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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文万华 熠熠生辉
——漆器的纹饰及图案
︱宋本蓉︱
大漆是一种良美的材质,更以自身的黏合性和包容性,集合了世间的美物,幻化成漆面上的千文万华,并以自身的持久性让这些美好之物留存千年,宛若新生。漆器的装饰题材浩繁,风景、人物、植物、动物,以及抽象几何元素等都能在漆面上呈现。漆器的纹饰及图案具有与众不同的气质,是由于大漆以及装饰所用的材质独具特色。以笔蘸颜色描饰的漆器,呈现的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成就,线条和颜色在漆面上生成万物;以刀或针刻、划,并在其间填嵌其他材质的漆器,纹饰和图案既是吉祥瑞象,也有熠熠生辉的材质之美;以刀雕刻漆面形成浅浮雕画面的漆器,画面既可触摸到山水树石的凹凸感,更有视觉上的天地辽阔、山长水远。
(明) 红漆描金山水人物大圆盒
口径52.6厘米 高10.5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百物斯生
明代漆艺家黄成所著《髹饰录》中将描金、描漆、漆画、描油等漆器归入“描饰”类。描饰主要是用笔蘸大漆或桐油调制的各色颜料描饰物象,与绘画有紧密的联系。漆器上的山水、人物、花鸟题材都成熟而精美,能看到绘画的影响。与绘画不同的是,漆器大量使用金箔、银箔、金粉、银粉、金漆进行装饰,金银的光泽使得画面的色彩更加华美明丽。黄成认为,金如太阳的光辉,“人君有和,魑魅无犯”,漆器上用金则器物有光辉,且能辟邪。另外,由于大漆调配的颜色稠厚,画在漆面上,会形成微微凸起的线或面,因此被漆艺家着意发挥,形成识文和隐起的描饰方法,包括识文、堆漆、识文描金、识文描漆、隐起描金、隐起描漆、隐起描油等,画面看起来似乎是平面的,但是以手触摸又是有凹凸感的,丰富的触感便是特意留给手的享受。
明代的黑漆描金龙戏珠纹药柜,器型别致精巧,药柜内部的小抽屉能盛装一百多味药品,且有专门的抽屉放置取药工具。药柜内外髹黑漆,绘云龙戏珠纹和花卉图案,金色深浅浓淡运用自然,层次分明。药柜背面书“大明万历年制”款,四百多年前的器物,其上的花蝶纹和松竹梅纹依然明丽辉煌,宛如刚刚做成。
龙纹是明清漆器里的当家纹饰,然而龙的形象,元明时期与清代有明显的差异,清代的前期、中期、后期也略有不同。元明的龙韵律感更强,从细节来看,元明的龙与清代的龙在鼻子的处理上有明显差异,元明龙的鼻子像牛鼻子,清代龙的鼻子像狮子鼻子;此外,元明的龙,头发向上飘,清代龙的头发则向后飘;元明的龙爪,五爪呈均匀的圆形;清乾隆年间的龙爪,一爪向前,四爪向后。清代乾隆皇帝有《题嘉靖雕漆八方飞龙盒》云:“蔗段增华制越精,飞龙九五喻同声。肖形那虑十人谏,出角宛看八卦呈。讵有惕乾勉帝德,祗惟修炼冀仙京。慎哉阅器必阅世,定论难辞惇史评。”从元代的螺钿龙水纹菱花式盘上能看到元明龙,神采飞扬,有风起云涌的律动感,似乎要飞出画面。
红漆描金山水人物大圆盒是一件明代漆器,红色漆面上用金描绘了一幅山水画面,远处山峦起伏,近处山石疏朗,树木郁郁葱葱,点缀亭台楼阁,其间有人栖居,湖水浩渺,画面静好。《唐朝名画录》记载了一个故事,提到李思训的山水画之绝妙:“天宝中,明皇召思训画大同殿壁兼掩障,异日因对,语思训云:‘卿所画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国朝山水第一。’”以金描画的山水和以墨色、丹青描画的山水,都是以山川、河流、草木等自然景观为主要描摹对象,在平面上创造一个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虚拟立体空间。红色漆面上的金色山水,则更带有一种光彩照人的明亮感。
(明) 戗金彩漆松竹梅图圆盘
口径31.74厘米 高4.5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遇象成辉
《髹饰录》中的百宝嵌、填漆、款彩、螺钿、衬色钿嵌、嵌金银、戗金、戗银、戗彩等,以针或刀刻、划漆面,再在其上填嵌颜色或金银、螺钿、竹木、玉石等材质形成纹饰。天地万物汇聚,各种有美丽色泽和质感的材质与漆面相互辉映,生动活泼,流光溢彩。
黑漆嵌螺钿职贡图长方盒是故宫博物院的藏品,画面精巧细致,熠熠生辉。螺钿磨成极薄的薄片,裁切成生动的纹样,再用漆将它黏在乌黑亮泽的底漆上形成图案。有限的空间里安排了六十多个人物,仅有黄豆大小的人物头部精心雕刻了五官、发髻,衣褶清晰可见;山石、草丛、水波纹用极纤细的螺钿表现;树叶和花草的局部则用极细小的金箔做镶嵌。《髹饰录》载:“镌钿,其文飞走、花果、人物、百象,有隐现者为佳。壳色五彩自备,光耀射目,圆滑精细,沉重紧密为妙。”另外一件衬色螺钿团花纹长方盒则是着意利用了螺钿薄片透明的特点,把薄螺钿切割成需要的形状,再以红、粉、绿、蓝、黄等多种颜色衬在螺片背面,镶嵌成梅花、蝴蝶、菊花、水仙、荷花、牡丹等纹饰,四周点缀小梅花和圆点,在黑色漆面上,绚丽多彩,光华璀璨,有落英缤纷的意境。
清代的百宝嵌五老观日图长方盒盒盖面巧用厚螺钿、绿松石、鸡血石、玛瑙、寿山石、青金石、碧玉、象牙、珊瑚等材料的颜色和质地,组合成五位老人于山巅岩石上俯瞰云海中红日初升的画面。盒内装有《康慈皇贵太妃母四旬慈寿恭颂》册页。这是一件寿礼,盒面的五老观日图,既是各种宝石聚集的贵重器物,画面又有颂寿的寓意。百宝嵌为明朝中后期扬州工匠周翥所创,人称“周制”,以金玉珠宝嵌做纹饰,巧用不同材质的颜色和质感,精妙无比。《髹饰录》“百宝嵌”条:“百宝嵌,珊瑚、琥珀、玛瑙、宝石、玳瑁、钿螺、象牙、犀角之类,与彩漆板子错杂而镶嵌者,贵甚。”“有隐起者,有平顶者,又近日加窑花烧色代玉石亦一奇也。”(扬明注)百宝嵌是雕塑和绘画相结合的一种新的视觉形态,不同的材质经过巧妙的构思,画面形象闪烁着宝石的光芒,形成了独有的艺术效果。
戗金漆器划丝细密,繁密的画面呈现强烈的画意。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戗金牡丹纹顶箱是元代戗金漆器的佳作。填漆漆器在继承宋元传统的基础上有一定的发展,戗划线条精细流畅,填色丰富饱满,显示出高超的技艺水平。戗金彩漆松竹梅图圆盘、填彩漆梵文荷叶式盘都是明代的填漆漆器经典作品。
唐代文宗皇帝李昂《题程修己竹障》云:“良工运精思,巧极似有神。”良美材质一经巧匠之手,皆成绝妙美景。填嵌的漆器,既呈现物象的生动,也有各种天然材质的辉光与质感同时呈现,更显饱满活泼。
(宋) 剔黑赤壁赋图盘
盘径29.4厘米 高4.5厘米
〔日〕名古屋市政秀寺藏
雕缋满眼
雕漆是魏晋以来新兴的重要漆器门类,在胎体上层层髹涂出可以雕刻的厚度,再用刀在漆层上雕刻出纹饰,是一种浅浮雕的漆器。《髹饰录》中的剔红、剔黄、剔绿、剔彩、剔犀、金银胎剔红、复色雕漆等都是雕漆。各种雕漆技艺类似,因为颜色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称。剔犀与其他雕漆不同,是在漆胎上用两种或三种色漆有规律地逐层髹涂,达到一定的厚度时,用刀斜剔出卷草、云纹等花纹。
剔红观瀑图八方盒是明代漆器名家杨茂的作品,画面上一老者伫立观瀑,面前山岩耸立,瀑布飞流,身后有两小童侍立。盘内和外壁雕四季花卉,盘底髹黑漆,左侧有针划“杨茂造”款。这件剔红用明丽的红色营造恬静的意境,而刀锋下的景物仍旧有画意。象征天、地和水的锦纹在明代雕漆器物上逐渐程式化,越来越常见。用雕漆的语汇表现的虚拟山水空间,是有深度的,可测量、可触摸的深度。雕漆山水用红色替代水墨来呈现山水意境,以不同的剔刻技法和肌理,让这种红色在视觉上有深浅的变化和质感的区分。
对于雕漆,明代人一般推崇“宋剔”,但也都认为皇家御作“果园厂”制作的雕漆比宋元更佳。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载:“若我朝永乐年果园厂制,漆朱三十六遍为足。时用锡胎、木胎,雕以细锦者多。然底用黑漆,针刻‘大明永乐年制’款文,似过宋元。宣德时制同永乐,而红则鲜妍过之。”明代早期“果园厂”的漆器制作,直接体现的是皇家审美和需求。不论艺术上,还是技艺上,都有相当高的水准,得到后世极高的评价,并被反复模仿。
明代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永乐皇帝敕日本国王妃礼物,“红雕漆器五十八件”;永乐四年(公元1407年),敕日本国王源道义,“剔朱红漆器九十五件”;永乐五年(公元1408年),敕日本国王源道义,“剔红尺盘二十个,剔红香盒三十个”。在1403年、1407年、1408年明朝永乐皇帝赐予日本国王和王妃的礼物里,雕漆的名称都不相同,最终,红色雕漆用了“剔红”为名。
日本圆觉寺收藏剔黑醉翁亭图盘是宋代雕漆,山水画面具有宋画的意境。其盘边所饰的有荷花、牡丹、菊花、山茶、梅花、栀子、木槿等,这是宋代烜赫一时的标志性吉祥纹样“一年景”。“一年景”即将一年四季中的美好之物同时呈现,尤其以四季花卉,如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等;四时节物,如春幡、灯毡、竞渡、艾虎、云月等为多。宋代陆游曾在《老学庵笔记》中提道:“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毡、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宋代人把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凝聚成独有的“一年景”纹样。《梦粱录》卷十三:“四时有扑戴朵花,亦有卖成棵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戴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华、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蜡梅花。更有罗帛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吟叫扑卖。”从文字间就能感受到繁花的热烈和簪花的盛况。“一年景”纹样带来丰厚的精神内涵与完美的视觉形式,对后世的纹样产生积极影响,织绣、陶瓷、木雕等都有体现。元代、明代、清代,直至民国,都有大量“一年景”纹样的器物。
剔红双层牡丹花纹圆盘是明代的典型雕漆纹样,以几朵不同姿态的牡丹花构成画面主体,以牡丹枝叶填满空间,不刻锦纹。牡丹如火的红色与剔红明丽的红色重合。牡丹花在漆面上姿态曼妙地从容舒展,令人爱慕。牡丹以它特有的富丽丰姿,在传统文化中成为繁荣、富足的象征。唐代诗人刘禹锡《赏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宋代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言:“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欧阳修说,只有牡丹花才叫花,其他的花都只是“某花”。可见那时的人最爱重牡丹。雕漆通过精雕细琢将牡丹花的盛大富丽、雍容华贵表现得淋漓尽致。清代乾隆皇帝有《咏永乐雕漆牡丹盒》:“漆已十人谏,加雕应若何。增华惊后世,信鲜挽回波。花映祥曦暖,叶承瑞露多。细针镌永乐,谁与护而呵。”牡丹的雍容富丽,与雕漆技艺真是相得益彰。牡丹也因此成为雕漆经典纹样,从宋元到现代,在漆面上婉转多姿,长盛不衰。
(元) 剔红水仙花圆盘
盘径21厘米 高3.4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剔红水仙花纹圆盘是一件独特的作品,设计非常有现代感,以水仙的叶片随形环绕,叶间点缀水仙花朵,其叶翩翩,其花妩媚,既写实,又生动多姿。没有款识,应该也是出自当时名家之手。水仙是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文字、绘画、几案间凌波微步了一千多年,宋画中的水仙便与现在的水仙是相同的模样了。翠绿欲滴的叶片,亭亭玉立的花梗,花朵轻巧玲珑,六个花瓣紧合似花口的盏托,副冠金黄如盏,既雅致清新又祥瑞喜庆,是传统岁朝清供的首选花。《中国植物志》描述中国水仙是外来归化植物,在1300至1400年前传入中国。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捺祗,出拂林国,苗长三四尺,根大如鸭卵。叶似蒜,叶中心抽条甚长,茎端有花六出,红白色,花心黄赤,不结子。其草冬生夏死,与荞麦相类。”捺祗似乎是水仙属(Narcissus)的音译,“花六出”“不结子”“冬生夏死”,这些特征与现在的水仙都吻合。
剔犀云纹圆盒是元代剔犀漆器的经典代表作,剔犀是雕漆中最早出现的品类,纹饰大多为简洁的云纹。其制作方式是以不同色漆分层髹涂,在刀口的断层上呈现不同漆层的漆线,古雅而精致。剔犀的器物简约,对胎体的造型、漆质都有很高的要求,而云纹是剔犀的灵魂。漆面优雅的光泽与简净精雅的云纹,一起构成韵味无穷的视觉意象。
剔犀独有的如意云纹是经典,简洁而抽象,像云纹,像灵芝,又像如意。这种纹样曾经在雕漆的作品中大量出现,也在其他的工艺品类中大量使用,比如陶瓷和金银器。现藏安徽省博物馆的有“张成造”款的剔犀圆盒,面貌古朴醇厚,漆质坚良润泽,是元代剔犀中的精品。古老的云纹线条若隐若现,既自由无碍,流转自如,又似乎不可移易一丝一毫,以动静自如的姿态留给观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雕漆漆器,因为有浮雕与线条两重表现手法的加持,有更恢宏也更幽微的美学上的特质。
漆器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丰厚物质的滋养和深厚文化的融通,成为一种文化存在,呈现出一个精致富丽的艺术胜境。漆器高超的手工技艺本身就有炫耀技艺与展示富强之意,它不仅被作为国家文明程度和技艺水平的展示,也是当时的人们钟爱的时尚奢侈品,被作为标榜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物。不论漆器制作的年代距离我们今天有多么的久远,那种美依然清晰可见,时光不能损减漆器的美,只是在为它增添光彩。
(清) 黑漆嵌螺钿职贡图长方盒 (局部)
长43.8厘米 宽30.0厘米 高6.5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作者为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㉞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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