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明天音乐节｜从“问题少女”、“萨莉阿姨”到桌面朋克：Phew 的奇妙世界

节选自 Jennifer Lucy Allan "The Strange World of... Phew"

2023 年 2 月 20 日发表于 The Quietus 网站

原文链接：https://thequietus.com/articles/32626-hitomi-moritani-phew

翻译 & 编辑：Lowi

如果说朋克是一种精神状态，那 Phew 的精神状态一直都是朋克的。在采访中，她语调平静；在演出中，她那半说半唱的人声是串联她所有作品的一条红线，也在其参与的乐队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 她经历过大阪朋克时代，她跟 Krautrock 和日本地下实验的佼佼者合作，她在过去十年中创作了数张非常出色的个人人声和电子专辑…… 尽管如此，在某种程度上，Phew 还是处于实验电子音乐的标准之外──但被“标准化”本来也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的路是一条从容的直线，像箭一样，不曾回头。 

在去年的波兰 Unsound 音乐节中，Phew 似乎仍不为年轻观众所知──当她悄无声息地走上舞台，观众还在四处走动，散落在场内聊天，热闹非常。 而她穿着整齐，戴着眼镜，像个图书管理员。在一张铺满电子设备的桌子旁，她缓缓坐下，靠着话筒，开始释放冲击力极强的声音，其音量跟大而空旷的波兰 Łaźnia Nowa 剧院相匹配。演出结束时，观众在舞台周围喧闹起来，有些人目不转睛地站着，低声感叹“我的天啊”。

Phew

“即使在我的国家以外的地方演出，我也用日语唱歌和呐喊，” Phew 说，“有时，我唱固定的歌词，有时，我即兴创作：‘软弱无力的人必须专注于生者 / 如果站着不动，我们将被打倒 / 你要这样不争气地死去吗？’这是我去年在欧洲巡演时唱的一部分歌词。虽然感觉这些句子带有非常社会性的信息，但我并没有想过要向他人传达什么。 我始终只是作为一个个体在彻底地愤怒着。我认为这种举动可以与他人分享。我的立场是，我不想要求观众的观点跟我一致，我只想跟他们分享。” 

在过去的几年里，活动策划者开始将她的演出时间安排在比较晚的时段，并选择靠近 club 的场地来举办。因为她现在更常在位于东京都边上川崎市的家里创作音乐，（相较于之前现场演出的经历）我问她比较喜欢现场演出还是录音。“都喜欢，” 她说，“我享受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甚至在现场演出中随时发生的错误。但我还是不知道娱乐大众意味着什么，自从 2014 年开始在家里做音乐以来，我一直收到邀请去深夜活动和派对中做 DJ。不过感觉也很新鲜，因为俱乐部的气氛与我习惯的音乐场地是如此不同。” 

目前，她正在为下一张专辑制作小样，计划在录音棚录音，将邀请其他音乐人加入。“我正在跟 Hackedepicciotto 的 Danielle 一起制作一张专辑，我们在交换文件了。我还与 Ikue Mori 和 Yoshimi O 组成了一个叫 I.P.Y. 的乐队，今年会安排演出。 我还想和 Ana da Silva 再次合作。”

I.P.Y. 同名专辑（Tzadik, 2020）

70 年代末的一个夏天，Phew 去英国寻找朋克乐队，受到启发后成立了 Aunt Sally 并录制专辑。她汲取朋克的精神，摸索出自己独特的创作模式。 她曾说过不喜欢做很多计划，她的最佳状态不在于做了多充分的准备，而更喜欢直接上手的那股冲劲，因而她的作品像一块与众不同的调色板，大放异彩，完全不受电子音乐中流行趋势的影响。  

在她的音乐中，她最关心的是音色，一如她在 1995 年的一次杂志采访中所说的那样；时至今日，她依然坚持这个观点。“作为一个听众，我喜欢那些只用音色和时间变化就创造出来了的音乐。 ”她解释说，“当我唱歌时，我更关心麦克风的类型和每个乐器的共鸣，而不是音乐的结构、旋律或和声。自从我开始用合成器做音乐，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 用模拟合成器做音乐时，你需要过滤振荡器产生的波形来设置音色。我相信在电子音乐中，这种音色是一种决定性的重要元素。”

Phew

在 2011 年之后，她的思考方式产生了巨大的转变──那一年日本东北地震和海啸造成近 2 万人死亡，并引发了福岛核事故。她的音乐生活无疑也受到影响，因为在轮流停电的时候，她无法进行演出或者与乐队排练。“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创作音乐，专注于日常生活，”她说，“在 2011 年之后，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这可能会，也可能不会直接反映在我的歌词中。 从那时起，我开始通过音乐进行抗议，我决定以公民个人身份参与抗议活动，同时将我音乐活动的规模保持得更小一些。”

©️ Masayuki Shioda

如果 Phew 在采访中经常显得很局促，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友好，而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谈论过去，也不搞怀旧或浪漫。正是在这点上，我发现了她的朋克初衷──去行动，而不是过度思考。 在网络通讯  Tone Glow 的一个采访中，她说她做了“大量的垃圾”，并拒绝对这种判断进行关于“为什么”和“怎么做”的哲学思考，她说这就是她。垃圾就是垃圾，但她继续前进。 “我不听我以前的作品，因为我还有非常多其他的东西要听，”她解释说，“对我来说，怀旧虽甜蜜，但它也可能是危险的。它可以挡住我向前走。谈到过去，我总是觉得很尴尬。 但我也确实认为，现在的我是我，也是我在过去所做事情的延伸。” 

在 Phew 的作品列表中，无疑有很多个人专辑：从 1981 年的首张专辑 Phew 到 2020 年的 Vertigo KO 和第二年的 New Decade.  但请不要忽视她的一些重要合作；这些合作往往多到让人眼花缭乱，你会感叹她的音乐触手如此之多且长。

1970 年代末，“问题少女”变身“萨莉阿姨”

16 岁时，Phew 在电视上看到 Sex Pistols 的演出。 

“1976 年 12 月，他们的现场录像在电视上播放了一小会儿，我感到非常震惊以致于我想去看他们的现场。因此，我在半夜里给一个粉丝杂志社出版商打电话，得到了他们在‘Islingtongrin’的演出信息。 那次电视上的演出非常精彩，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当时，我是一个‘问题少女’，没有去上学，而是四处游荡，我的父母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但他们同意把我送到英国的一所暑期学校。 我有一个同学每年都去英国福克斯通镇的暑期学校，所以从 1977 年 7 月到 8 月，我也跟她一同去了那里。

Aunt Sally

“那期间的每个周末，我都到伦敦去。我相信如果我去‘Islingtongrin’，就能看到 Sex Pistols，但没有人知道那是哪里。 后来，我在伦敦的 The Roxy 俱乐部看到了 Sid Vicious（Sex Pistols 成员）。我还在其他场地看到了 The Damned、Ultravox!、Siouxsie And The Banshees、Elvis Costello、Penetration、Doctors of Madness，Adverts 和 Models 等乐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当 DJ 播放‘White Riot’和‘Boredom’时，人们就变得非常狂热。 

“去 The Roxy 的人都是我的同龄人，所以我们很喜欢在一起玩，比较谁的口水吐得最远。2017 年，我又去了伦敦，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并且有点被触动──原来‘Islingtongrin’是一家在伦敦的电影院──The Screen on the Green，它就在伊斯灵顿区（Islington）。”

・Phew - 《终曲》 (1980)

她后来告诉杂志 The Wire ，她在那次旅行中意识到朋克“并不是你应该去看的东西，而是你应该做的东西”。回到大阪后，她和吉他手 Bikke 组了一个乐队，开始翻唱朋克歌曲。 但在跟一个与他们一样翻唱 Ramones 的乐队同台演出后，他们开始自己创作，首张专辑 Aunt Sally 就这样在 1979 年诞生了。那时朋克已经“死”了，但他们还是脱颖而出，并引起了坂本龙一的注意，他录制了 Phew 的第一首个人单曲《终曲》。 就这样，Aunt Sally 走向了 Phew。

1980-1990 年代，从初出茅庐到阅历无数

· Phew - Phew (1981)

Phew 的第一张专辑是她音乐生涯里的重要转折点，德式摇滚的重要制作人 Conny Plank、Can 乐队成员 Holger Czukay 和 Jaki Liebezeit 都参与到这张专辑的制作中。她的声音和 Liebezeit 的打击乐之间形成了一个完美架构，犹如无比精细的机械般协调。 

她和这些人的结缘还是在 1980 年，其唱片公司老板在伦敦制作坂本龙一的专辑时，参观了 Plank 的工作室。Phew 说：“Holger Czukay 碰巧在那里，他有一份我的单曲《终曲》的拷贝。”接着，她在 Plank 那里录音的计划就顺便确定下来了。那时，她也喜欢 Can 的音乐，并说 Plank 在那个时候对她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在专辑里即兴演唱，这种方式也成为了她的歌词蓝本，有时也穿插一些日语常用对话里的短语。“我没有做任何准备，歌词也是临场写的，然后就这样制作了曲目。 Conny Plank、Holger 和 Jaki 都想知道那些歌词的意思。当我向他们解释的时候，比如说‘Aqua’这首曲子，他们的反应非常有趣：‘这一定是像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的画一样的东西！’我非常感动，因为他们真诚地听取了一个毫无经验的 20 岁年轻人的话。”

· Phew/John Duncan/Tatsuo Kondo – Backfire of Joy (2021)

Backfire Of Joy 是 Phew 作品列表里绝对突出的合作。这张作品尽管出版于 2021 年，但其实录音于 1982 年，是一次日本实验场景和洛杉矶自由音乐协会（LAFMS）的交流。 Phew 朴实和敏锐的声音、不加修饰的表达方式与 John Duncan 的短波收音机装置、近藤达郎的合成器是如此的协调一致。专辑里大部分奇特的声音都来自家用电器，迫使我们对工业音乐的可能性进行重新思考。

Backfire of Joy 封底

· Phew – Songs (1991)

我对 Phew 鲜为人知的 EP Songs  情有独钟，因为它很轻松，很自由，有一种在流行音乐边缘行走的感觉。她记得 Conny Plank 说过，他喜欢“一开始听起来很流行，但实际上很奇怪”的音乐。“不久前，我才意识到，那些被演奏了几十年的音乐真的制作得很好，结构复杂，还有很多奇怪的元素。”她说，“还有，在几年前，我第一次意识到 ABBA 的伟大之处。”

· Novo Tono – Panorama Paradise (1996)

Novo Tono 的音乐有一种无所不包的感觉，他们在电子乐器上做实验，尝试早期采样技术，组建夸张的鼓。乐队除了 Phew，还有山本精一、大友良英、恒松正敏、植村昌弘和西村雄介，“那时，Novo Tono 每年有两到三场演出，”Phew 说，“但我们各自的生活都变得很忙，这个乐队自然就不活动了。” 

这张无法被归类的专辑，开场曲是 Phew 的轻轻哼唱，她问“你还好吗”。在这之后，它进入了一个疯狂扭转的空间，有点像 Ruins 和 Mr Bungle，比前者少一些爵士，节奏更慢，比后者又少一些冲动。第三首“Koko Kara no Shuppatsu”的活泼，第九首“Hakujitsumu”的冷酷，倒数第二首“Umi e Iko”的激昂等，在这些实验中，Phew 的声音贯穿其中，是整张作品的基础。

· Most – Most (2001)

如果 Aunt Sally 换成完全不同的风格继续下去的话，可能就是会变成 Most 这样生猛的朋克乐队了。无论如何，Most 的音乐非常具有感染力，鼓和贝斯充当饱满的声场，紧跟 Phew 的节奏，因为她在其中唱歌的速度很快。肆意的主音吉他、偶尔的齐声叫喊更强化了气势，无畏地摆出了尖锐的态度。

 “当你在一个很吵的乐队里唱歌时，你必须要更大声唱，才能被听到，跟我独唱时完全不同，”她说，“但歌词跟我的独唱作品一样，经常是用一种非说教的方式去唱空虚和去个性化的东西。”

Most

Most 的成员有山本精一，还有山本久土、茶谷雅之和西村雄介，现在可能只有在 CD 才能听到他们的音乐，首张专辑 Most 比他们的第二张专辑 Most Most 略微多了一些快乐的愤怒，但这可能是 Phew 作品中最有趣的一张。“成立 Most 是在 1999 年左右，那时‘朋克’在日本已经成为成熟的演艺事业，专辑销量达百万，演出在体育馆举行，”她说，“虽然我认为他们取得大规模的成功是很好的事，但听到乐队唱着朗朗上口的英文歌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我真的感到很不舒服，这也是我们成立 Most 的原因之一。我们在能容纳不到 200 人的场地做了大约三次演出。我们没有想过要吸引主流，但随着我们不断演出，越来越多的人来看我们。”

Most 乐队第二张专辑  Most Most

2010-2020 年代，灾难后的重新思考

· Phew – Light Sleep (2012)

2012 年的 Light Sleep 是至关重要的，它是 Phew 第一张个人电子专辑。混音也正是由长岛宽幸负责。2011 年的日本东北地震和福岛核事故，是导致她做出改变的原因。 灾难发生后，她曾怀疑自己做音乐的理由，她的日常生活也受到了极大影响，因轮流停电而无法演出。2020 年，杂志 Kaput 采访了她和音乐家 Danielle De Picciotto，她提到在 70 年代末，自己非常渴望得到合成器等电子设备，当时都买不起这些东西。 80 年代，她带着一个有可能在演出中途丢失数据的音序器巡演，最后对日益多起来的“科技乌托邦”话术失去了热情，直到 2011 年才恢复对电子设备的兴趣。 这张专辑有干净利落的打击乐，时而躁动不安，时而缓慢冷静，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感涌现于歌词里。

· Phew – Voice Hardcore (2017)

2017 年的 Voice Hardcore 纯粹用人声进行创作，混音再次由长岛宽幸负责。这张专辑非常梦幻和奇异，它所包含的基本上都是抽象的非语言的人声、循环而有层次的呼吸声、短小的旋律段落。 专辑就在 Phew 的房间里录制，唱的都是马上想到的事情。“当我发出声音时，我会把重点放在身体的感觉上，”她说，“深呼吸的时候，我的声音很自然地流出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我不太了解（如何做到）完美和娱乐（大众），但我相信自己对快乐的判断，因为它来自我的身体。”

· Phew – Vertigo KO (2020)

在这张专辑里，浓重的出神段落与她半说半唱的人声的结合，已经完全形成了一种不可复制的风格。这些曲目最初是 Phew 在 2017 年至 2019 年期间现场演出中出售的六张 CDR 的集合。当唱片公司 Disciples 第一次找她谈出版这些曲目时，她说了这样的话：“希望你不是那些只想重新发行我的旧音乐的后朋克时代男孩。 ”把这张唱片与 New Decade 一齐看待，会显得非常有趣。这两张专辑的混音师，同样也是长岛宽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