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混进了“穷鬼乐园”

在今年又一次为三联周刊的“人文城市”做提名后，看到了关于沈阳“穷鬼乐园”的报道。当时被这个屹立于高楼林立的闹市之中的小馆子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流满面之际打电话给三联周刊的同志，告诉他们这个破落的小建筑才是名副其实的“人文城市奖”代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暖人的小馆子形象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不断想象着它内在的场景，简易的家具、各种廉价材料拼贴出的装修，还有廉价却可口的各种凉菜、扎啤，想象着其中那些穷愁潦倒、失魂落魄的人，破产者、家庭解体的人，下岗者，嗜酒如命又身无分文的人……；也不停地反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被它感动，是它独特的美学吗？拉倒吧！它基本上就是一个用各种材料拼凑起来的构筑。各路子美学都无从谈起，应当算作一个极端实用主义的反美学的产物罢。是它的态度吗？那简易又不屈的身姿或许真算得上一种态度吧！对于我来说，在沈阳这样的大都市中心，在土地价格飞涨的时代，在一个美学因消费而泛滥的当下，存在这样的都市“孤岛”堪称人间的奇迹。

9月9日“栋梁——沈阳展”开幕了，在刘鸿典纪念馆举办的庆功晚宴上，在各位嘉宾轮番慷慨陈词下的走神之间，我忽然想到了“穷鬼乐园”，并决定第二天一定要前往现场一睹其真容。

9月10日上午，当地朋友周密细致地给我们安排了参观梁思成先生遗作，而我却擅自改变计划恬不知耻地跑去看“穷鬼乐园”。因为身在沈阳的我无法摆脱这个都市建构的吸引力，在我心中，它就像一个社会学的黑洞一般，吞噬着虚荣和美学，令人神往，令我着迷。

“穷鬼乐园”其实是当地人给一个置身闹市之中的小啤酒屋起的绰号，它的真名叫“万顺啤酒屋”。“万顺”，多么庸俗的名字，代表着世俗间美好的希冀。但“万顺”又是虚妄的，不切实际，毫无可能。我想这世间大概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实现这种梦想吧。更多的人都在生活的坎坷中颠簸着，在漩涡中挣扎着。人世间，不顺才是常态。更有一些不幸者或在颠簸中失去平衡，或被漩涡吞噬。所以让“万顺”见他妈的鬼去吧！“穷鬼乐园”似乎更贴切，更精准，更有一种面对现实勇于担当的精神气质。因为建筑是人类的庇护，是社会的着装扮相，它是内容的外在形式。既然一个城市有这样的人口基数，这样的人群有低限消费的诉求，就应该有这样的建筑。但是神奇之处在于反差，它和环境的反差，格格不入又令人百感交集。

“穷鬼乐园”就是这一类人口的精神庇护之所，是他们能在大都市中央保持基本尊严，得到基本安抚之地。从酒店到“穷鬼乐园”的路上，萧条与繁华交替出现，沈阳这座城市在近人尺度的面孔中，“嘴”是一个明显的特征。不论颓废的街区还是生机勃勃的繁华地段，各种风格的小饭店、烧烤店、啤酒屋鳞次栉比，它们或浓妆艳抹卖弄风情，或略施粉黛暗送秋波。听当地人讲，餐饮业是此地目前业态唯一保持活力的商业类型。夜幕降临之后，是这种业态呈现最佳状态的时段，四下里灯霓闪烁 香烟缭绕，人们成群结伙进进出出，来此寻欢作乐。道路两侧歪七扭八停满了车辆，俨然是庞大食客群体迫不及待心态的写照。再晚一些时候，酩酊大醉者开始陆陆续续走将出来，他们晃晃悠悠走着，扯着嗓门吹着牛逼，或勾肩搭背喷吐着温暖人心的话语。更有一些不胜酒力者在路边翻江倒海，扶着路边电线杆呕吐也成为这座城市一道黑色的夜景。

星期天的上午，城市道路格外通畅，估计是昨夜贪杯的庞大群体尚在被窝里休养生息，苟延残喘，为这座城市的交通和公共场所腾出了空间。乘坐出租车从酒店到“穷鬼乐园”的六公里坦途耗时不足一刻钟时间，阳光明媚的秋天里简直无法想象“穷鬼乐园”的颓败与潦倒景象。

但当出租车在一片高楼林立的街区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依然被这个屹立于街头的啤酒屋形象所震惊。

“万顺啤酒屋”位于沈阳市和平区，是在阜新一街和平北大街夹角一处空地儿上拔地而起的小建筑，紧邻老北市。这个通透的三层楼体用铝合金和玻璃包裹着，铝合金型材的规格和颜色透露了它的年龄，倒也显摆了少许当年的风采。在这处闹市之中，在讲求装饰和仪表美学的建筑语境之下，这个在两条道路挟持下的玻璃房子宛如光棍一样的豪爽与裸露，它两侧紧贴着马路牙子，端头用半圆形的弧状造型试图化解空间的狭窄与环境的逼迫。白色的硕大印刷体“万顺啤酒屋”在不大的楼体重复了两次，一处在冲向街角的楼顶，另一处在一层和二层的窗间，在深蓝色的铝合金底板的反衬下格外醒目，充分表现出它的自信和桀骜不驯。

啤酒屋的入口在扇形楼体临主街的一侧，入口处设一个巨大的吧台，吧台连接着摆放着凉菜的有机玻璃柜台，里面都是拍黄瓜、土豆丝儿、花生米、凤爪、焖鲫鱼等这类最普通的日常小菜。

啤酒屋内装饰和家具陈设简易杂乱，色彩鲜亮刺眼，这是底层的美学，也是经济基础的外在表现。但就是这样的空间氛围让人感觉轻松自在，能使任何囊中羞涩者依然有一种主人翁的自觉。我步入万顺啤酒屋的时候，时间还未到11:00，大多数餐位还空着，只有几个年龄较大的酒腻子守在靠窗的位置孤独地自斟自饮。我迈开大步直奔冲着街角的弧形玻璃处坐下，感觉这个位置最为敏感，此乃这方乐园和纷乱嘈杂的社会接壤之处，人间冷暖尽在两边。

坐下之后助理们点了最有代表性的沈阳花菜、花毛一体的双拼，以及名扬四海的沈阳烤鸡架，还有七元一扎的镇馆之宝——用大号塑料杯散装的啤酒和两瓶大白梨饮料，共花费四十一元。我想，三个人四十一元一顿含酒水的午餐，在大都市的核心地段里估计已经绝迹了吧？但是这标准若在二三十年前，也还算得上中等消费。标准和时间的错位会产生一种对判断上和情感上的扰动，剧烈而且持续。

我们坐在万顺啤酒屋最先锋的位置，环顾四周的高楼大厦，还有邻近古色古香的北市仿古建筑群，享用着“穷鬼们”的日常料理，同时不停地对店内的环境仔细打量，不断地左顾右盼，希望看到想象中的穷愁潦倒。秋日的阳光穿过大片的玻璃幕墙，劈头盖脸地将我等的身影摁在地上，此外它也极慷慨地洒满桌面，照耀着那几味廉价的菜肴，让它们反射出些许的诱惑；那一扎啤酒杯在阳光的透色射下如同琥珀一样迷朦，塑料酒杯的内壁上布满细小的气泡，它们先是缓慢爬升再突然挣脱内壁的纠缠而向上蹿去；头顶上一盏吊扇不识时务地旋转着，让这个略显几分颓废的空间呈现出几分活力。

接近中午时分，客人开始多了起来，从他们熟练地点菜、选位、挪动餐椅的动作上可以看出其中大多数是老客人。好像除了我们几个东张西望者，其他客人都很专注地在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嘬着那略显寡淡的啤酒，一点一点吃着那些简单处理过的口味直爽的小菜。在他们脸上看不到愁苦，好像这种廉价的消费是他们消磨时光的一种最佳方式。一个坐在暗处消瘦的中老年男子，留着仁丹胡须，穿着黑色的西服白衬衣的领子还装模作样地外翻着，尽显出一种永不消逝的时尚情怀。这种遗世而独立的着装样式和这个“卓然而不群”的啤酒屋应当是同时代的产物，眼下二者惺惺相惜倒是一对绝配，令人恍若隔世。

餐毕出门时看到在吧台后忙碌的店主——大名鼎鼎的英姐，我向她挥手致意，英姐热情地回应着，看得出来这位姐姐已经适应了“穷鬼乐园”声名鹊起之后所引发的各种关注。但她依然平实地为这个小店忙碌着，为那些“穷鬼”们的一日三餐忙碌着，那一头焗成红色的头发如同一团火焰在人情日益淡漠的社会中释放着温情，令人铭感五内。临出门时我和英姐说“一定要挺住，我们关注你！”，我真心期望这个寒酸的啤酒屋能在大都市的中心挺住，坚韧地存活下去。因为它的存在当是一种证明，证明怜悯、宽容尚在人间，证明被资本驱赶的都市人还有一些可以依附的角落，证明渐渐老去的都市人还有几根记忆的枝杈可以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