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丨关于话剧《海鸥》的布景设计：虚设与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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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总是历久弥新，能够自洽地融汇古典与当下，折射出跨越时空距离和文化差异的智慧之光。正如俄罗斯文学巨擘契诃夫的作品《海鸥》，自十九世纪末诞生之时起就不断被各国话剧表演者、创作者演绎和改编，其对于生活揭示之精辟幽默，对人性关怀之真切诚挚，对社会洞察之深刻透彻，在当今仍能够给人以美的视听享受和精神启示。

作为世界经典剧目新排，2023年5月上演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海鸥》在舞台样式上兼顾了对原著文本的还原，以及视觉语言的时代赋新，令观者如临其境般穿越回百余年前俄罗斯的湖滨乡村，在悲喜交织的情景之中获得对生活与生命的感悟。

如戏剧家梅耶荷德所指出，在戏剧舞台美术语言逻辑中，场景的布排具有为剧情而设计的“假定性”和“写意性”，这种虚设的、意象化的空间营构手法有助于调动观者想象力，邀请其在观看中主动建构对故事情境的认知体验。正是出于这一点，《海鸥》的舞台布景以简洁和大面积的留白见长，同时在其中暗含了细节的微妙变化——油画质感的幕布勾勒出一片深邃的湖景，四季之中天气的阴晴、湖水的颜色、树木的繁盛与凋零在这幅风景画中交替呈现。这是创作者为观众营造的一处虚设之境，无言地昭示着时间的变迁、情感的暗涌。

而当观众既已跟随着剧情，适应并进入这片空间，与戏剧人物感同身受、处于矛盾冲突的顶峰之时，创作者再次以上帝视角打破了这一切——绘有自然风景的幕布被兀然扯下，展露出背后钢架林立的舞台结构，一众演员也在此刻齐齐看向观众，由此打破了戏剧所营造的假定性预设，代之以来自现实的诘问。

此处的布景不再是仅作为舞台上的静态陈设被观看或审视，其本身也具备了主体性和能动性，观众在望向舞台深处的一片玄虚时，似乎也在被其所凝视，投射其上的正是人们对真实生活的反思。这种对常规舞台逻辑的解构，旨在重建一种现实与虚幻空间的关联，令观众超越剧情而反观自我精神，感受到与剧中世界“破次元”的沟通连接。

更富深意的是，《海鸥》的布景设计倾向以“立象尽意”的审美观念营构叙事空间，并设下严谨且系统的隐喻关联，从而多向度、多层面地塑造人物性格、诠释主题情感。幕布、道具、陈设等布景元素被创作者分组搭配，通过物象之间的同构特性建立互为指涉的隐喻关联，从而强化其背后所共同指向的精神内涵。

较为典型的是“戏中戏”所营造的双重舞台布景设计：一重是作为舞台背景的庄园风光，诗画般的景象带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审美格调；另一重则是主人公为戏剧创作而搭建的小舞台，素白帷幕、直线条的台板透露出符号化的象征意味。两重布景在相互嵌套的同时亦充满对抗意味，依据情节发展贯穿剧目始终，牵引出戏中精神理想与生活情境的一系列冲突矛盾。

这不禁令人联想到五代画家周文矩笔下的《重屏会棋图》，画中“屏中有屏”所营造的多重景观，与《海鸥》的“戏中有戏”殊途同归——创作者布下真实与虚幻交错的空间迷局，将剧中人物情感、牵绊、纠葛和命运囊括其下，营造出寓言一般深邃隐晦的意境。

如果说双舞台的设计思路来源自契诃夫原著文本的情节，那么运用布景道具“枯树”与“海鸥”构成人物命运的双重隐喻，则实为北京人艺版《海鸥》的创新阐发。

在整剧结尾处，伴随着一声枪响，矗立在黑暗中、如剪影般的两棵枯树轰然倒塌，接踵而至的是聚光灯照亮海鸥标本，寒光镀上它张开的双翅，仿佛令其重获新生——这一系列极具视觉表现力的蒙太奇式舞台呈现，奏响了故事的终章，枯树与海鸥一暗一明、一落一起、一破一立，构成指代年轻主角理想与信念的含义坐标，并昭示出最后的结局。

此处的布景与道具已然超越了舞台的视效表现，而被赋以人格化的象征寓意，正如导演濮存昕曾在采访中谈到：“我们在寻找契诃夫在剧中探讨了什么。他赋予海鸥人的意义，每个人都是一只海鸥，想要飞翔，但是最终都没有飞起来，这是生活和生命本身的问题。”

剧中频繁出现的行李箱元素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在第一幕，各角色安静地围坐，等待故事的开启，他们中有过气女演员、著名作家、庄园主人、医生、管家、小学教员……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一个社会景观的缩影，作为观众坐席的行李箱既提供了各个角色的“在场”佐证，也暗示出这种在场的游移和不确定性；随后人们携箱子各奔东西，怀揣着各自的欲望和抱负走上异轨殊途，箱子成为各角色人物精神世界的载体。

在更多时候，行李箱被用作搭建布景的流动性素材，被不断地组合、堆叠、散布，构成舞台上可变换形态的移动装置。这种对道具元素的灵活使用和意象性表达是话剧舞美以少胜多、以简御繁的典型语言范式，体现出创作者在舞台上制造幻像的才能，同时为故事情节发展提供串联的物象索引。其隐喻所带来的思索也一直伴随着观众，从而引发深层的情感共鸣。

舞台布景作为剧本中较简略描述的部分，为戏剧演绎的二度创作提供了广阔的延展空间，如何实现从文学语言向视觉艺术的转换，搭建起符合剧情需要、揭示作品思想并具有视觉表现力的情境空间，正是舞台美术的创作要旨。北京人艺的新排话剧《海鸥》保留了契诃夫原著核心情节的同时，在舞台形式上进行创新，其布景设计思路并非局限于视觉层面探讨，而将其纳入整体创作逻辑之中进行统筹观照，与情节构思、人物形象塑造等要素统协同考量，突出其精炼、简洁的意象性审美呈现，以及对物象背后隐喻内涵的深度发掘，更新了观者对这部世界经典剧目的视听体验。

与此同时，《海鸥》老剧新排的意义，更在于透过经典文本所展开的跨时代、跨文化的对话与融通。在经历了百余年的追摹和演绎后，《海鸥》的艺术价值已不仅在于文本本身的精妙绝伦，其多义、模糊、梦幻般的叙事风格使作品导向一种开放性和阐发性，它激勉着不同时代、文化背景的创作者进行演绎、探讨，并在其中凝聚了不同的文化观念、个人视野和情感体验，这正是《海鸥》的之于后世的魅力之所在。

在这层意义上，对经典作品的改编与创作，也可视作一种历时性的社会活动，在时代的适应性更新中，创造着新的艺术价值——不同微观层面认知、体验的累积、聚合达成了对原著的创造性构建，经典戏剧所具备的长久生命力和文化魅力，也由此得到了充分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