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情细读（5）：海岬上的瞭望

今日，我们继续细读中间美术馆的展览“动情——1949后变局中的情感与艺术观念”。1949年以后，中国借鉴苏联，推行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油画风格。然而，相较于苏联画家，中国创作者面对的是更多的外部局限。在二元对立的政治框架下，革命历史画受到官方的推崇，并成为了描绘国家集体记忆的工具；风景画和静物画，则被认作是一种小资情感，受到抑制。本次展览的主角是后者。它们通常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作品。它们中的大多数是寄情山水、寄情于日常生活的。

古元，《教堂》，1961年，纸本水彩，30×20厘米，作品由势象空间惠允

在前四期的推送中，我们梳理了展厅二层的四个板块：创作者的孤独与知音，日常生活下的常情，讽刺作为抒情方法，以及共情的政治。展厅一层则聚焦于两个政治上较为宽松的时刻：1956-1957年和1961-1962年。一层的文献柜中同时展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学者王德威所著的《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一书。这也是本次展览的重要参考线索。他提出，抒情是诗歌的、抽离的、小我的。史诗是叙事的、群体的、大我的。两者之间是个人与历史的分化。在王德威的中国文学“抒情”研究中，他把沈从文的论述作为他的重要材料。1952年，沈从文把他在四川的土改见闻，写成了十多封家书。在书信中，沈以《史记》为例，提到中国历史的两条线索——“事功”与“有情”：

“ (两者)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社会中‘事功’相背斥，以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共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即必须由痛苦方能成熟积累的情——这个情即深入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

相比于兴高采烈的抒情，沈从文理解里的“有情”，是带有怨的，带有省思的，带有人为的介入和重组。何为”有情“，”有情“是在苦难忧患中积累而成。“事功”是记录历史中的具体事件；而”有情“是小我对于大我，个体对于社会和历史的态度。对于沈从文来说，“有情”重于“事功”。

本期，我们将分享在一层展厅中展出的诗人艾青 (1910-1996) 的《在智利的海岬上》(1956年)。这部诗歌是由艾青写予朋友巴勃罗·聂鲁达 (1904—1973)。聂鲁达是智利诗人。1945年，他加入智利共产党，后因国内政局变化，流亡海外。1951年，他在中国与艾青相识，并成为了心心相惜的朋友。这段友谊持续了多年，这篇诗歌即是艾青在智利探访聂鲁达后所作。1957年，艾青被错划为右派。此后，由于艾青的困难处境，他们的友谊也不得不搁浅而终。

（编辑：黄文珑）

吴印咸，《帆》，1959年，摄影，30.4×40.6厘米，作品由吴炜惠允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仰望苍天 

抚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一 

你爱海，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浪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了望海洋 

二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枪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三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沉落了……” 

四 

你是一个船长？ 

还是一个海员？ 

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枪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五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用放大镜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实很小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了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爱这个海岬 

也爱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六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1954年7月24日晚初稿

1956年12月11日整理

展厅一层

古元(1919-1996)

版画家、水彩画家，生于广东省珠海市。历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院长。

吴印咸(1900-1994) 

摄影家、导演。原名吴荫诚，生于江苏沭阳，新中国摄影创作和理论的奠基人。

艾青(1910-1996)

现代文学家、诗人，出生于浙江金华，被认为是中国现代诗的代表诗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