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唐代墓室壁画与纸绢仕女画
︱邵媛︱
中国美术史的发展硕果璀璨如浩瀚星河,人物画无疑是其间耀眼的星星。历史上的唐朝,呈现出政治、经济、文化大繁荣的状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历经新石器时期的岩画和陶画、汉代至魏晋的壁画和帛画中的人物画,至唐代,人物画无论是在构图、色彩、线条还是造型上都已趋于完备,达到了工笔人物画发展的高峰。张彦远称:“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
唐代墓室壁画与唐代的纸绢人物画都是体现唐代人物画优秀特征的重要类型。唐代纸绢画虽流传不多,部分为后代摹写,但也能从中窥探唐代纸绢画的辉煌。除去纸绢画,地上唐代建筑中的绘画几乎无一留存,只有大面积的墓室壁画上还保留着唐代工笔人物画的重要信息,这些丰富的遗存不仅为我们带来了一场视觉盛宴,更是我们了解唐代人物画总体发展态势的入门钥匙。
从美术的传承角度来看,唐代墓室壁画与唐代纸绢人物画都是唐代主流文化的反映。因为从画者身份来说,唐代的画家基本都属于宫廷御用画家,因此,其题材大多描绘了贵族生活。唐代墓室壁画属于典型的皇家文化,形象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贵族礼制、社会文化及审美观念。唐代墓室壁画从二十世纪初于全国多地均有发现,除新疆、宁夏、山西等地的零星出土外,其他都集中于陕西省,特别是关中地区。陕西关中地区至今已发掘百余座唐代壁画墓,其年代跨度从初唐晚期到晚唐前期,具有代表性的有: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章怀太子墓、韦贵妃墓等。由于可以通过墓志铭及史料记载确认墓葬及壁画确切的纪年,因此从这些墓葬壁画上,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唐代墓室壁画绘画形式的发展变化脉络。
美术史料中记载,唐代优秀画家初唐有阎立本、尉迟乙僧,盛唐有吴道子,盛唐后有张萱、周昉,均为唐代人物画的代表,其中,阎立本、尉迟乙僧、吴道子的成就更多体现在壁画创作上,如《唐朝名画录》中记载尉迟乙僧:“光泽寺七宝台后面画《降魔像》,千怪万状,实奇踪也。”张萱、周昉的人物画主要为纸绢画。纸绢画因所依托的材料载体难以保存,今天可见的作品较少,至今被认定为原作或遵原作临本的有《步辇图》《送子天王图》《历代帝王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捣练图》《宴乐图》《调琴啜茗图》等。
以下将从绘画题材、画面构图、色彩线条、人物造型、人物场景设置几个方面对唐代墓室壁画中的人物画,以及以仕女为主要表现方向的唐代纸绢人物画进行分析论述。
(唐)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 (宋摹本) (局部)
绢本设色 纵51.8厘米 横14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一、绘画题材
唐代墓室壁画的题材涵盖人物、花鸟、山水、宗教多个方面,主要以出行仪仗图像、贵族的居家及社会生活、宗教神瑞等为表现方向,但从数量上来,仍以人物题材为主。唐代墓室壁画中的人物画较其他内容来说最为丰富,其中又以仕女画为代表,数量多、绘画水平最高。唐代墓室壁画中的女性形象与纸绢画中的女性形象均可以称为“仕女画”。“仕女画”既指宫廷、贵族妇女范畴的绘画,也泛指以美女为题材的中国画。从唐代仕女画的发展来看,无论是宗教壁画还是历史事件绘画,仕女画作为独立的题材出现是在唐中期以后。李星明《唐代墓室壁画研究》中提到,唐早期壁画中侍女只描绘于墓室和甬道之中;贞观以后,墓中的侍女或宫女的形象从墓室、甬道到天庭、过洞都有,常有婢女宫娥成群的场面,这是当时礼仪规范的体现,同样为世人客观了解仕女画在唐代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线索。因描绘的基本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表现较为活泼,全面反映了唐代文化的审美特征以及服饰风尚、社会风气等。至今流传的唐代纸绢画不多,基本为人物画,题材以表现女性为主,充分说明了唐代对女性的热爱与尊重。
(唐) 李震墓墓室壁画 戏鸭图
二、构图
从构图上看,无论是唐代墓室壁画中的仕女图还是纸绢画中的仕女图,都主要为长卷式构图及屏风式构图。长卷式构图方式是中国绘画中传统的构图方式之一,这在魏晋时期的《洛神赋图》以及敦煌壁画的画面中都有所体现。屏风式构图也是中国画中比较常用的构图方式,如《女史箴图》虽然没有明显的屏风隔断,但是表现了分段的、平行的故事关系,而《洛神赋图》、敦煌壁画《九色鹿》中同样以类似屏风式隔断的树、山、石来对故事情节进行分割、衔接,这也有意无意成就了中国绘画中的连环画形式。在唐代,屏风画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绘画形式。对于墓室壁画来说,因为要考虑墓室的形制与甬道的长度,所以无论是仪仗图、出行图、狩猎图、宴舞图,还是仕女图等,都以一种长卷式的构图方式展开叙事,但其中又以屏风式构图对各个人物进行描绘。例如懿德太子墓的前甬道石门南、北壁中的壁画,都是以长构图表现了唐代侍女、宫女以及贵族妇女等形象和情节,描绘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生活图像系统。在描绘不同群体的时候,则以建筑绘画或假山树石等来充当屏风式隔断,对画面中的人物进行了一定的分组。新城长公主墓中的构图即如此,运用绘出的建筑廊柱将空间进行分割,每个开间各绘不同数量的侍女。这些侍女朝向不一、动作不一,有的持物,有的交谈,有的徐行,有的站立,长卷式构图展现了侍女的忙碌生活,但通过屏风式隔断又突出地展示了各个侍女的造型与神态。以上是以建筑或花卉、假山作为屏风式分隔方式,但也有真正以屏风画面所绘的,例如礼泉李墓、燕妃墓以及长安县南里王村韦氏家族墓中的壁画,都是模拟真正的屏风形式,然后在“屏风”内画上人物。韦氏家族墓墓室西壁的屏风图像为六联屏风,每幅屏风中都有一个贵族妇女或持扇、或弹琴、或站立,后有女官或是侍女服侍,背景以庭院中不同的树木花草作为点缀。李星明先生认为这种壁画墓中的屏风画的仕女形象是供墓主人欣赏的艺术作品,与其他的仕女画性质不同。唐代纸绢人物画基本以长卷式构图出现,如《虢国夫人游春图》《挥扇仕女图》等。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是用长卷的形式将人物分成几组,使其各自行进于春天的郊野,利用了人物的呼应关系,属于全篇叙事。周昉的《挥扇仕女图》则描绘了同一时空内仕女的生活场景。《簪花仕女图》也属于长卷构图形式,虽有专家认为其是通过屏风来截取画面,最后拼接为一幅长卷,但从拼接后的长卷来看,各个人物之间的呼应关系以及大小、前后关系都很好地阐释了长卷式构图的意味。唐代纸绢人物画与壁画的构图方式相同,都是在一个长卷式的构图下,利用屏风式的分割,叙述既完整又各有不同的人物生活方式与人物的个体特征。
(唐) 张萱 捣练图 (宋摹本) (局部)
绢本设色 纵37厘米 横145.3厘米
〔美〕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三、色彩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色彩无疑占有重要的位置。色彩是礼仪、身份的象征。在绘画中,色彩的运用可以体现一个时代的审美风貌。唐代盛世的恢宏气象注定了其绘画具有丰富多彩的色调,其人物画的色彩大多是积极向上的。从色彩表现上来说,唐代墓室壁画与纸绢人物画从材料上都应用了中国传统的颜料,大部分为矿物色,极少为植物色。因矿物色具有色相持久不变及覆盖力强的特性,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唐代绘画即使经过了千年的历练,还是那样绚丽耀眼。从二者应用的矿物颜料种类上来看,纸绢画更加丰富一些,这是由于二者依托材料不同、表现方式不同、受众人群不同的原因。墓室壁画中人物画的色彩对比前代的壁画更为丰富,虽红、绿、赭、红、黄等都是常用色彩,但在色彩的呈现上,整体还是较为素雅的。在敷色技法上,壁画基本以平涂为主,在面部及部分服饰中运用了分染(西域传入的凹凸染法)的方法,在腮处晕染淡赭红色,突出了女性的娇羞柔美,如长乐公主墓中的《四仕女图》,该图位于甬道东壁,左起第一个仕女面部在面颊、上眼睑、眉毛、颈部都运用了凹凸染法,凸显了仕女五官的清秀娇美,也体现了唐代大众审美下的仕女妆容。还有的画面中的人物运用了没骨画法,例如长安县郭杜镇执失奉节墓室壁画中的舞女图像。纸绢画虽没有壁画用色浓重,但因矿物色的使用也体现了沉着凝重的体量感。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以暖色调为主,以朱砂作为大部分人物的裙色,配以石青、石绿等冷色,使整幅画面在统一中凸显灵动与协调。人物肌肤以白粉平涂,并在绢背托以白粉,使肌肤能在纱裙中隐约透出,正应了“罗薄透凝脂”的朦胧美。贵妇的面部以淡淡的红色渲染,用三白法塑造五官的立体感,使人物造型更加具有质感。除此之外,纸绢画还有其细微之处,几乎所有纸绢画中仕女的裙装上都有不同而美丽的装饰纹样。纹样的丰富性既体现了当时女性服饰的华丽,也凸显出丝路文化与中原文化的高度融合,展现了唐代文化的博大。唐代墓室壁画与纸绢画中对于色彩的认识、色块的布局以及敷色的娴熟技法,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唐代仕女富贵、华丽和曼妙的体态。
四、线条
“骨法用笔”“以线立骨”“以线造型”是中国绘画重要的手段,也是区别于西方绘画最典型的特征。中国人物画就是通过线的提按、转折、行笔速度以及用笔力度来表达画面人物的体姿与神态的。魏晋时期以高古游丝描为主,线条较为细润、均匀。到了唐代,随着壁画表现形式的繁荣,出现了以阎立本铁线描,吴道子“莼菜条”、兰叶描等为代表的富有变化的壁画线条形式,用笔较为活泼,虽行笔速度快,但恰好凸显出用笔之人运用线条的流畅度、稳健度与韧性。唐代墓室壁画人物画富有变化的线条完美地诠释了唐代人物丰满窈窕的身姿,如懿德太子墓中的《宫女图》,线条流畅、自如,粗细富有变化,疏密得当,肩部通过线条的穿插表现出圆润之感,面部不作任何设色,只用富有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立体的五官与灵动的表情。唐代纸绢画由于依托于方寸之间,线条传承了魏晋以降的高古游丝描以及琴弦描,《虢国夫人游春图》《捣练图》《簪花仕女图》中的线条呈现高古游丝描与琴弦描相融合的特征,线条虽纤细,但挺拔有力,此特征除继承魏晋的柔美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活泼灵动的壁画线条的影响。从唐代壁画及纸绢画中的线条能看出唐代中国绘画艺术对传统技法与多元文化的兼容并包,无论是壁画灵动、丰满的线条,还是纸绢画中纤细劲道的线条,都凝聚了唐代人物画家精湛的绘画技艺与充沛的思想情感,具有无穷的魅力。
五、造型
唐代绘画的侍女造型及妆容与汉魏追求细腰、清秀的审美不同。唐代人物画造型上首先体现了唐代特有的审美风尚,无论是文献里还是绘画中,展现的唐代仕女的仪态与妆容都以圆润丰满、身姿窈窕为主要特征。《宣和画谱》中称:“世谓昉画妇女,多为丰厚态度者,亦是一弊。此无他,昉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而又关中妇女,纤弱者为少……”说明唐代仕女画中一致的造型样式并不是作者的喜好,而是大众的审美趋向。墓室壁画中的侍女人物画与纸绢画中的女性造型特点大致相同,墓室壁画人物造型在唐早期与晚期,身材比例稍有不同,但都符合唐代整体的造型审美:女性的头部稍大,体型却较为轻巧,面颊与肩膀都较为圆润。如段简璧墓出土的《仕女图》中,仕女身材高挑,身体圆润,樱桃小嘴,高发髻,身着唐代流行款式的条纹裙,足蹬黑色高头履。纸绢画中的人物也较为丰满圆润,《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中的贵族妇女与宫女均肌润体丰,妆容艳丽。
六、场景
唐代仕女画不是宣扬女德,不是对女性生活和思想的禁锢,而是要真正去探寻女性的心灵,并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再现女性的身体和心灵状态。真实的生活要落实于真实活泼的自然场景之中,仕女画在场景情趣的创建上首先得益于中国绘画中空间布置的留白手法。留白能带给观赏者极大的想象空间,早期唐代墓室壁画中的女眷和侍女或持物、或站立、或交谈,较为严谨,虽背景空无一物,但是观赏者还是能够想象出庭院小宅的场景。唐代后期则出现了许多真实有趣的场景,例如章怀太子墓壁画中出现了侍女喂鸟、逗狗、嬉戏等情景,再如李震墓中的《戏鸭图》,生动地画出了仕女左右顾盼、嬉戏玩闹的活泼神态,画中的鸭子也是伸长脖子,张嘴扬翅,仿佛能听见它的叫声。还有一些画面在背景处画出类似于真实庭院的元素,如树木、花草、动物,显示出墓室壁画在严肃的整体语境下增设情趣、灵动的画面细节,这与纸绢画中的情景有异曲同工之妙。《画鉴》中记载,唐代仕女画家也善于在画面中利用各种元素来点缀环境,突出人物的内心。如《簪花仕女图》中有树木、花草和动物,塑造了极为生动的贵妇逗狗、扑蝶、拈花、赏鹤的场景,并以热闹的场景来反衬人物内心的寂寥。
结语
唐代的大部分画家都工作、生活在京城,无论是壁画的还是纸绢画的作者,在完成宫廷和贵族绘画要求的基础上,或多或少还迎合了大众的喜好与审美,并在创作中不断地学习、切磋、融合,促进了绘画主流风格的形成。唐代主流绘画风格的成熟集中表现在工笔人物画的发展成就上,又以墓室壁画和纸绢仕女画两种创作类型为主要表现方式。它们是大唐盛世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精神产物,是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贵族审美与大众审美相结合所产生的独特审美文化,是依托不同材料与绘画方式描绘唐代女性身体和心灵状态的实例,更是美术史上浓墨重彩、不可或缺的重要篇章。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图 (局部)
绢本设色 纵46.4厘米 横182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作者供职于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㊱期︱
图文版权所有,如需转载,务必注明出处!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