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群评论辑】漫谈时下剧坛的“文学作品改编热”

漫谈时下剧坛的“文学作品改编热”

改编优秀文学作品已成为时下剧坛的新热点，东南西北中“多点开花”，国有院团在改编，《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主角》（陕西人艺）《人间正道是沧桑》（南京市话），《尘埃落定》（四川人艺）《俗世奇人》（天津人艺）《红楼梦》（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铁流东进》（国话）……民营团队在改编，《狂人日记》《酗酒者莫非》《人世间》《两京十五日》《繁花》《活动变人形》《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皮囊》《红与黑》……改编剧汇集了很多优秀编导演和舞美，引起了媒体和观众的关注，活跃了演出市场，成为剧坛一道风景。

改编文学作品国外很常见，优秀文学作品一直是各国戏剧人的重要创作资源，以色列《安魂曲》改编自契诃夫小说，俄罗斯《奥涅金》改编自普希金叙事诗。《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这里黎明静悄悄》《活着，并且要记住》《英雄广场》《先人祭》《雾都孤儿》《傲慢与偏爱》……都改编自名著，音乐剧《猫》改编自艾略特的诗、《悲惨世界》改编自雨果的小说。国内也很多：《家》，《阿Q正传》《桑树坪纪事》，《生死场》，《思凡》，《活着》，《死水微澜》，《四世同堂》等老舍小说改编剧，还有《沧浪之水》，《苍茫》《红旗谱》……

以前我极少改编，感觉改编有点丢人，是原创力不足的表现。你使用的是人家的思想，利用的是人家创造的人物，情节，语言和细节都是人家发现、提炼的。这几年我的想法改变了：好东西打动我了，该改编就改，改好它。积累够了酝酿好了，该原创就原创，写好它。我花了两年多时间为陕西人艺改编了李佩甫获“茅奖”的长篇小说《生命册》。

话剧《生命册》剧照

戏剧和文学的区别在于文学是文学叙事，用写在纸上的文字话语引发和激活观众想象，产生审美。戏剧则是戏剧叙事，活人演活人的事给活人看，通过演员的表演和综合舞台艺术手段在剧场内和观众共同完成审美，共同点都是表现人性，传达思想和情感，构建与现实对应的艺术世界，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戏剧与文学关系密切，如同艺术之神的两个儿子。希腊三大剧作家称悲剧诗人，都用诗体写作。元杂剧，明清传奇也是用有诗性，音乐性的语言写作。莎士比亚、歌德、席勒等集诗人剧作家于一身，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品特、肖伯纳等都是剧作家。优秀小说家如契诃夫、老舍都写戏。戏剧文学就是大文学的一部分。

时下的戏剧改编文学作品热有其必然性：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是戏剧弱，文学比戏剧强。

《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优秀之作都来自作者长期的生活积累和强劲的生命体验，厚积薄发的力作，有历史文化厚度，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对生活和人性有很强的概括力，并且是个人化表达，风格各不相同。小说家的创作思维、观念、手法等都走在戏剧的前面，他们处于很好的写作状态，外部干扰少且抗干扰能力强，个性较独立，心灵较自由，写作时思考的是人，人性，是怎么按艺术规律写好它，怎么建构一个艺术世界，怎么达到新的高度。他们也有所规避，有其叙述策略，但没有戏剧编剧那么多负担，我们是背着大山在爬山。

陕西人艺《白鹿原》剧照

现在原创戏剧正在困境之中。我们正处在一个奇缺有文学品质的优秀剧本的时段。剧目数量大，质量参差不齐，同质化同构化一般化的戏包围着我们，编剧外困于环境内困于心灵，剧本成了戏剧发展的瓶颈，孱弱苍白缺血缺钙，国有院团和非国有院团都缺少优秀的文本。在原创剧本创作不景气的背景下，盯住优秀文学作品，改编成戏剧，已成为重要选择。这既是被逼无奈之举，也是颇为明智的对策。优秀的改编戏把文学带回了剧场，某种意义上是在给中国戏剧补钙、输血，注入活力！好的改编戏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或许有些改编戏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戏剧人有了用武之地，观众审美选择多了，远比看那些没劲的戏好。

当然，有志气、有梦想的编剧仍要坚持自己的原创，而且要把我们的戏剧原创做得更好。

看了很多国内国外的改编戏，给我的启示很大：当下戏剧缺文学性缺诗性，离文学和诗越来越远了，要用文学和诗性的光芒重新照亮当下的戏剧创作！原创戏剧要拾回文学精神，要像那些优秀小说家那样，从生活出发，从写作者内心最真实的生命体验出发，坚定地以人为中心着力写人，关怀人，写出人的丰富性复杂性，让作品有很好的文学品质和强大的人学力量，每一次创作都应该是艺术感受力、想象力、表现力的“大爆发”。原创戏剧还要拾回失去的诗性。好的文学作品都有诗性，都是诗性表达。历史上那些最优秀的戏剧文学作品都是充满诗意、诗情、诗的意境、诗的光芒的。

一个编剧不可能只改编，不原创，原创之路依然艰难而漫长，我们要一步步走下去。

怎么把文学作品改编成戏剧？改编优秀文学作品注定是一次再创作，充满挑战，考验编、导、演。大家对改编看法不同，改编的策略也各不相同。有的改编忠实原作。有的不满足原作要补充丰富很多东西。有的是“借鸡下蛋”，有的则是戏拟名著、颠覆名著，解构名著。

我个人更喜欢在忠实和尊重原作的前提下进行改编，进行再创作。我体会改编要解决好改编和原作的关系，解决好文学戏剧性转换。我归纳为“三改，三不改”。

1．改编者要和原作者心有灵犀，气场相通，成为原作的知音。你是真喜欢真热爱原作，从心里认同原作要表达的东西，有强烈的共鸣共情。最好改编者与原作作者在价值观，艺术观一致或是兼容的，原作的思想也是你要表达的，原作的人物打动了你，原作的故事也是你要讲述给观众的。改编应该是两个艺术灵魂的相遇，思想和情感的交汇和碰撞，形成合力着一场大火。有了这样一个前提，你再改。如果你对原作不喜欢不接受不动心，最好别改。

2. 改编者要读懂、读透原作，要强烈、准确地发现原著好在哪，思想性艺术性高在哪强在哪，缺欠在哪，改编的困难在哪？改编者要把你发现的原著中最好的东西包住、留住。人物，情节，细节和语言等闪光华彩的东西不能改没了，不能越改越差劲了，否则就别改。

3. 改编者要有把文学转换成戏剧的能力，实现小说向舞台艺术的成功转换，有这个能力就改，没这个能力别乱改。

优秀的小说本身就有冲突，困境，命运，危机，各种人生困境中人的选择，也有悬念，情势的突转，充满戏剧性的情节推进。优秀的小说家都有驾驭人物和情节的能力，但小说家是文学叙事，他们像说书人一般很自由地驰骋往来，经常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一会儿写段历史往事，一会儿讲段风土人情，一会进入心理描写、物象描写，散漫幅射挥挥洒洒，经常荡开来写放开来写，叙述，描写，象征，隐喻，以独有的语言魅力不断激活读者的想象。改编者要有很大的“气场”将原作的林林种种包住，按戏剧规律取舍剪裁提炼，整合成一台戏剧。

戏剧化转换是改编的重中之重。从编剧角度看，将“文学转换成戏剧”，有三点很重要：

首先是把小说转换成情境中的人物行动，戏剧是人物在戏剧情境中行动的艺术，在戏剧情境中展现人塑造人。改编者要抓住人物不放，建立好人物的行动线和内心线，并为人物建构起精彩的戏剧情境，建立好人物关系发展线，安排好主线、副线、戏剧场面，结构起全剧。

其次是把小说转化成有视听冲击力的剧场空间语言，转化成有冲击力的表演。戏剧的利器是剧场性，强有力的视听形象，活生生有魅力的表演，是文学不具备的。表演是舞台艺术的核心。改编要让演员有戏可演，让表演放射出光芒。要为演员写出好戏，使表演在戏中有起有落发展有序，呈现出人物的丰富性复杂性，展现出表演之美。戏剧也是舞台各部门合力创作的综合艺术，这些优势也要“最大化”。过去，编剧写剧本只重视写对话，其他留给导演。现代编剧要对整个演出，对舞美，灯光，音乐、音响等葆有想象力，文本阶段就要考虑演出的整体效果。改编过程中不能把原著中的“水”全部“放掉”“抽干”，只剩下外部行动，只剩下骨架，跑“梁子”拉洋片，要把看似没戏的描写、叙述转化成可视可听、好看耐看的舞台语言。

第三，  为内容找到“最合适”的戏剧叙事方式，找到文本样式—演出样式，并形成独特的戏剧结构，长篇小说篇幅都很长，常常在宏大背景下展开人物心灵史，成长史，乃至家族史，族群史，时空跨度大，人物多，线索多，事件多，改编只有找到相应的文本与演出样式，才能把原作充分戏剧化舞台化。因内容而变，依表达需要而变，由于原作的内容和改编的需要，改编者有时要打破传统套路，在形式样式，剧作结构，讲述方式上有创新有变化，戏剧必须往前走，重要的是表达的如何，是否让观众感受到文学之美戏剧之美——双重美感。

《桑树坪纪事》是成功范例。在原小说基础上充分舞台化，用歌队，转台整合起几个单元板块，每个单元板块主要人物李金斗和众村民都贯穿其中。既坚持了现实主义的深度写人，塑造人物，又大胆表现，象征，诗化，写意，形成自己的形式语言，整合了80年代探索戏剧的成果，成为戏剧表现美学代表作。《生死场》《白鹿原》等改编也很成功，都成了经典。

我再讲讲改编《生命册》的体会，首先我特别喜欢这部小说，它是李佩甫又一代表作，作者把很多年的生活，生命体验、人生思考，艺术思考都放进去了。小说采用树状结构，以男主人公为主干，生长出许多人物和故事。男主人公是吃村里女人奶，吃全村百家饭长大的，上大学后成为大学老师，后辞职下海，在北京地下室里写书，受骗上当，又去上海炒股，几起几落，一夜暴富成了百万富翁，开公司收购工厂，后又辞去公司所有职务，到处寻找失联的恋人，再后来出了车祸一只眼睛失明，重回乡村，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这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在变革年代挣扎、煎熬，寻找的心灵史。主人公经常回忆乡村往事，又带出一个个乡村故事，有村支书，乡间能工巧匠，有受尽凌辱命运坎坷身材矮小的乡村女人，下放到乡村改造的大学老师，它又是一部中国乡村草根百姓在漫长历史中艰难跋涉的长诗。此外，小说还写了大学教授，商人，股民，下岗工人，厂长，电视台主持人，诗人，画家，高干子弟，各级层领导……又构成一部中国社会裂变激变的宏阔长卷。我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我们这代人，看到了很多中国底层百姓的命运，也看到了整个中国社会的时代大变迁。

话剧《生命册》剧照

我的改编原则一是大胆保留，把小说的魂、小说的精华、小说的华彩部分留住。不把这些留住便是糟践原作。二是坚决舍弃，面对原作庞大的形象体系必须割爱，该舍弃的就舍弃。三是适度强化，强化主线和主要人物，剧本主线是漂泊在外、寻找人生之路的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四寻找形式，采用叙述体戏剧，叙述性与戏剧性有机结合，还调动了歌队等许多手段。

最后，说说我感受到的目前改编文学作品存在的问题。

一、如何将戏剧性与叙述性结合好是改编文学作品的新课题。“叙述”已经被这一轮的改编剧普遍采用。以前我们多做戏剧体戏剧，对叙述相对陌生。现在有些戏过于依赖“叙述”，演出中充斥大量叙述，若处理不好叙述性与戏剧性的关系，演员又不给力，很容易沦为剧本朗读或小说朗读。叙述体戏剧的叙述部分也要有动作性，有情境感、有戏剧张力，并要与戏剧情境中的戏适时切换。叙述不能只是辅助情节进展的串联词，应该是主观视角，情感叙说，心灵叙说，是戏剧情境的延伸，扩展和深化，能使戏，使人物往深了走，使表演层次更丰富。叙述对演员能力要求很高，要不断跳进跳出切换表演。有的演员在戏里时演得好，出来叙述时表演力度较弱。叙述要加分，不能减分，不能让观众产生审美疲劳乃至反感。

二、有些改编戏制作方喜欢用当红的流量明星担纲主演，吸引观众，打票房，打市场，好小说的主要人物份量重，很复杂很丰富，对演员要求很高。有的明星表现很好，有的缺少戏剧表演训练，表演一般化表面化，缺深度缺掌控全剧的经验和能量，台词也弱。有些戏给流量明星加戏让他们展示才艺，戏不足歌来凑舞来凑，很勉强，还有些戏主演很棒，群演弱。

三、改编剧多是“超长戏”，多在三小时以上——长没问题，如果戏好该长就长，但如结构不讲究形式没找好或驾驭不住，枝蔓多，人物事件多，场景变化多，要讲得太多，受时长限制戏运行过快，演员赶着演，只能演演人物浅表的东西，没法深进去，拉洋片跑梁子，见事不见人，开掘不深。戏沉不下去静不下来。戏贵在细，在曲，在耐看耐品，要紧拉慢唱，慢下来细起来深起来，让表演有深度有嚼头。不然观众既应接不暇，又看得不过瘾，那人家还不如去看电视剧或看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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