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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艺术史与艺术哲学集刊》第三辑。
《何为文学印象主义?》
迈克尔·弗雷德
哈佛大学出版社,贝尔克纳普出版社,马萨诸塞州,剑桥,英国伦敦,2018
中文版:毛秋月译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2024即将出版
目 录
仰起的页面
迈克尔·弗雷德
毛秋月/译
让我从个人的观点开始。我对文学印象主义这个话题的研究最初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进行的。1982 年春末,我写了一本关于法国现实主义画家古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书,差不多写到一半时,参观了当时正在费城艺术博物馆举办的美国画家托马斯·埃金斯(Thomas Eakins)大型作品展。(埃金斯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生于 1844 年,比库尔贝整整年轻一代,库尔贝在 1855 年宣称自己是一个大写的现实主义者。)当然,我以前也看过埃金斯的画作,但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理解——它们总是让我感到困惑,因为我从来没有能够集中注意力。然而,这一次,我开始有了一些想法,首先是基于与库尔贝艺术相关的某些局部类比。
例如(这是一个关键的例子,因为我接下来的工作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站在 埃金斯巨大的早期杰作《格罗斯诊所》(The Gross Clinic, 1875)(图 1)前,我被这样一个事实所震惊:著名的外科医生塞缪尔·格罗斯拿着一把尖端带血的手术刀,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画家在手中拿着一把画笔,仿佛在构思他的模特或者画布——这里我特别想到了维拉斯贵支的《宫娥》(Las Meninas, 1656)(图 2) ,埃金斯应该也看过这幅画。那是在让·莱昂·热罗姆的巴黎工作室做了近五年的学生后,埃金斯于1870年返回费城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我对上述绘画的认识与我对库尔贝成熟艺术的新认识产生了共鸣,我认为,库尔贝的艺术总是包含着对画家本人(或者我倾向于说,作为观者的画家)或明或暗的再现,通常是部分再现。我在《库尔贝的现实主义》(Courbet’s Realism,1990)一书中对此有详细阐释。[1]所以,我认为《碎石工》(The Stonebreakers,1849)(图 3)中的年轻工人和年长工人分别是画家/观者的左手和右手(或者调色板和画笔)的替身;而且,艺术家从背后描绘中央人物,经常会展现双手的活动,如《奥尔南晚餐后》(After Dinner at Ornans,1848-1849)(图 4)和《筛谷妇女》(The Wheat Sifters,1854),我看到的人物仿佛是坐在画家/观者前面,然后又在他的画布上工作。(更进一步的观点是,库尔贝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画进”他的画布,实际上是中和或否定了自己作为其作品旁观者的地位,从而解决了 18 世纪中叶左右法国雄心勃勃的绘画所面临的问题。[2])但是,我注意到,《格罗斯诊所》中包括着两个挥舞铅笔的人物——即所谓的记录医生,对手术做笔记,以及(画面上更模糊但毫无疑问的) 埃金斯“他自己”。他就坐在其他学生中间,靠近画布右侧,也许正在画素描或做笔记,或者两者兼有。画上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第三人,即助理外科医生,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检查病人大腿上的切口,以便移除一块患病的骨头(手术是为了治疗骨髓炎)。最后这个动作实际上打动了我,它更接近于一种书写或者素描动作,而非绘画动作,也就是说,《格罗斯诊所》引起了这样一种思考,即它将绘画这种行为和写作和/或素描的行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作为一个复合再现“系统”中的元素(在这方面,这个系统与库尔贝的任何东西都完全不同)。然后,我突然想到要从头到尾看一遍展览,寻找其他书写或图形符号——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发现它们非常丰富,不仅仅存在于画作本身之中(如字母、数字、乐谱、海报、模板、装饰等) ,还存在于一些关键的例子中,其中最精彩的是埃金斯的肖像画《亨利· A· 罗兰德教授》(Henry A. Rowland, 1897),这些作品都留存在其原始画框里。
图1 托马斯·埃金斯,《格罗斯诊所》,1875年。费城艺术博物馆,杰斐逊医学院校友会成员1878年馈赠,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和费城艺术博物馆在3600多个捐助者的慷慨支持下于2007年购入(编号2007-1-1)。
这是很有趣的一点,因为它暗示了对埃金斯成就的一种新理解,但是,我注意到了更多:在一幅又一幅的绘画中(尽管不是所有作品),我称之为书写/绘画的“系统”与水平的刻画有关,也就是说,与一张朝上的纸平放在桌子或者其他坚硬的支撑物上相关(埃金斯致力于严谨的透视,这是他整个艺术生涯的基本特征之一)。与此同时,我在画作中感受到了另一种对立的或至少是根本不同的“系统”,它指向画布的垂直平面(值得注意的是,埃金斯作画的照片总是显示其画架上的画布是绝对垂直的),结果是在一幅又一幅画中,人们发现有一种结构性的、有时也是一种主题性的张力或冲突存在于两个方向之间,或者是与两个方向相关的“空间”之间。看着他的画,我常常感到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恰恰源于此。
图2 迭戈·维拉斯贵支,《宫娥》,1656年。马德里普拉多国家博物馆(编号P01174)。
图3 古斯塔夫·库尔贝,《碎石工》,1849-1850年(1945年2月已毁),曾藏于德累斯顿国立美术馆。
图4 古斯塔夫·库尔贝,《奥尔南晚餐后》,1848-1849年。法国里尔美术宫(编号P.522)
有一事值得一提,即埃金斯年轻时曾接受专业写作教育,其未来工作可能包含教授写作,或者至少也包括“全神贯注地处理”文件——事实上,这就是他父亲的职业。有关于这一主题的一本重要教科书是伦勃朗·皮尔的《图形》(Graphics,1834), 其中方向问题——即垂直与水平问题——是核心问题,对年轻绘图师的教育涉及学习如何在图像再现的水平面上准确地描绘概念中为垂直的(即上下方向的)物体。当我准备继续写一篇关于埃金斯的长文的时候,这篇稍作修改的文章成为了我的《现实主义,写作,变形:关于托马斯·埃金斯和斯蒂芬·克莱恩 》(Realism, Writing, Disfiguration: On Thomas Eakins and Stephen Crane)一书的前两章。
这几乎概括了我对埃金斯事业的全部理解,它也为我接下来对 19 世纪美国作家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1871-1900)的作品研究奠定了基础,这标志着我第一次接触到文学印象主义的问题。1984 年初夏,我坐下来写关于埃金斯的文章,彼时我已经对克莱恩的小说和故事很熟悉了。一切发生于偶然:大约20 年前,当我还是哈佛大学艺术史专业的一年级研究生时,我正在寻找一些东西来阅读,除了那些关于16世纪后期意大利绘画的不太吸引人的专著之外,我还在哈佛书店发现了一本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的《斯蒂芬·克莱恩》平装本。(我知道贝里曼的诗,很好奇地发现他也是一位评论家。[4])我买了一本,还买了《红色英雄勋章》,幸运的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本书——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从新角度来看这本书——我还买了一本克莱恩的短篇小说集,我立即开始阅读这几本书。从一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被最耀眼的诗歌所征服了,感到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文章能像克莱恩写的那样出彩,一页又一页,一段又一段,一句又一句。不久之后,我开始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写一些关于他的东西。当时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一则简短的、由两部分构成的故事,《仰起的脸》,讲述了两名军人在敌人的炮火下埋葬了一名死去的军官。故事这样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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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斯蒂芬·克莱恩》
他们挖了一个坟,利恩和副官还在死者的衣服里找“东西”(用副官的话来说)。利恩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他搜到了一块手表、一个口哨、一根烟斗、一个烟袋、一块手帕、一小盒卡片和纸。”(《仰起的脸》,第1283-1284页)与此同时,子弹在他们头顶上不断地噼啪作响,直到坟墓被挖出来;任务完成是这样被宣告的:“坟墓已造好。它不是一件杰作——而是可怜又浅薄的小东西。利恩和副官用一种出奇沉默的方式互相看了看。”(《仰起的脸》,第1284页)两名军官接着把死者推进坟墓,尽量不去触摸尸体。“他们拽起它;尸体被抬起来,起伏着,翻倒着,一头扑进坟墓里,两个军官站直了身子,又互相看了看——他们总是互相看着。他们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仰起的脸》,第1284页)蹩脚的祷告完毕后,他们准备监督士兵掩埋尸体。这时,就在故事第二部分的第一段,尸体仰起的脸这一主题又有了新的力量:
这时,拿铲子的士兵胳膊中弹了,利恩抓起铲子,开始自己填墓; 当泥土落地时,发出“扑通”的一声。作者总结道:
我在《斯蒂芬·克莱恩的<仰起的脸>》一文,即《现实主义,写作,变形》(全书共两章)一书的第二章中写道:
或者,我们简单思考一下前面提到的《怪物》中一段可怕的描述。一个名叫亨利·约翰逊的黑人男子试图从一栋失火的房子中救出一个孩子,但是他被浓烟熏倒在地板上。关键段落如下:
在我看来,约翰逊面朝上倒在桌子下的事实显然很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桌子上的化学品罐子(孩子的父亲是医生)与墨水瓶没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骚乱”(rioting)和“扭动”(writhing)这两个词的紧密联系,它们在视觉上和听觉上几乎都拼出了另一个现在分词(同时也是名词),“书写”(writing)(在本书引用其他作者的段落中,“扭动”这个词会反复出现。)毁掉约翰逊脸部的燃烧化学物被比作一条缓慢移动的蛇,这也很典型:这里和克莱恩写作的其他地方一样,蛇的形象可以被理解为他自己的笔迹,实际上是他的手和笔在纸上移动的形象。(正如我在《斯蒂芬· 克莱恩的<仰起的脸>》中所提到的,对这个主题最详尽的描写出现在名为《蛇》的短篇之中。[7]蛇还会在本书提到的其他作品中出现。)
我接着将克莱恩文中场景和写作行为重复出现的主题与他被称为“印象派”的传统形象联系起来,并在这方面引用了康拉德著名的信条——摘自他《水仙号上的黑鬼》(The Nigger of the Narcissus, 1897 )中的序言:“我试图完成的任务是,借助文字的力量,让你听到,让你感觉到——首先,让你看到!仅此而已,这就是一切!”(克莱恩和康拉德于 1897 年在英格兰成为朋友,但我把康拉德的序言用在克莱恩身上与这个事实无关。我将会在第 1、5、7、9 章等处根据分析克莱恩的框架解读康拉德。)我写道:
这一切都让人把克莱恩的写作方案想象成是极度矛盾,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饱受煎熬的——“继续,伙计,”副官喊道,“恳求地,几乎是一声喊叫”——不过,在他那个时代的许多评论家都评论他的笔迹“精美易读”,现存的手稿基本证实了这一点。有趣的是,见证克莱恩写作的人也强调了他拼写单词时极度缓慢,这种现象使人想知道克莱恩“在慢慢地写字母的时候怎么能记住这个故事”[9]如此深思熟虑的工作方式一定会把作者的注意力从他文中更广泛的意义转移到拼写的行为和该行为的产物上,在这种情况下,(正如我在《斯蒂芬·克莱恩的<仰起的脸>》中所写的那样)“该事业(有可能)变成仅仅是画字母,这当然(可能意味着)它不再是写作的事业。据推测,克莱恩还是工作得太快了,以至于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现实主义,写作,变形》,第147页;重点标记出自原文)。(想想那条燃烧的蛇在朝着亨利·约翰逊的脸向下爬的过程中“慢悠悠地”移动。)总之,我认为在克莱恩最具特色的文本中,
同样,应该强调的是,我在《斯蒂芬·克莱恩的<仰起的脸>》一文中所引用和总结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些——特别是我讨论了一系列文本(小说、故事、传奇、小品文、报纸文章、诗歌)中的关键段落——因此,理想情况下,我希望这本书的读者能够在那篇文章的基础上阅读这本书。但是我希望前文已阐明我的基本观点。
注释:
[1]迈克尔·弗雷德,《库尔贝的现实主义》(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0年)。
[2]关于18世纪中期法国观者问题,参见迈克尔·弗雷德的《专注性与剧场性:狄德罗时代的绘画与观众》。
[3]迈克尔·弗雷德,《现实主义,写作,变形:关于托马斯·埃金斯和斯蒂芬·克莱恩》(后文简称RWD)(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80-81页。更多引用将出现在括号中。
[4]事实上,我对贝里曼讨论克莱恩的认识要归功于作家兼评论家沃尔特·克莱蒙斯(Walter Clemons),1960年夏天我在罗马认识了他。我感谢克莱蒙斯提醒我贝里曼杰出的批判性研究,从而打开了一个阅读和思考的世界。
[5]斯蒂芬·克莱恩,《仰起的脸》(后文简称UF),收录于克莱恩著,J.C.利文森编,《散文和诗歌》(纽约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1283页。更多引用将出现在括号中。
[6]斯蒂芬·克莱恩,《怪物》,克莱恩著,J.C.利文森编,《散文和诗歌》,第406页。
[7]参见《现实主义,写作,变形》,第151-155页中关于“蛇”的讨论,以及插图52,其中说明了克莱恩的《蛇》手稿的第一页(RWD,第154页)。
[8]约瑟夫·康拉德,《“水仙号”的黑水手》序言。罗伯特·金布罗编(纽约大学出版社,1979),第147页;强调为原文所有。
[9]参见《斯蒂芬·克莱恩的<仰起的脸>》中对笔迹的讨论,第145-146页,第198页,注释52-56。
[10]印记和写作(即语言)之间的区别当然是史蒂文·纳普和沃尔特·本·迈克尔斯有争议的文章《反对理论》中的核心问题(参见《批评探索》,1982年夏季卷:第723-742页,迈克尔斯之后进一步阐释了这种区别,参见《能指的形状:1967年到历史的终结》(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04)。同时参见W .J.T.米歇尔主编的《反对理论:文学研究与新实用主义》(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5),其中包括纳普和迈克尔斯的另两篇文章(《对我们的批评者的回答》和《对理查德·罗蒂的回答:什么是实用主义?》)。在《现实主义,写作,变形》的一则注释中,我还引用了迈克尔斯的《黄金标准和自然主义的逻辑:美国文学论文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出版社,1987),特别是引言,《作家的印记》。我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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