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栅艺术论坛】创造为上：吴大羽的艺道与师道

创造为上：吴大羽的艺道与师道

无论是在少年时期离开家乡宜兴，来到沪上从师张聿光习画，担任《申报》的美术编辑；还是在弱冠之年远赴重洋，考入法国国立高等美院罗杰教授门下，接收布尔得尔和勃拉克的指导；也无论是学成归国后，应蔡元培之邀在国立西湖艺术院西画系任教，成为国立杭州艺专的旗帜；还是在风雨飘摇之时，不为时事变幻所动，在与学生书信授课中提出独具中国哲思的“势象”理论；更是在生活所锢时潜心创作，在上海阁楼中大隐于市，奠定中国现代抽象绘画的基础。“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吴大羽的一生跌宕起伏，物质的留存伴随着时代的变革飘零流逝。“我是不死的”，然而他一生创造为上的艺术信念，却如同他的绘画一般浓郁激扬，历经时光的炼洗，愈发刚劲磅礴，熠熠生辉。

《自像画》布面油画 53×37cm 1980年

上世纪初的1903年，吴大羽，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宜城镇茶局巷的一个诗礼之家1。“我家里都是读书人，收藏了几十幅古人的画。我小的时候就接触中国画了。”祖父吴梅溪为私塾先生，精诗文，擅丹青，曾教授过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我幼年七八岁时自己就喜欢画画，徐悲鸿的父亲当时是我的祖父的学生，他会画人物、风景、静物，几乎什么都画。我那时还小，看到这些画既好奇又高兴。这样，我对美术就慢慢有了兴趣。”大哥吴子政为前清秀才，在他博通经籍的启蒙亲授下，吴大羽对诗词书画产生深厚的兴趣，也在翰墨流香中深谙“士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正心明道之路。

1917年，在父亲吴冠儒离世后，身为幺子的“子玉”在兄长子政、子楚的倾力资助下，追随艺心，踏上了离乡的求艺之路，前往沪上从师张聿光。张聿光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先驱，时任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校长。在他的悉心指导下，15岁的吴大羽快速掌握了西画的基础，在17岁时开始担任《申报》的美术编辑。张聿光关注时事，忧国忧民，擅以漫画形式表达对时局的见解与主张。在他的耳濡目染下，进一步激发了吴大羽的艺术创作热情和爱国恤民情怀，先后刊发了百余幅铿锵有力的时评漫画，“吴待”之名名扬海上。亦师亦友的张聿光在吴大羽早年习艺之路上指明了一条正道，他坚定了吴大羽艺术追求的方向。“狷介孤冷、交游甚少”“他的作画不喜合群、往往单独写生，不使人知。” 从此，吴大羽走上了一条踽踽独行的艺术之道。

《好大的机括》漫画， 载《申报》1922年5月20日

《干事应有的精神》漫画，载《申报》1921年3月20日

《社会上缺乏团结力的原由》 漫画,  载《申报》1921年1月20日

1921年张聿光、朱应鹏等《申报》同仁发起的晨光美术会，宣扬革新与个性，探讨通过西方现代艺术来提升民族精神，激起了成员吴大羽出国求学的决心。在吴氏家族变卖祖业的大力支持下，吴大羽于1923年奔赴法国巴黎2，当时的现代艺术之都，并于1924年考入国立高等美院3。荣入学府的吴大羽，并未盲从西方古典艺术的学院派，而是选择在师从罗杰教授学习素描和油画基础后，转入现代雕塑大师布尔得尔的工作室，并得到立体主义大师勃拉克的指导。“布尔得尔大师课艺言教，必及亚述、埃及，从罗丹衣钵，上溯远古，会想见这位艺术家心眼所宗，把怪力乱神之力，引回道统领域绎义传旨，是素心在学程上初次遇到的新鲜。”吴大羽特立独行，注重个性和创造的艺术之道在巴黎蓬勃的艺术氛围中奠定了扎实基础。“当时巴黎对学院派不感兴趣，我后来就自学。我还经常到博物馆去看，博物馆就是‘先生’，我只是看看，不临摹。临摹只重技法，往往把感觉忽略了。当然也要看他如何制作的。还要看理论，重理论的学习。”从野兽派的色彩，立体派的解析，表现派的炽烈，未来派的动量，吴大羽如饥似渴地博百家所长，在追求精神表达和创造力艺术道路上快速奔跑。“当时在学习中，对印象派以后的东西有兴趣，因印象派以前的艺术已有人总结了，而印象派后的还在发展中。要使自己的艺术处在游离状态，需不断地变化发展。我崇尚毕加索、马蒂斯，他们不断地创造，他们也绝不喜欢停留在他们的水平上，他们是后来者前进的踏脚板。我崇敬他们的创作力。”

注2：《时代图画周刊》1923年9月24日刊登《赴法留学美术之吴待君》“将于本月二十八日起程巴黎”。

注3：吴大羽的入学记录见法国国家档案馆AJ52-572号文件，姓名吴待（Ou-Tai），1924年2月4日注册入学。

《女孩坐像》布面油画 1934年

《人体》布面油画   约1929年

《窗前裸妇》布面油画 约3×2m 1928年，艺术运动社第四次展览会

同时期在巴黎求学的还有林风眠、林文铮、刘既漂、李金发、曾以鲁、王代之等人。他们怀抱着艺术救国的宏伟理想远渡重洋，致力于学习西方艺术以创造中国现代艺术。志同道合的他们在1924年成立了霍普斯学会4，并于斯特拉斯堡举办第一次中国美术展览会5，在海内外形成深远影响。“该会所具旨愿宏大，想将来对于中国艺术前途，当有莫大之贡献。”荣誉会长蔡元培在展览开幕作序：“一民族之文化，能常有做贡献于世界者，必具有两个条件，第一，以固有之文化为基础，第二，能吸收他民族之文化为养料。” 吴大羽参展的新雕塑在西方世界取东方元素猎奇创新的时代，习欧人所长融中国之血扬现代之精神，承担起创造时代艺术的重任。戮力“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赏识“方墩尼少年”6的胆略和道才，其后在创建国立艺术院之际，委任林风眠为校长，吴大羽为西画系主任，以国立高等美院为蓝本，“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林风眠称道吴大羽为“非凡的色彩画家”，拥有“宏伟的创造力”。“大道无朋，感君相知。”本名吴待的吴大羽在1925年“以朋字去两撇，定大羽之名”。

注4：霍普斯学会Opus Society，后更名阿波罗学会Apollo Society或海外艺术运动社Overseas Art Movement Society，林文铮任会长。

注5：中国美术展览会于在1924年5月21日斯特拉斯堡Strashbourg的莱茵河宫Palais du Rhin举办。

注6：吴大羽居于巴黎郊区方墩尼玫瑰别墅Fontenay-aux-Roses，也常在此与林风眠、林文铮等朋友聚会。二十年后吴大羽给林风眠写信仍互称“昔日方墩尼少年之群”。

中国美术展览会1924年5月于在法国斯特拉斯堡举办。第一排左一刘既漂、左三蔡元培；第三排右三林风眠；第四排右二林文铮、右四吴大羽

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

1927年秋，踌躇满志的吴大羽学成归国，开启他的教学生涯。在艺术创作上桀骜不驯的吴大羽，在为师之道上秉承中华世风传统，尊师重道，依道笃行。他在《关于艺术教育的一封信》中明确教育的根本和个性的尊重。“第一就是，充满着自由独立的空气。各人要尽忠各人的感觉，各人要运用各人的技术，各人要发挥各人的个性，换言之，各人要画各人的画，一副画的生命，是美的表现，同时亦是‘我’的表现，教师仿佛是一位职路的向导，他可以引导学生入各种的大路上去，他并不是像拉黄包车的不能拉学生飞奔到光明之路上去。”通过“提拔他们的天机，鼓励他们的勇气，慰藉他们的失望，激励他们的向前”，吴大羽倡议“向导式的教法，务使学生的个性，得到充发展的可能。”“教育是教人的，是要把被教者教成一如教者之高明才智的，所以教授的事业，不是自去发展教授者个性的事业，而是教被教者得以人人知所以发展其人人之个性的事业。”李朴园评论道：“吴大羽不仅是个个性极端发展的艺术家，并且又成了一个很能牺牲自己、以扶育别人的个性的艺术教育家。”在吴大羽身上，艺道与师道并行，教学相长。

《国立艺术院聘定教授》载《民国日报》1928年2月12日

《关于艺术教育的一封信》载《申报》1927年11月30日

在此期间，吴大羽的创作亦异彩纷呈。1928年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在上海中法友谊会举行的第四届展览会中，吴大羽的《人体》深得各界人士好评。画作中窗前的裸妇构图明确，稳定中富有动感，体块厚重充满力度，与皮肤和窗帘焕发的鲜明光泽形成有机的互动。“但是吴先生到底还是东方人而且又生在太湖边，他的作风含有和蔼明媚之意趣，较之雷诺阿虽无其灿烂之肤光，而亦有透明之肌肉及深邃之浓荫。他仍是介乎二者之间而独求蹊径。我们对于这位新兴的大作家当抱着无穷之希望！”1929年，《倒鼎》、《渔船》、《新新旅馆》等佳作一一问世，在艺术运动社于上海举办的首次展览上引起轰动7。《倒鼎》刻画了挣脱锁链寻求解放的中国妇女，“纯是理想而且含有象征的意义”。“《渔船》那一篇章法最为严密人物之铺排极其得体，用笔与着色亦完全换过了：全幅都是长方块的笔触和深沉的色调，表现得空气异常紧张，渔夫之姿态极其坚强，似欲与海洋之洪涛大浪作永久之搏斗！这一幅假如是画完了可称为吴氏之杰作，愿拭目以待！”“画中之新新旅馆高耸云霄，奄奄待熄之阳光犹闪灼于巍墙之上，晦阴之处，透着层层灰紫之光；全幅的印象好像是默示人以富贵如浮云，欢乐如春梦飘忽莫测。在吴氏的风景画中这一幅可称为最坚实的作品！”林文铮发文赞叹道：“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我相信凡是看过吴先生的作品的鉴赏家，都要受其色调之强烈的吸引而为之倾倒；就是和他对垒的画家虽不免隐含妒忌，亦不禁私下钦佩不已。颜色一摊在它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 

注7：1928年8月，艺术运动社成立于国立艺术院。“以绝对的友谊为基础，团结艺术界的新生力量，致力于艺术运动，促进之东方新兴艺术。”是霍普斯学会的艺术同仁归国后的精神延续。创办艺术刊物《亚波罗》。

吴大羽、林风眠等人作品载《中央日报》1928年第12期

《色彩派吴大羽氏》载《亚波罗》1932年第8期

国立艺专时期，吴大羽一系列饱含激情和决志的大幅力作：1931年的《民族之光》、1934年的《汲水》、1935年的《凯旋图》、1936年的《孙中山演讲图》、1937年的《国土不容侵犯》，吸引了一批批极具艺术才华、满怀救国抱负的学子投入羽师门下。他们中有：艾青、沈福文、胡善馀、胡一川、祝大年、李霖灿、董希文、王式廓、赵无极、朱德群、闵希文、赵春翔、丁天缺、庄华岳、凃克、吴冠中、罗工柳、张功悫、袁运甫等等。吴大羽作品深厚的艺术功底和家国情怀令学生们终身记忆犹新。学生闵希文被画作《汲水》的气魄所震惊，“让棕红色的汲水人的背部和蓝绿色树丛相照应、衬托，发散出色的魅力。这种大色块像一股冲力激励着观者，是形与色的双重力量啊！”吴冠中亦感慨道：“蓝绿色调，画面水桶、扁担纵横”画的是“生活的拼搏，是人间艰辛”，“每当我看到塞尚的大幅构图时，总不自觉回忆到冷暖对比强烈的《井》。” 《孙中山演讲图》中“孙中山穿白色大褂和坐在草地上听讲的群众混成一大片浅蓝色调，加上后面绿紫色树木，整个画面呈现出微冷的青紫色，给人一种深沉的思考和冥想。”《凯旋图》中被召撤兵垂头沉思的岳飞，“红、黄、白等鲜明的暖色调予人壮烈、刺激的悲剧气氛”和吴大羽对侵华不抵抗时局的义愤填膺，令吴冠中在卢浮宫看到德拉克洛瓦的《十字军东征君士坦丁堡》时“仍时时联想起这幅消失了的《岳飞班师》”。而当全国掀起抗日高潮时，吴大羽在大幅画布上创作《国土不容侵犯》，“只画一只鲜红的展开五指的巨大血手，像透着阳光看到血在奔流的通红的手。”并唯一一次在指间题词“我们的国防，不在东南的海疆，不在西北的高岗……而在我们的血手上。”8

注8：《汲水》，又名《井》，布面油彩，高5m x宽4m，1934年。《凯旋图》，又名《岳飞班师》，布面油彩，尺寸不详，1935年。《国土不容侵犯》，又名《血手》，布面油彩，尺寸不详，1937年。原作皆于抗战时期佚失。

《民族之光》布面油画 约1931年

《船夫曲》布面油画 1947年

吴冠中回忆道：“威望最高的则是吴大羽，他是杭州艺专的旗帜。杭州艺专则是介绍西方现代艺术的旗帜，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吴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两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及色彩之绚丽，二是他讲课的魅力。”朱德群补充道：“吴大羽是向中国引进西方现代艺术的一面旗帜，而且也是号召中国画家摆脱传统拷贝式传承、建立独特艺术个性的一面旗帜。”“艺术最忌模仿，艺术就是艺术，不能实用，不能授命，艺术是物我交接瞬间难以形容的美感。”吴大羽注重个性，启发创造力，循循善诱的师道对这些日后在艺坛自成一家的学生们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先有扎实的基本功，之后再扔掉它，走自己的路。”这一经典成为学生们铭记一生的至理。“吴师善于言辞，言语中具有诗意，导人思路步步入胜。他强调启发诱导，不喜欢动手改学生的画，尽量发现学生的个性。”丁天缺在遇到羽师后艺术之路豁然开朗：“画风景易，画风光难，而我们所要画的正是风光，不是风景。风景是具象的，能花工夫，都画得出来；但风光却是抽象的，需要我们的感觉才能感知。以此下笔，风景画才能具有生命，才能把普通随处可见的景物，画成出神入化的风光来。”曹增明细述吴大羽在教学时反对模式化训练，强调个体感受表达的艺术理念，“要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要从对象的感受出发来处理，用自己的手段来表现自己的感觉。画自己感受到的，切忌搬用现成模式。画画最重要的就是感觉，对象的第一感觉很重要，能发现、能抓住、能表现感觉，便成功了。”朱德群也特别提到吴大羽“他不光是给我们启发，他是教我们怎么看”。“你的色彩要有灵魂，你的笔触要有生命。画出对象的生命力，露出作者独有的感受力。”赵无极称他的恩师吴大羽是一位“启迪学生的心灵，点亮学生的眼睛”的老师。“我们经常到大羽师的寓所听他谈艺术，请他看我们的作品，他思路敏捷，处处着意于启发，感情极易激动，我们永远被他感染、被他吸引。吴师为人态度庄严，对学生很恳切爱护，尤其对优秀同学更是不遗余力讲解鼓励，犹如望子成龙的心情。对学生则热情洋溢、十分亲切爱护、耳提面命极尽鼓励之能事，对学生寄予极大的希望。”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吴大羽坚信师生之间亦是道义关系。为师之道的艺道是他一生身体力行，孜孜不倦的动力。“艺术来到美术家眼里会产生两种意义：一是美育教学，二是创造的哲学，将由这两个信息决定他们进行工作的程序。”

1932年国立杭州艺专开学典礼师生合影(吴大羽于第一排中间)

1935年国立杭州艺专教师于白龙潭。第一排左起：林风眠全家、潘天寿、吴大羽、蔡威廉、林文铮

1931年吴大羽全家与友人于西子湖畔

“美在天上，犹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裁剪，著根成艺。艺教之用，比诸培植灌浇，野生草木，不需培养，自能生长。绘教之有法则，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驱人入壑，聚歼人之感情活动。当其不能展动肘袖，不能创发新生，即足为历史累。” 在创造为上的艺道实践中，吴大羽一反门派集结，认为没有师承的师承是最好的师承。“创造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人生也有起步，前身曰画自由，后身曰画大悲，大彻大悟才能获得大自由，而人生的价值在自知。”他博古通今，追求生命的真谛，一生高举创造的旗帜，将西方现代艺术探寻宇宙本质不断创新的精神在为师和从艺的道路上知行合一，躬体力行。“讲艺术、讲历史、讲哲学。远古洪荒，希腊盛唐，旁征博引，雄辩而精辟，使人觉得浑沌里顿出光明”，曹增明回忆羽师“端庄凛然地站在画室中间，一讲就是三小时”的大义昂然。“他非常强调‘道义’二字，认为道义是一种准则，是一种责任感。他讲到这种责任感，态度极严肃，往往声色俱厉。” 赵无极在回忆也讲道：“我们天天见面，谈话很多，也自由。当时的谈话，主要谈人生，他的观念品味，从不谈画。”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吴大羽在技艺之外的言传身教和为人师表引领了学生们的艺术之道。“绘画的表现不是科技。主宰绘画的艺术家不是科学绘画家，它是每一位艺术家的气质、涵养、学识，方方面面全面的反映，所以艺术是综合的，不仅是绘画技术上表面的枝节的那些。作画作者品质第一，情绪既萌，画意随至，法逐意生，意须经磨砺中发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圆熟。新旧之际，不存怨讼，唯真与伪为大敌。深浅高卑，自有等次。美丑之两诤，时乖千里，时觉一绳。” 吴大羽对自己的作品评价“表现了眼目所感的东西，是视觉的产物，好的作品则是属于心灵的东西，要充满幻想和秘奥、对人生的冥思和彻悟。”吴大羽鉴往知来，以民族振兴为己任的远大志向，亦敦促他在艺术之路上愈行深远。“譬如导游必先高瞻远瞩，熟悉世道，然后能针指长程，竭我区区，启彼以无限。” 

美在天上，犹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裁剪，著根成艺

1941年《致吴冠中、朱德群书》 提到“势象之美”

结合西方科学感知和东方诗心势象的“视感”图谱

此时的吴大羽， 已历尽1937年抗战爆发后的几度迁徙，骨肉离散，却始终笔耕不辍，寄情翰墨9。战火中的一封封长信处变不惊，诲人不倦，对嗷嗷待哺的学子们如家书般遥鞭课于万里。吴冠中“像《圣经》似的，永远随身带着这些墨迹，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在看到失而复得的信札底稿上圈圈点点，加减涂改的印迹时，吴冠中惊讶于羽师对复信的慎重推敲，“他其实是在写授课讲义，同时吐露了他对艺术、对人生的心声，他似乎只对怀赤子之心的青年学子吐露心声。”迫于复杂局势而未得以复职的吴大羽在辗转多地后于1940年取道香港回到上海，“我实慎独，未与任何活动。徒效陶潜之隐，坚守孤深”， 但仍坚持与昔日学生保持密切联系，从未停止探讨追寻理想的艺术之路。“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把心灵安放在作学哲学推敲之中。”从诸子百家，儒释道佛，到希腊神话，史诗圣经，吴大羽的艺术道路建立在他开阔的国际视野和坚实的东西方人文基础上。“世界上一切一切的艺术包括统统的一切，都是共通的，只不过封建意识把它割开了。”在中西对立亦或全盘西化的时代， 吴大羽的艺术哲思超越文化的边界，直击生命本质。“艺术是人与天之间的活动，艺术是真善美的结晶”。“绘画是无声的音乐，艺术是直觉的科学，科学是艺术的手段，艺术是灵魂的创造形式。”所以在艺术创作上，“绘画是世界语言，东、西艺术都是这个世界语言中的词组，可以自由组合。”“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功，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朱德群回忆吴大羽说“在校6年能画出一张完整能看的画就够了”，这犹如潘天寿所言“一张画要画得一笔不能多，一笔不能少，才是好画”；吴大羽倡导学完基本功再扔掉基本功走自己的路也与潘天寿“新，必须由陈中推动而出”有殊路同归之见地；羽师强调的结构又何尝不是潘师推崇的“强其骨”；而西方现代艺术脱离写实转向抽象，也与中国画“神似重于形似”的写意美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吴大羽不断跨越边界，超越定见，超脱于物象的艺术理念在1940年的书信中形成他以“韵”消融一切东与西、形与色的“势象”之美。

注9：1937年日本侵华后国立杭州艺专被迫迁徙逃难，1938年与北平国立艺专合并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儿子年幼留于上海，吴大羽与妻子、女儿随校辗转江西、湖南、云贵等地后取道香港避居上海，离开艺专教职。至1942年期间，与吴冠中、朱德群等学生书信授课。

《夫人寿懿琳像》 纸本水墨 13×11cm 约1930年

1930年代吴大羽夫妇和女儿吴崇力

“示露到人眼目的，祇能限于隐晦的势象，这势象之美，冰清月洁，含着不具形质的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他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彷佛。”艺术感受生命，主宰心灵。“艺术是灵魂创造形成，形式表现多，灵魂会缩小。一件画作，是眼力和心力结合的节奏，是用手和工具操作处理的感而思的势象气韵的表达。”在吴大羽的艺术世界里，绘画对象、作画材料、中国传统、西方技法都已不再重要，“画需要的是领悟，不是画笔上的技巧，不要去画物的外形，需要的是超脱。”从采韵、谱韵，到色归、色奏、飞光、飞心，从外观到心观、从光影到时光、从人生到宇宙，“我的绘画依据，是势象、光色、韵调三方面的结合。光色作为色彩来理解，作为形和声的连结是关系时空的连结。用其丹青染意，用其笔致抒情，用其线色抒情，检点起江山，乐舞千秋，斟酌着乾坤，安排佳丽，健壮时空的一切，是他在相对论到金刚经之间的架设桥梁，建造谐和语言，调整以章曲，以人天为开场之纲，还诸天人的一种，显示高风生命力的永在的特殊操节尊严。绘画是空间的艺术。但我的绘画是时间驾驭空间，其结果仍是为了表现空间，所说的空间合唱，即绘画的音乐性——这是我追求的。无语符的书法和超形象的格局，是就时空的范围摆布下来我的心理结构。”“我爱上了皎皎的花朵，春天来到你脸上。我爱上了洁白的琼玉，幽谷深藏着你的辉煌。我爱上了美丽的月亮，是你指点了明天的太阳。” 在吴大羽笔下，转瞬即逝的彩云，录入善于观察的眼睛，经心灵的剪裁，化为物我两忘的艺术。“我把天地为画框，点染心胸，可以把示寸衷，佈须芥，指划去来。”“艺术在引人生接近自然，又引回自然扩开人生。”如凝固的音乐，如流动的建筑，有如古希腊雕塑般肃穆而壮美，又如中国山水般崇敬而深远。吴大羽的绘画“色在流转，形在跳跃，冲出窗前，飞向寰宇”。 在上海小楼的一隅方寸间，吴大羽“用宏观入微观，苦思接物之心，从事心手眼艺动，夺人所未悟，剙人所未睹，行吾作业。宏观入微通心性，力速沉飞量海天。”“宇宙之大在于我心，宇宙之存在也于吾心，宇宙之奥秘至今尚不可知。所以把握自我，即把握宇宙。”他的艺术之路打破物理空间的局限和岁月世俗的阻隔，通向遥远的精神寰宇，一个玄奇强劲的时空旋流，一个无限美好的理想之地。“人是从自然中来，无原由与自然作斗也。社会的生活建立在群体之间，断无与同群有所争。”于天人之道间驰骋的吴大羽坚守着道义为艺术的根本，身心只由自主，长耘于空漠。“离技之道，徒堕人生。”道技之间，实践于中，远道过教，益以书励，“每一成创，将于是见其崇致”。也正是这份道，支持着吴大羽在接踵而至的苦难中超然于世，生死两忘，不断奋勇前进的力量。

1948年吴大羽夫妇与赵无极夫妇于上海吴淞码头

《致吴冠中、朱德群书》 1941年

《致赵无极书》 1945年

《致庄华岳书》 1941年

《致吕凤子书》1940年

1947年，终于盼到抗战胜利，国立艺专回迁杭州的吴大羽回到西画组担任教授和主任，学生丁天缺任助教10。然而好景不长，从1949年秋缩减吴大羽的课程，到1950年春未给吴大羽排课，最后以“教员吴大羽，因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解聘吴大羽11。从此，吴大羽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失业境况，由儿女中学教师的收入支撑继续作画12。“可听百年之内之任何一日丧失吾人之生命，但不可有一时一刻松懈吾人信仰真理的虔诚。” 直到1960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成立，终于获聘的吴大羽却仍因教育思想不合时流受到排挤。他信守独立精神的光辉和现代教育的力量，为普世的人类公理和艺术之道不断发声。“把美善的愿望加诸人的活动是为政治真理。锻炼自己身心作出其贡献是为艺术真理。我自己尊重我自己认为的真理，比看重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面对“吴大羽的画风显得凌厉，若有咄咄之感”的抨击，吴大羽大义凌然，据理力争。“艺术不等于政治，艺术有自己的道路。抽象派艺术是现代艺术革命的一点，它与中国字有很多地方相同，有很大的关系，学习抽象派艺术对社会主义艺术肯定有利。” 他在上海美专的课堂中讲道：“一个人只是自然界一小生物，但他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即每个人的意图。”祖国的建设需要不断创新，“画要像一把刀。现在是原子时代了，西欧都在进步，我们的艺术也要赶上去。”1966年，冲进寓所破四旧的群众彻底打破了吴大羽潜心创作的生活。吴大羽失去了书籍，被赶进十平米的阁楼1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生存空间的步步紧逼，狭小的阁楼限制了作品的尺寸，却难以击破吴大羽坚守的道和义，爆发了吴大羽的创作激情。炎暑加虐，锥居鸠喧的吴大羽坚定自己永远追求真理的师道和艺道：“故我依稀在，未辨昔与今。教授可真伪，真理染浊清。鞠式庠序间，诚惶师导谨。咄咄馀啼笑，何物见正经。”于禁忌之处见风骨，于高天之外看春秋。被冠以“形式主义祖师爷”、“对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反动学术权威”、“狗地主”的吴大羽，经历两次重病几近死去14，扔怀揣着艺术的理想，立志欲坚不欲饶，行至水穷看云起。“古希腊人奉霍否斯为艺神，非出迷信，是指光明永在。诚以光明所到之处，媸妍好恶以分，真赝正邪以别，是非黑白以明。”昔日他给林文铮信中的文字仍铿锵作响：“吾人已入乱邦矣！惟忍与慎，庶足以应付之。阿波罗未曾巡游地狱，尔我当代策并辔，放万丈光。”

注10：丁天缺于1951年4月以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为由被捕入狱，1969年出狱。

注11：1950年8月27日，“杭艺字第五三五号呈文”，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1950年4卷。“教员吴大羽，因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亦未排课；吴且经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参加教职员学习活动，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次年林风眠辞职离杭。

注12：1951年，在上海震旦大学念书的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因无法支付学费中止学业。1952年华东局文委委员赖少其帮助吴大羽儿女获聘中学教师，1953年帮助临两幅油画获得200余元稿费。学生芮光庭帮助吴大羽作连环画获得100余元稿费。

注13：1967年，吴大羽的房屋被上海房屋管理机构接管，安排两户人家进驻一层。吴家四口人只能住在二层和三层的小阁楼上。1971年初，二层又被安排住进一户人家，吴大羽一家只剩三层十平米的阁楼，儿子只能住在学校宿舍。“ 对窗公厨新设蒸气扇门，炎暑加虐，锥居鸠喧。”

注14：1968年隔离劳动中吴大羽右腿胯骨骨裂，没有痊愈时又被迫参加劳动，终生瘸腿。1975年吴大羽患肺病严重咳血，医院下发病危通知书。

1947年校长潘天寿邀请吴大羽重回国立杭州艺专担任西画教授

国立艺专学生致吴大羽联名信

吴大羽在国立艺专的工作证

“我的黑画，根源于抽象地描绘人生，把人生安放在自然角度之中来处理，不但脱离了现实的一面，从而又会歪曲人生的面貌。我常用反动的艺术手法和语言毒害过不少青年，为要把艺术位置在虚无缥缈的‘仙境’，竟然遗忘了政治，遗忘了一切。可是没有遗忘了自己，没有遗忘了自己的独立王国。”回观吴大羽在艰苦岁月中的作品，件件扣人心弦，光芒万丈。1947年的《渔夫曲》和1948年的《回乡》作于战乱，是漂泊中对儿时生活的留恋和对理想之土的憧憬。在民间装饰的色彩和流动的线条中，幼时农民温暖的恩情和常在村间嬉耍的场景亲切，春风拂人，感人至深。1955年的《伏案少女》、1956年的《镜中像》、《红花》、1962年的《菜农》、《蔬菜丰收》、1964年的《向日葵》、《番瓜弄》，在非现实主义作品饱受批判的时代，更有大量无题的势象探索不断出新。“我不晓得哪一条是正路，我也不晓得哪一条是左道。我有我的心在，心要自由。你给我的心愿上的自由，就是正道，否则就是左道。”在暗黑的小楼里，“人间墨黑如死，天际则疏列着明星”，吴大羽感受到“接近了艺术世界，那时你也就仿佛接触了他，接触了这高人的心胸。”在清明的艺界，没有人世的恶毒，心灵保持纯净，“美即我，我即渊明”。他崇敬“渊明曾是战胜了出世者的道，而独行其道的一种人。”在感同身受的吴大羽看来，渊明不是晋室遗老，不是田园诗人，他未尝寻仙问道，他亦无闲情避世。“从败坏了的人世中看出，渊明像是隐者。从真理上看，他仍无愧为积极的好汉。”甘心苦曰辞，甘为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厌闻世上语，欲辩忽忘之。在艺术之道上，他看到了千年前一个同样踽踽独行的背影，追随着他的光芒奔去。他感恩上天在世乱靡复中安放为人师表的榜样。不虚其步，再接再厉，没有消极，“我们要替承先哲的贤操，焦思其经历，检讨已往的长长短短得之失之，化他们的悲鸣为无限美善的朝辉。” 吴大羽不囿于物，积极进取的卓识让他感悟“画人何必通才硕彦，要他是真实汉子，要他是前进不息的彻底见人之一”。在逼仄的一隅之地，陶渊明“自肃身心于力耕”的卑微是中华文化危难时的渡筏，是华夏民族延续的命脉。这样的东方气脉是“工人出身的罗丹难为渊明塑像的，讲师反抗官庭的戈雅难为渊明写照的”。孤松独直，独立风雪。直如弦，古人知尔死道边。吴大羽深感“人对于人的评断之难，往往不下于人的自知，而在艺术不离道德的原则下面，画人的制作不能够说和他的人格没有关系。”在陶渊明身上，他看到“胸中横着一股不平之气，他不用百年尺度量人生，不求亘在百年中，也不管身后名不名，他不但不爱慕富贵，连亮节高名达道不达道都不在意，他就是他，他是用过大力来完成自己面目的人。”

自落低微 约1950年

“张开眼来，便是绘画。无处非画，无画无题。”在小楼里一张张对真理的求索没有题目，也没有签名。“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了。”广陵散尽，富春钓空，画其无题之画，为其无所欲为。“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吴大羽淡泊名利，拒绝艺术沦为商品，追求本真，前进在艺术的真理大道。“人世有道，现其庄正。无惊无懵，却不为其同道所喜。”吴大羽坚信“一个艺术家把内心的感觉通过眼睛，然后要靠思想，靠想法把它画了出来，任务也就完了，至于作品展览也好或派什么用场，不是艺术家自己的事了，是批评家的事了。”儿子寿崇宁回忆道：“父亲一天到晚都在阁楼上工作，从来不让我们进去帮他整理东西，画的画也不让看，说没有必要让人家看。”15“真理不可见。创造上会见到品貌风骨之有其寄着。”对于艺术真理的追求，吴大羽从不知足，也从未停步。“不是说我身边没地耕种，我不如渊明，不是说我吃不来苦，我不如渊明，是说我没有他的主见，我不如渊明，是说我有了先见也不中用，我不如渊明，是说我没生在渊明之前，虽还存着渊明的继绝，无以示露其心胸于人间，我不如渊明，但我与渊明有着牵连。” 他说自己不是画家，“大家指说我是画家，我可还没曾画出六十多年来的心目。我不能算是画家，我不是画家，但我可以成为画家，只要你不过分分离我的心目。”他说自己“是牛，但我又够不上牛，我不如牛远长，我没牛的聪明、任重、而又有耐性。我比牛要蠢得多，荏弱无能得多，懒而又不中用。” 他感叹自己“年已六旬，还有些乳犊之气，怀着至死不悟所见之非是，将死不改此心之所为是，牴奋不安，笨执特兀年年，实不异于牛之性，从而我也仿佛懂得一些牛的心事，牛的蹄用，牛的背功，牛的容量，牛的力能，牛的泪味，牛的鸣情，其所悲鸣。”他自嘲道“比不得牛德的美于万一，我自罄其所长，不会及到牛毛一根......自顾目光不出牛背之上，缓步可车，但事耕耘，哪计岁获。” 

“艺术是精神语言，以真理为语符。”在咫尺间的第一百零一个世界，吴大羽的画笔生动多力，萌发着青春之芽；鲜活的画眼，明眸善辨，发旺族人的血液。“天赋给我一双眼睛，叫我丹青世相”来鉴古知今。“我来自幽暗苦难之谷，顺着千流折波，旁依着万山萦廻”，在“一柄用利物为权的秤子称不起美的重量”，童山只剩一棵败松，幽谷只存一棵焦兰，颓暮陈败钉住四周，不许我们开眼的时候，以“阔大远见的挚爱来替代仄窄低陋的方面”，“由于我们有力，我们乐生，人类凭其前向不息之力”，在贫陋愚昧中间开创朗朗之途，“带着各人心上的醒觉，飞跃银汉，直向天心”。“诚知晴天难保不来风雨霹雳，有生更难免不有一死”，吴大羽以一生进攻百死。人生不过百年，而大道却无尽头。吴大羽感叹道这正是生命存在的理由，“人类生命之去路无涯，唯于这短短之中，才是我们出力的时代呀”！“创造为上，不限于绘画。诚知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但它总是生的活的。”这是吴大羽的生命之道和艺术之道。“没生命的艺术比于没魂灵的人”，唯有生命的绘画艺术才能胜荷时代的悲欣。他呼吁“创造为上，绘画人应当勤勉修炼其艺术成为人类天才事业的一点一滴，不等待旁一件天才事业的驱役为足意。”学术的独立性正是形成人类天才事业的全貌。“止若无视的活着，依样葫芦的活着，卖弄风雅的活着，依人作嫁的活着”，是吴大羽视为大罪的苟且。非示露理想美而高兴，非猝然惊新而激动，非自度心曲欢乐于人，非故弄玄虚嘲弄他人，吴大羽抨击世上没有内容的笑。他谴责“未成曲调先有情”的虚伪和麻木，非但不能在艺术表现上引人注目，更会带来社会必然的落后。挚挚真真的情感，切切实实的生命，才是人类欣向滋荣之所瞻。忆起登天平路往事，“何必斤斤计较字眼的上下，反正老爷先生同志总都是一样的人，人的服饰习尚会随时代有改变，人的心肠总是大同小异，就是畜生，一样的吃和拉”，平常了千年的道路，让怀孕妇女肩着没有心肝的兽类，安坐在轿中间像是人的模样，唯有“画画的人呀，艺术人呀，你们的人生道上唯一的救星，是喁期着人类之中还幸存着的德力，微光未补于黑夜，或是白天阴暗里一些照明作用”，不应只像猢狲目之所及，要看得深深远远，看到悲悲欣欣。“我确信是盘古氏之子民，没有理由忘典而彷徨。我不会迷信我所左想，我不甘低微自堕愚荒 ”吴大羽自喻大禹，孜孜以求唯一一件大事，“是在努力找寻着，人们久所遗忘的，人类第一件必要的创造，蕴藏已久的庠室中的高贵。”如同无题作品中飞扬的色彩冲破画面的桎梏，“人类文化是一种才智和德行交融的力，它无时无刻不在要求前跃，要求飞展，要求昇华自己的人格，要求突破陈旧黑暗，要求光明，要求生之美，要求无限止的美善。” 他的灵魂在要求一般的庄严，吴大羽尽毕生的力量，“人类既把这崇高而伟大的责任加在我人肩上，是不许逃避的。”艺术之道所及的这第一百零一个世界是需要一代代人的德艺不断砥炼才能抵达的高尚大业。“艺术虽不能全靠意志来完成，而艺术家者，却不能自失其良善心地，由技入的，得和道会，由道入的，得和技合。‘文章千古事’，也正是时代事情，要能经纬美善，熔冶人我，放乎时空，归乎毫末。”

蠢话已说尽，所余止一言，此后慎缄口，默默送流年

七十年代末，在肉体苦难中炼火涅槃的吴大羽，已是迈向耄耋之年的老人。“室内陈设简陋，吴大羽也全无当年在杭州艺专任教授时的派头，坐在面前的就是一个饱经磨难而体弱憔悴的干瘪老头。”看望羽师的曹增明回忆道：“我看他面容衰老多了，但一谈起话来，却又目光如电，还是那么敏感而有精神。提到‘道义’两字，还是那么果决，声色凛然。他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说：‘艺术的根本还在于道义’。”朱德群“每当与朋友或同学提到吴大羽先生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即产生无限的兴奋和激动，几不能自持，感恩之心油然而生”。赵无极“受吴大羽老师的教导至今感念不已，他将永远是我们的模型的创作者。”赵无极回国看望恩师，带来了毕加索画册；朱德群寄来法国颜料，鼓动年迈的羽师多画作品。羽师欣喜交加，在“等待有一日新型英雄的归来”的同时，更加奋发创作，老当益壮，吴大羽生命最后十年的一批力作喷涌而出。“在我看来那花是一种缤纷。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天心的仁慧，永惬人怀。而一经图写于画面，那花也融化于人灵活力之中，上天下地，飞翻须芥，永予有心人以咏瞩之缘，昧者不察，识者自来。”《花之舞》中化作一团彩云的瓶花有着青花瓷的薄脆，亦有云雾升腾于大海的磅礴生命力。“‘画会’的存在，并不能持续每一个挚诚人的信赖，它比是花瓶，花枝并不要求花瓶为它安插，而你也没有自疑其斤量，送给不相干的一群人上秤的必要。”菘蓝色的橙色光芒中凌起似是而非的《飞羽》，汉唐古韵里怒目相向的《谱韵》明眸，吴大羽被打碎又重构的人生在层层挤压的油画浓彩和顿顿挫挫的诗书韵律中挥洒出强烈的生命神韵。“形，是人是花是物？道是有形却无形，因外在的形被卷入了作者心魂的翻滚中，变形了，欲辨已忘形，但却又形迹依稀，道是无形却有形，这关键，这主宰，是韵，形与色为韵所吞吐。韵是生命的灵动，如果一幅具象的、静止的画有气韵生动之美，则其中必有运动的脉络，只是脉络时隐时现而已。”吴冠中看到吴大羽的《色草》“色与色的跳跃，画与叶的拥抱，虚与实的穿插，小小画图间岂容苍茫宇宙，作者云游何处？尊敬的老师八十岁了吧！多年不见，身体更衰老了吧！然而心脏和脉搏的跳动依然如此强烈，我深深感到欣喜，似乎又返回了四十年前的西湖艺苑！”，是那一片“探索艺术规律、中西结合的实验园地”！《公园的早晨》绿意昂然，没有任何具象的描绘，只有蓬勃的明黄、翠绿、草绿层层叠叠，密密疏疏，争相伸展出画面。笔触跃动多样，又自在安宁，画面中心的黑色色块，诉说着吴大羽坚如磐石的艺术理想。《滂沱》，笔触更加洒脱，色块愈加坚定，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蓝绿交错中的白与红从黑暗中夺目而出，它是吴大羽在大雨滂沱中难以分辨的树和人，也是吴大羽在乱世纷争中清晰的光与路。将画作颠倒错印的《美术》杂志给吴大羽致信道歉，吴大羽回复道：“现在人已可到月球，从上画下，不是倒了。”从不囿于物象和尺寸作画的吴大羽，没有主题，没有标题，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只有浩瀚的思想宇宙和宏大的艺术之道。“在吴大羽逝世的前几年，几十年，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躲进小楼成一统。倔强的老师在贫病中读、画、思索。峣峣者易折，宁折，勿屈。身心只由自主，但他曾在写给我的书信中说：‘长耕于空漠’。”

《公园的早晨》布面油画 75×70cm 1973年 上海油画雕塑院藏

《滂沱》  布面油画  55×39cm 1978年

《滂沱》  布面油画  53×38cm 1978年

《色草》布面油画 53×38cm 1984年 中国美术馆藏

“每一种新创表现都是从普遍的复杂的思想感觉中来的，要是苦守住它不给外界来往，它就会被广遍的时空所抛弃，孤独而死。说开去，一切都是如此。假如革命不能运用它的先进的行动创造，投向更大更前进的时空之中，那革命也只有死亡一途。毫无疑问，过去是从真实中来，现在还仍向真实中去。”在轮回的时空里，艺术是表达时空的结构，吴大羽的艺术之道在大喜大悲后，出世和入世中，获得大彻大悟的创造大自由。念起少时留学西方的毕加索说“我十四岁的时候画的就像拉斐尔一样，可是我用一生的时间学习画得像个孩子”，吴大羽感恩自己“我活到八十多岁，我对自己很欣慰的就是我到今天还像个孩子。”八十多岁的吴大羽视力急剧下降，“我自己眼睛的视力已模糊不清了，但不要紧，我仍可以画我自己心灵深处的感受。我到底不能就这样轻易地信服自己已是老人。我只常自以为自己是孩子，还自衷藏这赤子心的，自然胸怀中的襁褓。我现在是‘天天在周游世界’，我视力不好，但我心里是明白着的，我还是想我心里想画的东西。”“生命跃入无限中飞扬， 如不息的水流，如火之升空，如时季之相接替，由亚当传递到我辈，为悲为欣，为泪为笑，为吐梗之快怿，或为心创之酸味，总之没可已止，止则死。死是绘画之敌，是一切艺术之敌，是人类文化之敌，是生命之敌。”吴冠中曾评价其师：“吴大羽曾涉猎古今中外的哲学，探索儒释道的真谛，但他不是基督教徒，不是佛教徒，也非老庄门下，他只是生命的宗教徒。”方墩尼少年以美育代宗教的阿波罗精神是吴大羽画中永不熄灭的太阳。羽师这份如恒星般闪耀的赤子之心温暖着千千万在艺术之道上，激发后人奋勇前进。“耄耋省亡作，善觉怜春秋。欣与日戏俱，不为图留忧。风好天光远，飞云解吾求。暮序移碧落，忽共繁星俦。”“我只要活着，我还是要画画的，我要自省。”“我还要活下去，一年两年百年，都是我怀存的愿望。我停留在这一点上，是说，为流连太阳来我头顶，照顾我又给我以热量。你不必问我有多少斤量，或长短的价值，连同我衷藏多少思量，我的生命就存在你两眼发亮的晨光，也许是你还看它不到的地方。万一不幸，我来不及说完我要说的话语，将会留给历史去衡量。”

《无题》 纸本蜡笔  39×28cm 约1950年

《无题》 纸本蜡笔  15×10cm 约1980年

《无题》纸本水墨 15×10cm 约1960年

《无题》纸本水墨 26×19cm 约1980年

一生未办过个展，一生未出过画册，1988年元旦，吴大羽这颗被遗忘、被发现的星在上海陨落，也有更多的明星从地平线的另一侧冉冉升起。“生命是有限的。没有死，就没有生。死是生的开始，但生是无限的。”他在诗中预想这一时刻：“慢慢地爬向千年，时间寂寂向迈远。我已无力旁观，于是收拾了一些名分，把先师们遗给我的冠冕，搁放在墓穴之前，期待来扫墓的过客，给以一分钟的默念。就是在这窟窿里面，埋没着未完成的章篇。”当鲜花开满了山谷，晴夜的北斗高高地挂在山上，在这片月色难入重墙的不毛之地，他看到有一个身影难道来错了地方？“不解你无故盘旋空盘旋，遗忘了太阳已落尽睡乡，猜想你的来意或是为献身，急急找个焦点安心赴火葬。我默默透过了眼前的泪花，串联无数英雄形象起崇仰。” 他在叫道，我在这里，你在哪儿？“有个少年孑守着寂寞，时日穿梭看日出复日落，声韵好像接连并的口约，在考验先辈对我的宿诺。我在这里，你在那儿。黄土中不再让我说话，无法伸手重与你一握，只留下无边的荒草，只留下了零丁到孤独。” 但他知道“飞羽掠天过影在，蓓蕊待发晴明枝。从色之空而见时，思流去来，梦影明灭，朝兴夕默，跃跃然。”“只要你还醒在，总会理会到我的美丽愿望，只要你或他或我，有一个人还留着，总会把这个愿望认识清楚，我你他都不存在的时候，总会把这愿望传给下一代。来者，为我倾听着，这是人的誓言，是人格的传声，是整个历史赋予的形象，是汗血泪所构成的彩虹，是留在人类面上的骄傲。”

《花之舞》布面油画 61×77cm  约1978年

《无题》布面油画 53×47cm 约1980年

许江追念起曹增明那一段令人澎湃与心噎的回忆：1948年1月25日，下午，雪后新晴，风吹着积雪顺着地飞，好像一片素纱，我从这雾样的白色的纱里走过，去看吴先生。他那时来杭州都住在玉泉头山门里右边的马岭山小坡上一所破旧的房子里。那原是蔡威廉先生的住宅。里边堆放着她当年所作的许多油画。从窗口望出去，松林杂树中间，满眼都是荒坟。大羽先生隔着玻璃窗指着对面的小山头，他说：“如果在小坡巅上建起一座纪念碑式的巨雕人像烟囱，每当秋冬，扫集落叶，燃起烽火，烽火将在这雕像烟囱的顶上像怒发冲天般的喷薄而出，必然导致无数游客前来瞻仰这伟大的艺术，在这雕像的基座上我们再刻下这样几个字：这里都是坟墓，千万别忘了，你是个活人！”

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

在数十年后的今天，羽师这句感人肺腑的嘱托一次次在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典礼上铿锵掷地。对此早已烂熟于心的许江，每每读来仍如初见般震耳发聩，如获至珍。国美最宝贵的是什么？他总是回答说：“是国美精神。”吴冠中临走前叫住许江，“吴大羽老师说，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这份来自百年前国立艺术院的呐喊，构建了一条庄严而光荣的国美之路。在这条追求艺术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坎坷道路上，一代代的先烈铸就了国美坚实的精神血脉。在这条道路上，时光轮转，历经千辛，国美人矢志不渝，勠力同心。这是一条中国美术学院九十五载生生不息的艺术精神之路，也是一条必将世世相承的文化使命之路。“期成巨斧，判划古今，又何患乎学无进路。”“品学通，艺理通，古今通，中外通”，文心慧德，艺理兼通的吴大羽学贯古今，为洋所教，而不囿于洋，超越民族，勇于创新，为“行健，居敬，会通，履远”躬行实践，塑造了国美之路上一座巍然的高峰。“多元互动，和而不同，同无妨异，异不害同。”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美术有科学性的一面，理是科学，道是规律，其中包括做人的道理。要学的是：做人的道理，你有多少道理就自然表现在画面上，不得掺假。”道之所在，心之所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中国美院的第一代名师身上，有三个共同的特点：其一，他们，既是画家又是画学家；除了专业之外，都有诗性，有文心，他们中的许多位都是学者和诗人。其二，他们的艺术主张背后，都有着博大的文明史观；因此他们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意识，有着民族文艺复兴的精神担当。其三，他们都有开阔的视野、开放的胸襟；他们平视泰中泰西，绝不迂腐狭隘，就像黄宾虹先生所说的——‘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正是这个传承，使中国美院逐渐成长为一个有世界眼光的大学、有文化抱负的大学、有历史愿景的大学。”“艺术是一个真实的生命过程，艺术创造的过程也就是艺术家自我创造的过程。艺术的道与义是诗与真、美与善的统一，艺术家应该创造出更美更真的人生和更加善好的世界。而艺术教育的道与义正在于艺术本身——为艺术教，为艺术学，为艺术生，为艺术活，为艺术战——这就是吴大羽先生这代人的道与义，也是所有国美人的道与义！”

2023年11月 于东栅当代艺术中心

《无题》布面油画 55×40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76×53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54×38cm 约1970年

《无题》布面油画 46×33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78×57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41×33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64×45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55×39cm 约1980年

《无题》布面油画 56×45cm 约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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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同样心愿者”吴大羽诞辰120周年纪念学术论坛

中国美术学院党委书记金一斌致辞

金一斌谈到，吴大羽先生曾被林文铮誉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被吴冠中誉为“杭州艺专的旗帜”，他的艺术涉及东西方艺术两个体系，触及左右，默默探索着中国艺术的现代性命题，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在中国美术学院建校95周年之际，结合吴大羽先生的绘画作品、艺术评论、艺术教育形式，进一步研究他的艺术思想，非常有意义。今天我们专门举行吴大羽诞辰120周年纪念学术论坛和文献展以追思，先生当长歌，记忆到长远，祝学术活动圆满顺利。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致辞

许江就吴大羽先生绘画的诗性和从艺的虔敬谈起，回忆第一次看到吴大羽先生作品的场景。那些作品像一扇扇小窗，窗里有鲜花，有雨意，有山岭，有图腾。以遒劲的用笔、以明亮的色彩，感受到一种艺术血脉的亲情。这次研讨会题为“怀同样心愿者”，确有一份同心愿的通灵击中人心。观他的一生，总觉得有两个世界，一是现世，在这个世界中他早年成名，却匆匆而过，淡泊名利，清贫生活。另一个是艺世，他似乎醉心于这个艺术的世界，在这世界里写诗、画画、谈艺术，与他的学生谈，与他自己谈。吴大羽先生是一座宝库，足以让今天的艺研者深耕研发。

上海油画雕塑院原院长、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原院长、博士生导师邱瑞敏发言

邱瑞敏作题为《吴大羽精神永存》的发言，吴大羽先生是中国油画界的开拓者，对中国现代油画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亦是一位超脱的学者，他的语言高深，且是一种语录式的表达。吴大羽先生也是艺术独行其道的勇士，先生曾说“创作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这些都是先生对人生和艺术创作的思考，展现了他超然通透的艺术境界。正如许江老师所说，他丰厚的学养体现在画面中，可谓是画如其人。吴大羽先生身上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他艺术思想和精神内核如同他的作品一样，将超越时代和时间，于历史的长河中亘古永存。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原院长、教授周长江发言

周长江以《为艺术的艺术——浅析吴大羽的艺术语言探索与表现》为主题，通过文献和画作两方面深入分析，认为吴大羽先生是汲取真经又取得正果的西方现代主义传播者，他推崇艺术的独立存在，强调精神创造的价值，是向中国引进西方现代艺术的一面旗帜，而且也是号召中国画家摆脱拷贝式传承、建立独特艺术个性的一面旗帜。最后分享了吴大羽先生的一句语录：“文化就是创造的总称，美可以说是其中心，它包括创新和懿德。”

泉州师范学院教授黄文中发言

黄文中以《飞光嚼采韵——论吴大羽油画艺术》为题，对吴大羽作品进行分析的同时，归纳其艺术风格特征，并指出其在中国油画史中的地位，表示正如吴大羽先生的学生闵希文所言“羽师对这些早期作品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它们只是表现了眼目所感的东西，是视觉的产物，好的作品则是属于心灵的东西，要充满幻想和奥秘，对人生的冥想和彻悟。”用吴大羽先生自己的话讲，“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功，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焦小健发言

焦小健分享了几点感受，一是“传承”，任何学校都有自己的文脉和特色，国立艺专是一个大家庭，对于那个时代的学脉和风气，我们要心有所承；二是“起点”，吴大羽的画总让人联想到“起点”二字，他的画风简约、刚健，具有先锋意识，这个起点是国立艺专的绘画群体对于现代艺术的集体的追求，吴先生的绘画既表现了他个人的特点，也表现了中国抽象绘画的特点。纪念吴大羽先生要想到未来，如果把明天当做是远方的来声，我们要倾听的是一群人超前的声音。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章晓明发言

章晓明谈到，吴大羽先生的人生经历非常曲折，饱受苦难，今天我们在国美建校95周年之际，深入探讨其人其艺其思，通过持续性的研究以梳理一条清晰的脉络，继承吴大羽先生的艺术思想、艺术传统，从而接续学院近百年的艺术学脉。让年轻的学生们、艺术家们了解先师，启发当下！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孙景刚发言

孙景刚表示，在了解前辈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出现偏离，每个时代的使命不同而导致了艺术取向达到的高度不同，这是时代的使命。吴大羽、徐悲鸿、林风眠等先辈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但是他们的艺术创作却充满了创造力和想象力，他们对待艺术研究的虔诚，所达到的高度、所探索的深度令人感叹，从现实题材和主题性绘画方面来谈，中国早一批留学的画家在面向生活和反映民族生活状态的绘画中，并不是应邀创作，而真正认为艺术是武器；并非只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人生而艺术，他们的作品生动地反映了那个时代所需要的艺术的回声。在当下现实主义绘画中，我们必须要继承国立艺专优秀的前辈们曾经开创的优秀传统。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井士剑发言

井士剑作题为《一种创造性的消失》发言，认为吴大羽先生的绘画展现了一种“蓝调”，显露了一种冷峻、思考、内心的对峙，这种蓝调某种程度让人联想到克莱因、罗斯科。吴大羽先生的蓝调是一种创造性和批判性的，从他早期的“蓝调”作品可以看到笔触的抽象性，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中展现了立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吴先生的艺术也是一种人性、一种“道”，他对艺术的追求不为艰难生活所改变，他对世界永恒的关怀也是对当代中国艺术如何走出泥泞之路、走向世界的一种解答。吴大羽先生永远是中国美术学院的榜样。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教授何红舟发言

何红舟作题为《吴大羽油画之路的语言底色》发言，国美油画的底色从国立艺专一直贯穿至今。在长久以来的教学和实践中，吴大羽先生始终强调“大体”的概念，在国美油画之路的不同历史时期都有对画面整体表现力的认同，这成为了国美油画发展路径中的重要底色。在画面中呈现出“大体”的意向，不仅是风格更是对艺术的理解，是吴大羽先生对“心”与“物”相融相生的追求和探索，其观察方式及表现方式潜在地融入了国美绘者的血液之中。第二，吴大羽先生的“新”与“心”。吴先生强调创新，他多次提到中国的文艺还需要一次革新，这也是学校成立之初林风眠所提“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主张的延续。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教授崔小冬发言

崔小冬表示，吴大羽先生是超越的典范，超越了中西方，是一位世界性的画家，早前看到过吴大羽的《色草》，令人难忘。他的艺术品质和质量无疑是世界级的，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却让人由衷地喜爱，吴大羽先生绘画中的直率、纯真和干净让人难以忘怀，他笔意的肯定、自信体现了他的心境和学养，他在艰难的生活中始终坚持以绘画作诗，那种丰富是无与伦比的，他的超越性，他作为艺术家所具备的纯真高洁的品质值得钦佩。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宣传部部长余旭鸿发言

余旭红分享两点感悟。第一，此时此刻是中国美术学院学脉的种子在巴黎萌芽的一百周年。1923年冬日，林风眠、吴大羽、林文铮、王代之等平均年龄只有23岁的留法青年，以洞穿百年的眼光，自发酝酿筹建于1924年1月27日成立的阿波罗学会，筹办1924年5月在法国斯特拉斯堡莱茵宫的中国古代和现代美术展览会。第二，“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中一句核心的话是：“直会人生，直面自然，直抵人心”，这在1941年吴大羽先生写给赵无极夫妇的信中专门提及。吴大羽先生和吴冠中先生说过一句话：“书法行云流水，绘画有太多形的包袱，你追它不上”，要把绘画从形的束缚上挣脱，得以自由地挥发。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院长邬大勇发言

邬大勇谈到，绘画是坚定的独处和诚挚的劳作，吴大羽以心底的干净，自题“自落低微”四字，让人感慨。实质他是提醒自己莫要自落低微。人，应该在每一个时刻都确信自己确信的价值，这里面有种哀痛。吴大羽在1947年致信林风眠时，回忆当时和李金发、刘既漂、林文铮等人一同在巴黎发起霍普斯学会时的情境，他称当时的他们为“芳墩尼少年”，其中可以看到一种很高傲的心气，这种高心气正是国美人的精神气象。我们绝不“自落低微”，无畏潮流和世俗浮沉，坚信自己的艺术核心价值，这就是国美的精神。

势象艺术中心创始人、学术总监、收藏家李大钧发言

李大钧从吴大羽生平、其艺术出版工作情况、存世作品和手稿情况、现有研究文献和未来研究方向等多方面做了清晰梳理，并与在座学者分享了部分珍贵史料。吴大羽先生为后世留下的丰富珍贵遗产，从中体现的是其心物合一、人天合一、道技合一以及意识流、科学流和道德流合一的艺术主张。李大钧期待未来能和中国美术学院继续合作，充分利用好吴大羽先生的艺术遗产，将其艺术精神弘扬光大。

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菲利普·杰奎琳发言

菲利普·杰奎琳以《吴大羽，从巴黎路易·罗杰尔画室求学到与安德烈·克罗多共事于杭州》为题，回顾了吴大羽先生在巴黎求学和在国立艺专工作的历程，并通过其在巴黎与路易·罗杰尔的交往和在中国与安德烈·克罗多共事的经历，以及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吴大羽档案的揭示，展示了以吴大羽为代表的同时代艺术家在国外求学的具体细节、还原了当时的真实历史。

上海美术学院教授李超发言

李超作题为《“看不见”的吴大羽——中国近现代美术资源“上海之间”》发言。通过大量珍贵的史料、详实的数据，以及早期珍惜文献的缺失、著录量和存世量的反差、前夜和高潮的疏离、国家记忆的复合、国际视野的拓展等多方面的论述，聚焦“看不见”的吴大羽，探讨了上海作为中国近现代美术发展的“新兴艺术策源地”的发展历程，以及保护中国近现代美术资源的文化战略意义。

油画史家、艺术评论家、策展人刘淳发言

刘淳作题为《中国现代主义知识分子——吴大羽》发言，他表示吴大羽先生是中国抽象绘画先驱、中国油画开放性人物、中国现代主义奠基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引领者和开创者。中国现代主义思想主要存在于文艺界和学术界的一批知识分子中间，他们从欧美留学归来，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想影响，如早年的胡适、周作人、林语堂、沈从文以及美术界的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庞薫琹、方干民等。在艺术领域，他们以维护艺术风格为原则，专注于人性的表达和审美创造。“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这句话是对林风眠、吴大羽一代先驱追溯现代主义艺术理想最好的实践，而中国美术学院则是成为整理中国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先锋和策源地。

北京画院美术馆艺术总监、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秘书长王亚楠发言

王亚楠作题为《飞羽掠天——作为诗人的吴大羽》发言，她从诗歌、散文、绘画等多角度切入展开对吴大羽的艺术研究。她向大家展示了吴大羽先生的诗歌、散文、不同时期的绘画作品，让大家感受到了吴大羽先生中国文人的底色，所具备的古典文化修养，秉持的诗画合一的传统以及对东西方艺术的贯通。他的艺术作品不是简单地探索绘画形式上的中西融合，更偏重于艺术对于人精神层面的表达，将绘画作为载体，探索诗意、情绪，甚至历史、哲学与绘画的关联，同时兼顾中国传统的美学和西方绘画的现代性。

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江梅发言

江梅作题为《吴大羽对今天的艺术启示》发言，她表示吴大羽先生贯穿一生的艺术坚持和思考以及所形成的艺术结晶，在今天看来无比珍贵。20世纪中国美术中的现代主义艺术血脉始终流淌，这条脉络时隐时现，但未曾中断。作为将西方现代绘画引入中国的第一代艺术家代表，吴大羽先生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开拓者、奠基人，他自觉地将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方法、理念与中国传统的艺术、美学、哲学相融会贯通，发展出深具东方美学魅力、情感丰沛、人文底蕴深厚的中国现代绘画面貌，让当今从事现当代绘画创作的实践者在本土文化的艺术脉络中有来处可追，有先行者可记。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教授万木春发言

万木春认为，我们将吴大羽先生作为美院的先师，也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史进程上的一个人来讨论，但是吴大羽先生一生的际遇令研究者不能将他列入一个组织或者一个画室来讨论，不能把他的艺术和一生剥离开来讨论。我们要思考的是，如果不是他后期的际遇，他的艺术会不会有灿烂的展开，还是因为他后期的际遇才爆发出如此灿烂的色彩。这不仅是艺术史的问题或者宏大叙事的问题，而是艺术到最后不是因为集体而感人的，艺术是因为属于个人的灵魂。我们去看吴大羽先生的画，是在照看自己的灵魂在后半生如何保持于不沉沦、保持善良、保持高尚。

学者金临发言

金临表示，水中天老师曾在一场关于吴大羽先生的研讨会中讲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中国现代油画的发展有两条线索，明线和暗线。1949年至1950年代这个阶段的社会剧变，很多线索似乎断裂，但是在吴大羽先生身上，我们能看到很清晰的线索，再到后来的赵无极讲习班，在我看来，从美院的角度来讲，这两条线索实际上没有断。学校讲学脉，我认为吴大羽先生不只代表着个体，其呈现的是中国美术发展背后的波澜壮阔的运动，呈现出来是整体的中国油画的发展中一定存在着两条线索。

学者沈洪波发言

沈洪波表达了对吴大羽先生及其作品的深刻理解和赞赏。他认为吴大羽先生对艺术有深入的思考，同时也是一位具有深厚学养和品性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充满了中国美学和哲学元素，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不仅具有形式上的美感，更蕴含着精神层面的意义。画作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气韵生动、虚实相生等理念，展现出一种超时代的特质。此外，他还强调了吴大羽先生在做人方面的品格，认为这些品质同样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吴大羽先生的油画作品可以被称为文人画，这是因为他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中。

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油画系系主任、教授封治国作总结发言

封治国作总结：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在生前大红大紫，死后却籍籍无名，很快被人们所遗忘。还有一类在生前光辉被遮掩，却在去世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显示出光芒和底色。吴大羽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他的艺术、他的人格、他的作品不断地重新刷新我们对他的认识和理解，正是因为这种品质，让我们今天如此隆重、满怀尊敬地纪念他，正如他生前的《飞羽掠天》诗中写道“飞羽掠天过影在，蓓蕊待发晴明枝”。吴大羽先生不仅是“飞羽过影”，他同样也说过“我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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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之道”纪念吴大羽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

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党组书记、局长方世忠致辞

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致辞

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江梅致辞

上海油画雕塑院党支部副书记、副院长沈珺致辞

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顾问、原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邱瑞敏发言

著名艺术批评家及策展人高名潞发言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张晓凌发言

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顾问、原上海油画雕塑院副院长周长江发言

上海油画雕塑院理论研究室副主任李诗文发言

势象空间创始人李大钧发言

上海书画出版社副总编、《艺术当代》杂志主编徐可发言

上海书画出版社副编审、《艺术当代》《公共艺术》杂志副主编吴蔚发言

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馆长傅军发言

艺术评论家、自由撰稿人、策展人石建邦发言

北京大学艺术史博士后李伊晴发言

文汇报创意策划总监、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张立行发言

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馆长曾玉兰发言

上海美协理论研究室主任、《上海美术》执行编辑李磊发言

《解放日报》资深记者陈俊珺发言

《凤凰艺术》全媒体特约撰稿人于奇赫发言

“吴大羽——从求学巴黎到与克罗多共事杭州”专题讲座

菲利普·杰奎琳教授引用何红舟油画作品《桥上的风景》，描绘了三位中国美术先驱林风眠、林文铮和吴大羽先生在法国巴黎的场景，体现了早期中国艺术家在法国留学是艺术史当中非常重要的议题。同时期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求学还有方君璧、徐悲鸿、李金发、邱代明、潘玉良等，共同铸就了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中国浪潮”。通过对比吴大羽与徐悲鸿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不同选择和学习经历，亦可反映出吴大羽在艺术道路上的个人策略以及个人追求。

“意象、势象与抽象：吴大羽的启示”艺术对谈

对谈由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馆长傅军与上海油画雕塑院理论研究室副主任李诗文共同主持，邀请了活跃在当今美术界的著名艺术家和批评家丁乙、黄渊青、曲丰国、李旭、陈彧君参与对谈。

“纪念吴大羽先生诞辰120周年”艺术座谈会

座谈会由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江梅主持，出席的嘉宾有：吴大羽先生的学生、1965年毕业于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现在已都是上海美术界令人尊敬的老前辈魏景山、邱瑞敏、凌启宁、邵隆海、金纪发、李醉、吴慧明、王志强、陈志强、陶錦荣、朱德贤、王麟坤；上海油画雕塑院的老领导和前辈艺术家马宏道、石奇人、任丽君、李向阳、张正刚、阮杰、卢治平、刘曼文；北京势象艺术中心创办人李大钧，以及上海油画雕塑院党支部副书记、副院长沈珺，院美术馆馆长傅军，院油画创作室主任李淜，院理论研究室副主任李诗文，院油画创作员李依祎、梁君儒等。

图片来源：中国美术学院、上海油画雕塑院、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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