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空追形 | 艺术家如何思考雕塑中的“力”

文 | 李展

作为造型艺术，与平面展开的二维艺术不同，雕塑存在于三度空间当中，是真实的物质实体。这一特点决定了它的语言唯一性，即关乎于空间、体积、形状和材质这几大要素。形体在空间中起伏、延伸、围合，引起观者特殊的对于空间的感知与想象，这是雕塑语言要素中的核心，是雕塑语言的基本逻辑，一切修辞围绕这一逻辑发生，构成丰富而多变的雕塑语法。

《面具》 李展 2015年 44x105x72cm 香樟木

《壇》 李展 2018年 53x36x48cm 石膏、铁丝、墨

“力”在物理学上的定义是“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使物体获得加速度和发生形变的外因”，“力”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最切近自身的感官体验之一。① 那么雕塑语言中的力指的是什么呢?我们知道，审美是人类的特有属性，是其在智力、情感方面区别于动物的重要体现，审美的本质其实是人类对自身的关照，因此一切艺术的审美准则都源自于对生命本身的细致体会。钱绍武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曾经说过，一切生命都是从核心开始生长，向外扩张的同时承受着大气压力，逐渐生长 成为柱状或球状体，体现出生命体有机的形状特点②。这一说法道出了雕塑审美的一个重要特点——关于生命生长过程中所遭受的一对“抗力”——即自内向外扩张的力（张力）与大气自外向内施加的力（压力）之间的关系问题。留法归来的郑可先生曾受到欧洲现代雕塑的极大影响，他曾说道：“雕塑这个词的含义已不再是传统的含义，即指以某种技术手段来表示的特定艺术，它是借用这个人们习惯称呼的词来统称一切立体造型艺术。一张纸，用手在上面向下压或从下向上顶，产生了凹凸，这就打破了平面而创造了立体，从观念上可以认为它产生了雕塑意念”③——因此 “凹凸”“起伏”是产生三度空间的根本，而这都是由于“力”的存在和作用使然。

《鸮鼎》 李展 2018年 62x42x64cm 石膏、铁丝、墨

《寒鸦》 李展 2022年 75x50x65cm 石膏、铁丝、石膏纱布

雕塑的行为围绕这一“力的相互作用”而展开，雕塑家创造出的造型，无论饱满、萎缩，膨胀、干瘪——都是“二力作用”的结果，这是来自于身体的、行为的，同时也慢慢在人类文明史上形成了审美的自觉。不仅仅雕塑领域，书法中“力透纸背”所强调的“力”——所谓“惟笔欲行，如有物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期不涩而自涩矣”—— 那种运笔的力与“如有物拒之”④ 的力所形成的对抗关系，同样是一种审美现象，甚至诞生出一种独特的“涩感”的美，这种“涩感”其实指的就是一种摩擦力，而且是在书者心中刻意制造出的一种力的摩擦，在力的作用下书写出的线条具有韧性、刚性的特点，与随意点划拖拽的线条是完全不同的；在绘画领域，同样，保罗 · 克利在他关于“线条的力学”研究中说道：“一条曲线内在的‘弯曲或弹性’，不仅是由于所展示出来的弧度与力度的关系，还是刀在材料的阻碍下最终克服并超越而出的手的轨迹”⑤，这里他明确借用了“力”的概念。中国画大家齐白石的作品中大量出现长而挺拔的线条如虾须、荷花茎，据说亦是在运笔极慢的状态下画就，在这里齐白石以书入画，将书法中的运笔方式融入绘画之中，执笔在纸上顶力而行，画出的线条劲健挺拔，同样是“力”的显现；太极拳中所强调的“柔中带刚”“绵里藏针”， 是指在力的运动过程中的相互对抗，一招一式都是带着“劲儿”的，看似绵软缓慢 的运动中充满了对力的“控制”。很多人喜欢捏气泡纸，是很解压的一件事，说白了就是人类调动力的作用所产生的一种快感的表现，书法家借线条表现力，画家通过色块、图形表现力，或者通过身体的运动表现力，雕塑家通过形体、空间去表现力。

 《悲鸣》 李展 2022年 25x86x57cm 石膏、铁丝、石膏纱布

《躯壳》 李展 2022年 10x50x33cm 香樟木

在现实的三维世界中，力使物体产生运动，使形体产生位移，力的相互作用制造了空间的凹凸，也揭示出空间所具有的“正负性”，形体的起伏变化就是在力的较量中不断衍生，假如雕塑的自身形状是“正”空间，那么围绕着、包裹着雕塑的空气所形 成的空间即为“负”空间；假如一件容器的外形是“正空间”，那么环绕其外部、充满其内部的空间，都可以被称为“负”空间——雕塑本质上就是一件容器，雕塑里的“体积”概念本质上就是容积。我们在看待雕塑时要从正负空间的角度去体会，也就是要从“张力”“压力”层面去体会雕塑家的意图，这恰恰是审美一件实体造型所能给人们带来的特殊体验，是区别于平面的、虚拟的、图像的审美体验。

《雀》 李展 2023年 30x30x33cm 香樟木

《兕》 李展 2024年 28x94x43cm 石膏、铁丝、石膏纱布

从上述思路来看，我们观看一件雕塑时，仅仅欣赏其外部(正形)是不够的，同时要看到它内部(负形)的空间处理，我们要将雕塑的实体看作是二力作用下所形成的一层“壳”，这层“壳”是证明力的存在的证据，是雕塑家巧妙调动力的作用的最好体现——就像我们观看一件容器时，不仅要看外形怎么样，还要看看内部容积如何，能否最大限度的装东西——形体的正负空间变化不仅仅是“构图”上的经营和推敲，由于力的作用，正负空间直接牵扯到雕塑艺术的发生机制——优秀的雕塑家都是控制“力”的高手。

参考书目

1.《力的概念的哲学反思》张丽发表于《华中科技大学》2009 硕士论文
2. 在《雕刻之美——教学笔记》一文中，钱绍武先生谈到“任何一个自然生长的形体，基本上是充实于三度空间的圆 形......原因很简单，因为各种物体是存在于压力平均的大气之中......有生命的物体总是有内部向外部扩展的，接着它就 受到大气的压力，它的每一步扩展是和外界大气压力作斗争的结果。事实是一个物体内部力量越大，受到的压力也 越大。”(《雕刻之美——教学笔记》钱绍武，载于《美术研究》1983 年第 3 期) 

3.《郑可谈雕塑教学》，发表于《美术家通讯》，1985 年第 4 期
4.“惟笔欲行，如有物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期不涩而自涩矣”(《艺概·书概》刘熙载【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一版)

5. 摘自艺术哲学学者张未在 2016 年由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举办的“雕塑之道”研讨会的发言稿