”“别吵，我在和小草对话呢。 ”

不知具体从哪年开始的，小河这些年渐渐对人变得亲切，学习佛法，慢慢地戒了烟，戒了酒，吃素（且是随和的锅边素），成了我们熟悉的这个一头白发的小河。 但他真的还“疯狂”吗？

现在的小河不再在冰天雪里奔跑。 但另一方面，他在舞台上敞开自我，将表现力如输血一般送入自己每一个姿态的毛细血管末端的时候，他依然仿佛是在赤裸地奔跑。 他不再在酒桌上发酒疯，但他有能力通过歌声和台下的每个人一起疯狂，让每个人感受那样的心动（或心悸）。

“

”

“我觉得现在大家应该对疯狂的东西习以为常了吧，”在“返场”的舞台上，小河当时这样跟观众亲切地搭着话（张玮玮接茬道“B10最不缺这种”）。 转念，小河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可能我正常点反而显得反常。 ”

这是当然。 不熟悉他的人，大概想不到他以前多“疯狂”； 熟悉他的人，又总觉得他现在这样才叫“疯狂”⸺倒也够为难小河的。

而一旦说到小河的“疯狂”，美好药店一定是最先被提到的那个。

美好依旧？

“

”

前年（2021）小河在演完“返场”之后接受采访时曾说，“做自己的东西，是现实中的一个媳妇儿”，“乐队（美好药店）就像梦中的情人”。

也许可以这么说： 美好药店是一出理想主义的恶作剧，带着孩子般无拘无束的浪漫。 被刺痛，反而为之欣喜，因为它替我们延续了在某一刻断裂的纯真，发泄出苦闷的、对梦中的情人的妄想，妄想着捉弄或被捉弄，妄想着酒后胡言乱语的豪迈，妄想着……

美好药店不是一个具有经营规划的乐队，因此对他们而言，每次重聚都需要有“足够的冲动”。 他们的演出，我们没法像等世界杯什么的一样等着。 他们的演出是“如果你相信”也不一定回来的那种⸺谁知道呢。 多年之后，很有理由期待他们攒够的冲动会在下个月的演出中释放，而不只是复制当年的美好。

本届明天音乐节，美好药店回来了。 哪怕又注定是一夜昙花、一场游击、一次阵痛，也是最美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